“袭人几个呢?倒叫二爷自己追出来。”金钏说着又去看贾宝玉手上的纸,“什么东西这样金贵?”
“老爷留的功课,吹跑了可又要挨揍。”贾宝玉道,其实这哪里是功课呢,不过是颜如玉说了几句《西厢记》里的好诗,他喜欢的什么似的给写了下来,只是金钏不识字,被他糊弄过去了。
自从有了颜如玉,贾宝玉也不需要茗烟去偷偷买那些个话本了,《西厢记》《牡丹亭》一类的,颜如玉信手拈来,或是夜深人静或是独坐书房之时,这些个佳人才子缠绵悱恻便在耳边娓娓道来,实是比看那白纸黑字要来的令人沉迷。
金钏在王夫人那里没少听贾宝玉近来长进了,她一扯贾宝玉袖子道,“二爷最近最是喜欢读书,想是在书房没少吃墨水吧。不知道是墨水好吃,还是胭脂好吃呢?”
说罢俏眉飞眼看了宝玉一眼,唇上一抹朱红,贾宝玉痴笑道,“自然是胭脂好吃,姐姐嘴上胭脂好香。”
“如今国孝在身,哪个敢擦脂抹粉的,你仔细瞧瞧,哪里擦了胭脂?”金钏一偏头,叹了口气。
贾宝玉却凑了上去,作势要舔,“可见姐姐是唇不点而朱,生来的美人胚子了。”
金钏一弯腰躲过了,“青天白日的,没得胡闹,到时候再给你吃个够。”
贾宝玉转身又要拉她,忽看得走近一个美人来,夹道两边都积着雪,旁人映着雪多是显得脸色不好看,偏这人一张芙蓉面比这雪还要晶莹三分,竟似这雪堆出来的一般,唇色淡了许多。
那日听了下头人说,怕一口气吹化了薛姑娘,实是贴切的很。金钏见薛宝钗来了,便安分的站直身,“宝姑娘怎么来了?”
“不过是家里无聊,出来走一走。你若是回姨妈处,我便同你一起走罢,正好也陪姨妈说说话。”薛宝钗扶着莺儿道。
贾宝玉道,“我正好也要去太太那里,便护送宝姐姐一程,雪天难走,姐姐仔细脚下。”
“有劳宝兄弟了。”薛宝钗微微一笑,眼神扫到贾宝玉手上的宣纸,便问道,“这是功课?”
贾宝玉心道薛宝钗这样的大家子小姐,也不会看过西厢记,便将纸递给她看,“不过是抄录了些诗句。”
薛宝钗拿来一看,写的却是“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她原博览群书,也瞧过一些杂书,不想宝玉竟也喜欢这样的杂书,还堂而皇之的写出来,实是觉得有些轻佻。
当着金钏不好多说,只淡淡的说了句,“这倒是好句子,我竟是头一回瞧。”
贾宝玉心里一喜,“原我也是头一回见,喜欢的什么似的,便抄了下来。”
几人路上不过闲谈几句,便到了王夫人房里,薛宝钗附耳在王夫人说了几句,王夫人登时脸色大变,赶了几个丫鬟下去,连金钏都不留。
金钏吓得只道自己同宝玉玩闹被薛宝钗看见了,下去的时候求助的看了贾宝玉好几眼,可惜贾宝玉并没有瞧见。
贾宝玉不解道,“何事需要太太这样大的阵仗?”
王夫人指着贾宝玉,对薛宝钗说道,“还好你察觉的早,如今便你来问他罢,也替我分分忧。”
薛宝钗便道,“宝兄弟抄录的诗词上,都是些什么?这些个杂书虽有些精致的地方,但你到底还小,多看了反教坏了人,还是多看些正经的四书方是。”
“这些个书里全是个男盗女娼,你要是再看,仔细我告诉你老子,看他打你不打。”王夫人跟着道,只是到底心疼儿子,语气并不如何激烈。
贾宝玉道,“我竟不知道你们说什么,不过偶尔得了个句子罢了。宝姐姐刚才说头一回见,我也是头一回见觉得新鲜。”
若是没看过这书,哪里能得了这句子,薛宝钗并不信他,又劝诫道,“往日我们兄妹几个也偷偷看,后头被大人发现了,书是都烧了,几个都挨了好一顿打。姨妈疼你,不过怕你学坏,多叮嘱几句。只是这书里还有,学得来‘一天星斗焕文章’,不枉了‘十年窗下无人问’这样上进的句子。宝兄弟若是能记住了,也不算白看这一场闲书。”
贾宝玉心里已经明白了她刚才说的头回见是糊弄自己的,给王夫人告状也就罢了,可薛宝钗最后几句可是捅了这富贵闲人的马蜂窝了,他当即冷笑道,“宝姐姐才说没看,如今又字字句句信手拈来,实是令我佩服。不过我倒是更佩服宝姐姐的厉害,这样的闲书,姐姐也能看出经济仕途来,可见满肚子都是锦绣文章,竟没让姐姐托生个男胎,也好为官做宰的行蠹禄之事。”
薛宝钗脸一白,坐回王夫人身边不言语了,王夫人打圆场道,“你宝姐姐不过代我问你几句,我瞧她说的极是。今儿还好是她看到了,若是旁人,又要生一场事端。你再不听,我真要告诉老爷了,让他好好教导于你。”
