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院坝里。
三奶奶坐在阶沿边上,双眼闭上了,两手扶着老桃拐杖,双唇在动,发出我们听不懂的声音,不知道在做什么。青花姐站在她的身后,神情肃然。
围观的人们也看不见子华大嫂的样子,只听到她的声音,不少人还是很同情,但更多的,大家都注视着在三奶奶。
我爸和大爸许克雄站在不远处,还有大爸的大儿子天元哥、二儿子天东哥,他们抽着烟,注视着一切。我大爸手里还提着从家里带来了他的杀猪刀,不知道要干什么。后来我才知道,杀猪匠的刀,石匠的公尺,木匠的墨斗,骟匠的线等等,都是行业祖师爷传下来的法宝,只是很多人不会用而已。
过了好一会儿,子华大嫂身体都不颤了,叫声也没有了,很安静。三奶奶对我爸说:“克龙,你和克雄、元娃、东娃去大院子,把我的棺材盖板取来,劈了,劈细,绕着子华堆起来。”
众人听来,觉得好奇而已。唯独我爸和青花姐,居然都是脸色一变。青花姐脆生生道:“奶奶,要不得啊!”
我爸没说话,只是点点头,附和青花姐。
三奶奶一拄拐杖,冲我爸吼:“克龙,子华是个不错的女子,嫁给天林是天林的福气。想想你二哥,有啥舍不得的?赶紧给我去,动作要快!”
第009章 三十六针来助阵()
我爸一咬牙,转身带着大爸、天元哥、天东哥下大院子去了。
他们回来时,抬着厚实的大棺盖板,上等的桐漆,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青晦的光。
青花姐一见盖板就哭了,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在三奶奶的怀里默默流泪,小肩耸耸。
三奶奶抚着青花姐的头发,什么也没说,神色很淡然,又透着无尽的慈祥。
我爸的脸色有些发暗,显然心情也不怎么好。大爸和天元哥、天东哥也默不作声,似乎也知道些什么。
棺材盖板来了,但我爸他们没动静,所有人都看着,半山腰上几乎没有一丝声音,偶尔能听到公路上车子的声音。
三奶奶看着我爸,声音平和了很多,说:“克龙,动手吧!棺材盖板没有了,还可以再做;可一条命没有了,就怎么也找不回来了哟!”
我爸轻轻地点了点头,取来了两把大斧头、两把砍柴刀,和大爸、天元哥、天东哥动起手来。
我爸咬着牙,和大爸一人挥动一把大斧头,用力地劈开大棺盖,嘴里发出吼声来,“哼哈哼哈”的。但我怎么听都觉得我爸有哭腔,他的泪水和汗水在脸膛上一起混交,疯狂。
这情景,让很多不明白的人都深受感染,甚至落泪。我爸是大院子里的人物,第一汉子,他在哭,在人们的感觉里,意义太重大了,甚至意味着什么无法言语的悲伤。
我有种莫名的心酸,也忍不住就哭了。我妈、我妹也哭。小花嗓子里竟然“呜呜”低鸣,跑下楼去,蹭我爸的腿。
我爸却似乎嫌小花碍事,踢了它一脚。小花呜呜地趴点了一下头,夹着尾巴又上楼来了,趴在我脚边,好委屈的样子。
青花姐在三奶奶的怀里抽泣,捂住了耳朵。三奶奶神色安详极了,用现在的话说,她是淡定老太太。
半上午,太阳没有升高,天空阴沉了下来,很冷,已看不见日光。大棺盖细化成一条条木条子,被堆放在子华大嫂的周围。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压抑,让人呼吸着寒冷的空气,身体无限不适。
一切完毕,三奶奶眼睛都没睁一下,轻声对我爸说:克龙,浇酒精吧,燃得快。
我爸什么也没说,进了药房。他一进去,天林大哥绝望的声音响了起来:“克龙爸爸,你们要烧死子华的啊!”
声音响罢,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声,跟着是我爸咆哮般的声音:“你懂个锤子!给老子闭上臭嘴,昨天晚上你又没刷牙,老子给你说了多少遍了?”
这话出来,不少人都笑了,含着泪也笑了,连青花姐也在三奶奶怀里笑出声来了。
不过,二妈很小心地说:“克龙,会不会烧出问题来?”
我爸声音软和了:“二嫂,三妈在这,莫得事。”
二妈没声音了。在这里,我爸是定海神针,而三奶奶,她是神,尊称“孃孃”!