贾宝玉几下将那纸撕了个粉碎扔在地上,说道,“旁人也没宝姐姐这般博学多才,知道这么些个句子。老爷给我的功课还没做好,我先下去了。”
才出了门,耳边听得颜如玉嗔道,“好端端的大美人,怎生得这样一幅冷心肠,真是少见少见。”
贾宝玉刚雪景里对宝钗容色的一番赞叹早就化为乌有了,实在是非常同意颜如玉的话。又想起林黛玉,还是林妹妹懂她,妹妹就从未劝过他,抬脚就往林黛玉屋里去了。他却不想林黛玉一是客人,一是妹妹,哪里犯得着去劝他呢。
林黛玉才从贾母处出来,有些倦了便歇了,几个丫鬟在暖阁给她裁衣裳,宜霜的针线真是不敢恭维,众人又记得她身手好,想着大约是林如海特意寻来保护林黛玉的,也不生疑。宜霜便留在里间守着林黛玉,又有两个小丫鬟在外头看着。
贾宝玉来的门口,耳边颜如玉又道,“这真是巧了,你们也是一个表哥一个表妹,你妹妹也住在西厢这样巧。”
听得颜如玉这样说,贾宝玉傻笑道,“我是这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
“她必定是要许给你的,你家老祖宗自然会为你做主。”颜如玉虽贪恋通灵宝玉的灵气,可也觊觎林黛玉身上的仙气,若是这两个做成一对,实是方便了她修行。她跟了贾宝玉这些日子,进进出出的也能摸出些门道,贾家这个老太婆是死命的把林黛玉推给贾宝玉呢。
她不说话还好,她一说话,妖气便隐不住了,宜霜警觉的站起身,可偏妖气淡淡的,不像是屋里头冒出来的。
外头传来小丫头阻拦贾宝玉的声音,“二爷请止步,我们姑娘午睡呢,有什么事回头老太太屋里再说罢。”
贾宝玉不依不饶要上来掀帘子,他连大闹天宫都做得,两个小丫头算什么,眼看要得逞,帘子却先一步被掀开了。
宜霜见林黛玉皱起眉毛,知道她也被吵到了,干脆的一掀帘子,面对面贾宝玉,勉强忍住抽他出去的手,低声道,“我们姑娘才睡下,宝二爷好歹嗓门低一些。”
“我不过是看看妹妹。”贾宝玉想绕过宜霜,却被宜霜推开了些,“姑娘家睡觉,哪有做哥哥的去看的,二爷也太放肆了。”
“我们在老太太屋里向来是一同起卧的,怎么如今妹妹搬出来,倒生疏了呢。”
宜霜简直要骂人了,她就算是个妖怪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人家睡觉有什么好看的,臭流氓。见拦他不住,干脆手背在后头捏了个诀,看不到的绿光打向贾宝玉,宝二爷又晕了。
颜如玉藏在贾宝玉发间,也没有看清楚,只感觉有法术打到了贾宝玉,修为还不弱,当下对林黛玉更感兴趣了,身边竟然还有高人。
如果宜霜知道自己的三脚猫法术还能被人称作是高人,估计会非常高兴的。只是现在她只能指挥几个力气大的婆子抱着贾宝玉回贾母房里,又是好一阵兵荒马乱。太医把了脉,跟上回一样,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单纯的睡得很熟,如果不是还有些交情,他甚至觉得贾府是不是在耍他。
第十二章()
贾家主子生病素来要饿两顿忌口,何况又是国孝茹素,王太医开了些温补的药材,分开还要,配合在一起,却是奇苦无比。
这养病养了半月有余,直养得贾宝玉面如菜色,倒不如病前了,只恨不得立时从床上跳起来喊三声“我好了”,只是贾母同王夫人哪里能依得。贾母又因哭灵劳累了,在床上很是躺了几天,免了众人的请安,拘着宝玉和她在屋里休养。
到了大年夜不过一家子凑在一起吃了顿饭,只是林黛玉领了贾母的压岁钱就回了自己屋子,并不同贾府的一起吃饭,贾母吩咐凤姐道,“给你妹妹置一桌送到屋里去,别怠慢了。”
因着是过年,那些个孤零零,守孝的话也就咽下不说了。
凤姐笑道,“早就预备好了,特意备的都是林妹妹喜欢的清淡的。”
贾母这才放下不提。林黛玉那里倒也不冷清,她一个坐在炕上,宜霜几个坐在下头陪她一起用年夜饭。两个嬷嬷自然上座,王嬷嬷只道不敢,林黛玉笑道,“打小就是王嬷嬷服侍我,王嬷嬷也不容易,到底是几人篱下。我年岁又小,很多事不大懂,张志家的年后要回扬州,还得劳烦你继续照料我,有什么要带给奶兄的,只管交给张妈妈。”
紫鹃心里暗暗奇怪,往日林黛玉性子孤傲,何时变得这样平易近人。这却要说到宜霜之功了,宜霜只是为报恩,虽尊敬黛玉是绛珠仙子,但并不像真正的丫鬟那样觉得自己是为奴做婢,往日也会说些众生皆苦的道理,久了黛玉也会从另一方面想事。更有一层,如今父亲为自己撑腰,又有张妈妈宜霜等为自己力争,也很不必事事敏感小气。