没一会儿,我爸提了一纸箱的酒精出来,打开。大爸、天元哥和天东哥帮忙,刺鼻的酒精全部浇在了棺材条子上。三奶奶说:“克龙,点火。”
我爸默不作声,抽了支烟出来,划火柴点上。
他深深地吸着烟,吐着雾,仰望变得灰乍乍的天空。现在想起来他那时候的形像,竟然有种45度角的忧郁,非常深沉。
全场安静,几乎是无限安静,就看着我爸抽烟。
终于,我爸长叹了一口气,又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棺盖条子。
那酒精燃烧起来,如同蓝色的火蛇,绕着子华嫂子蔓延,串联,最终燃成蓝色的火圈。
木条子燃了起来,火红的苗子离奇地向圈中心的子华嫂子扫去,如一道又一道疯狂的机枪火舌。满地纸符燃烧起来,飘了起来,如火蝶一样飞舞,更多的附着在子华嫂子的身上,引燃她身上厚厚的纸符。
子华嫂子惊动了,惨叫着,趴在地些扭曲着,挣扎着,幅度不大,但那叫声凄惨无比,引得不少人无法直视。我妈直接抱着我妹,转过身去。小花抬头看着我,然后趴下头去,也没看了。
天林大哥在药房的窗户里趴着,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子华!子华呀!子华呀,你好遭孽呀……”
这声音配合着子华大嫂的惨叫,此起彼伏,催人断肠,让很多人落泪。
他们其实是买卖婚姻,子华大嫂结婚时才16岁。那个年代没有爱情,只有日子,贫穷的日子,尽管改革开放已经十来年了。
当然,贫穷的日子里有同情,有心疼,有人性的善良。有时候,我怀念那个年代。
那时凄惨的一幕,一切的声音,阻止不了三奶奶的法事,她坐在阶沿上,双手扶着拐杖,双唇在动,声音听不清楚,梯田般的额上汗水渐渐多了,咳嗽了,青花姐流着泪,不断捶着她的背。
火势越来越猛,棺盖条子发出啪啪炸炸的声音,纸钱疯狂燃烧。子华大嫂的惨叫越来越痛苦、响亮,在山里回荡不绝,身体在熊熊火焰里扭动、挣扎,渐渐已看不见身影。
我在二楼上,也看不下去,泪水没停过,因为太惨了。火苗子冲天,扑面,我感觉不到热度,只有阴冷,冷得让我不停打着颤。
我爸面对着火势,面无表情,目光像是定住了。
我大爸杀猪刀都落地了,背过身去,一屁股坐在阶沿上,捂脸。天元哥和天东哥没看了,躲我家鸡圈后面抽烟去,神色不太好。
很多人都看不下去,背过身去,有人捂耳朵,有人摇头叹息……
没过一阵子,三奶奶突然大叫:“克龙,扎针!”
这一吼,牵动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我爸奔到三奶奶身后,咬着牙,红着眼,从裤包里掏出一把闪亮的长针,一针一针在三奶奶身上扎下去,头顶、颈后,脊柱,双肩……
一共三十六针下去,我爸直接瘫倒在地,闭着眼睛,流泪,只是流泪。我马上转身下楼,想去扶他。
三奶奶像换了个人似的,突然从阶沿上站了起来,身上满是银亮的长针,单腿站地,高举着老桃木拐杖,直指灰色的天空。她黑色的缠头巾绷开了,一头灰白的头发散落下来,及腰,在火势中飘摇。
她强而有力,右腿裤管在火风中动荡。一张老脸透出无比神圣的气韵,嘴里大声朗念着咒语,没有说什么祖师爷,没有说什么神灵之类,只是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越念越快,如爆豆子一样。
青花姐用力搂着三奶奶的右腰,似乎是支撑着她,不让她倒下。
青花姐的小脸憋红了,一头的大汗,咬着牙撑着,但最终撑不住,惊叫了一声:“犬娃帮忙!”
我正好跑到地方,一下子抱住青花姐的腰,两脚吃力地蹬地,和她一起支撑着三奶奶。感觉压力好大,三奶奶就像一座随时要倒的大山,我两只脚不停地蹬着地,所有的力量都用出来了。
大爸想来帮忙,我爸在后面坐起来,大叫道:“大哥,不行!只有犬娃可以帮忙!”
不到十秒钟,三奶奶用力大吼一声:“你走!”
同时,老桃木拐杖狠狠地下抽,砸在石板院坝上,发出啪的惊响。这一声响,我感觉像是一道炸雷,地皮都震动了似的。
抬头一看,火势已经小了很多。火圈里,一道黑光闪过,顿时我右眉疤一热,全身发凉,脚底心发麻,整个人一下子就软了。小花在我脚边,冲着天空一阵狂叫,四脚弹跳着,似乎要飞上天空追咬一般。
接着,三奶奶身子一软,嘴里“噗”的一口鲜血喷出来。拐杖落地,她倒下了,后仰,正好被我爸在后面抱住。我和青花姐也是虚脱了一般,一起软倒了下去……
第010章 迷路山林一老鬼()
阴霾的天空渐渐放了晴,太阳已升得老高,暖意十足,一切都结束了。
一大圈的棺盖灰,像淡黄的面粉,没有炭块子。纸符灰随着暖风轻扬起来。中心地带,子华大嫂站了起来。
她一身干透的黄色泥浆,带着黑色的纸灰,只是头发被烧卷得厉害。她清澈的眼里闪过羞意,四望着所有人,突然再次惊叫,起身往家里奔去,依旧像发了疯一样。
只是,子华大嫂一边跑,一边捂脸,捂胸。她正常了,所有人都知道。
我爸的怀里,抱着气若游丝的三奶奶,也抱着我和青花姐,只是我的双手还搂着青花姐的小腰。
三奶奶嘴角挂血,但白晰的皱面在阳光下特别安详。她闭上了眼,头一歪,我和青花姐又哭了起来。
还好,那一次法事并没有要了三奶奶的命,只是让她卧床不起,半身瘫痪,坐上了我爸给她买的轮椅。她能说话,依旧住回了老屋。青花姐陪着她,照顾她。
三奶奶有个特点,帮别人做了事情之后,会给个解释,当然解释有时候是神奇的,也是很吓人的。可那一次,她没有解释,这便是解释。我缠着她,想知道,她只是爱怜地抚着我的小脑瓜子,对我笑,总说:犬娃呀,不晓得,不看见,就是福气哇!
这话那时候太深奥,我多年后才明白其中的意义。
三奶奶有时候坐在轮椅上,在阶沿上看我和小伙伴们玩耍,依旧笑眯眯的,但眼睛已眯得如一条线了。但她依旧不让我和青花姐过多接触,青花姐似乎也有意远离着我。
当然,有时候我玩得很嗨的时候,青花姐就坐在三奶奶身边,双手捧着精致的小脸朝着我笑。她的笑是一种动力似的,能让我把游戏玩得更精彩,比如爬上三奶奶家门前的老泡桐树,爬得很高很高,最后不敢下来,也下不来,就在上面哭。
有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去河沟里摸鱼,青花姐总在不远处看着,不时脸上带着笑。现在想起来,她的童年便是一种孤独。孤独源自于三奶奶,但这个老人家心中始终充满了爱,是我们的保护神。
现在想想,我的童年里,青梅和竹马是分开的。在那样的年纪里,我已经明白什么叫做不能在一起。我没有恨三奶奶,我和所有人一样敬重她,爱戴她。有时候能看到青花姐的身影,看到她笑,我就很开心了。
我妈去三奶奶那里的时间多了,送米、送面、送零花钱下去,但不让我和妹妹进屋。
我爸去三奶奶家的次数也多了些,连我也不带去,有时候还是深夜去的,名义上是送药。
我那时小,但也知道些什么,我问过我爸是不是三奶奶的徒弟?
我爸瞪了我,吓得我又要尿了。他一直不说,我也不敢再问。
村里有人说他也挺厉害呢,特别是扎那三十六针。他很认真地说那是医学上的针法,能刺激人的潜能,让人力量加大,充满活力。这是他的解释,但信的人已经不多了,却迫于他的威严,不得不表面哦哦点头,恍然的样子。
那件事情,现在遇到乡里人,谈起来都觉得是个传奇。也算是我的记忆里,三奶奶最轰轰烈烈、最神奇的一次。虽然父老乡亲们外出务工,把这个事情带到了远方,但远方的人们不信,只当是故事。
可在我们这里,四川省南充市嘉陵区盘龙镇,随便一打听,它就是曾经真实的存在。信,或者不信,它都曾发生过。
那事完了之后,子华大嫂越来越水灵,早春二月,她还怀孕了。她是个朴实的乡里女子,很善良,天林大哥算是有福气的人了。
那年油菜花开的时候,满山的金黄,特别漂亮。放学后,我跟小伙伴们在满山的油菜花地里做打仗的游戏,不知怎么的,我发现我迷路了。
天黑的时候,我失去了小伙伴们,不知道妹妹有没有和大家一起回家。夜里山里冷,天上月光惨淡炎的,光线也很暗淡,我在林子里乱拱,哭叫着喊我爸,喊我妈,喊小花。
就连上学也要和我一路的小花,那天离奇地不在我身边。我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一个人来找我。一个人在越来越黑暗、阴冷的林子里瞎走,摔了不知多少跤,全身都痛。
更大的煎熬是内心的恐惧,因为我知道,这世界上有我有时候能看见但别人看不见的鬼东西。我怕我突然走着走着,右眉疤发热,后背发凉,两脚心发麻,那一定是会遇到什么。
当我终于累得走不动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光亮,那是有人打着手电来了。我燃起希望,奋地地跑了过去。
跑近了,我才发现那是一个老人。他高大,但很清瘦,国字脸,花白的长须,留着平头,穿着一件蓝靛土布长衫,打着手电,朝着我笑,说:犬娃,来,咱们回家。
老人双眼里光芒闪烁,笑得皱纹都活跃,很慈祥的样子。可我突然右眉疤就发热,背心发凉,两脚发麻,拔腿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绝望惊叫:“鬼啊!有鬼啊!三奶奶救命啊,三奶奶……”
我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