王嬷嬷喜出望外,又有些紧张的看向张妈妈,张妈妈道,“也不必这样看我,只要你好好服侍大小姐,哪个会看轻你,若是以后再躲懒,可真的救不了你了。”
王嬷嬷道,“自然应该如此。”
王熙凤送的席面比照着府里的年夜饭删减着做的,一桌子素菜很是精致,林黛玉先夹了一筷子道,“这菜做的挺好的,虽是荤菜的样子,却仍是素的。只是忌口不忌心,往后不必如此。“
宜霜道,“不过做个样式,姑娘难不成还当肉来吃?那才是真的不忌心,有道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属你会说。”林黛玉道,又指了几样菜挪到下头给她们几个。
一道松鼠鲈鱼,酸酸甜甜,很合她们南边的口味,其实却是芋泥所做,口感绵软,不逊色鱼肉,几个人分了精光。
往年除夕外头鞭炮声声,今年因为先皇驾崩,外头冷清的很,连着亲戚都不能走,林黛玉向来喜散不喜聚,倒觉得耳边清净的很。
林黛玉身体不好,并不守岁,只用过饭便和往日一样,早早的梳洗了。她原是给服侍的人发了红包的,只是见雪雁同紫鹃都佩着玉佩饰物,偏宜霜通身素净,便随手从首饰盒里捡了个金麒麟给她,“原也不记得哪个送的了,你拿去带罢。也是过年,虽不好喜庆,也略打扮些。”
那麒麟不过婴儿手掌大小,成色十足,打造的实是精致,一双眼用明珠所镶嵌,宜霜道,“这个也太贵重了,姑娘自己留着罢。”
偏林黛玉其实很是喜欢打扮,她既守着孝,只能打扮身边人了,便不理她,只道,“给你了就拿去带罢,让秋葵给你打个络子编上。明儿大年初一,带着好看。”
宜霜心道这绛珠仙子怎么老喜欢送我东西,还好现在是个人,要是还是朵花,这么些个金银珠玉的挂在身上,实在是支杆也要给压断了。黛玉这样讲究,实在是对牛弹琴了。
这日初三,忽然来说史家大姑娘来了。贾宝玉欣喜道,“老祖宗派人去接的云妹妹吧?怎么不跟孙儿说一声。”
贾母笑道,“我想着你们几个憋在家里头也是无趣,接了她来,也好说说话。”
正说着,外头来了个穿紫衣的姑娘,长得浓眉大眼,并不及三春漂亮,先是一通见过,才一头扑进贾母怀里,林黛玉便往边上让了让,由着她撒娇。
贾宝玉道,“云妹妹穿紫色也好看,只是到底没有红衣称你。”
“就这么一身还来的不易呢。”史湘云嘟嘴道,贾母但笑不语。贾宝玉私底下听她抱怨过婶娘苛刻,让她自己做针线,便又以为她婶娘为难她,心里很是怜爱。
若是史家两位夫人听见,真是鼻子也要气歪了。史家到了如今,虽是一门双侯,可经济有些艰难,女眷都是自己动手做些针线活。原是国丧时候赶了些素服,后头两个婶娘觉得虽出了二十七日可穿常服,他们这样的人家到底也谨慎些,便都裁了浅色的料子。
史湘云生的不如贾家几个姑娘,穿了淡色并不好看,就有些不太喜欢府里头送的鹅黄葱绿这样的,自己讨了稍浓的紫色做了袄子,为此还被说了好几句。
“现在各家都停了宴饮,你也不必同你婶娘出去辛苦了。”贾宝玉说的小声,但屋子里哪个没听到,史湘云大笑直点头,“还是老祖宗疼我,特特接我来松快两天。”
下头坐着的探春心里却不太明白湘云,若是王夫人也肯带她们几个出去辛苦,她真是求之不得。探春虽聪慧,也只能看到王夫人在府里是管家太太。王夫人虽住荣禧堂,可贾政到底不袭爵,六品敕命连着进宫哭灵都不行,纵是王夫人想带她们出去,大家见着贾家长幼不分多是瞧不起的,因此也没哪家会宴请她,贾母又不乐意出门,邢夫人登不上台面。
探春又想到,就是有人肯带她们,可她同迎春不过荣国府两个庶女,出去了也无甚好处,不比湘云是侯门千金,便有些泄气,只恨不得是个男儿身,纵是庶出也好出去博一番前程。
史湘云从贾母怀里抬起头来看向林黛玉,“林姐姐身上的荷包好精巧,我竟是从也没有见过这样别致的针线。”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林黛玉身上,史湘云又道,“可是林姐姐自己做的?回头也教教我。”
“不是我做的,是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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