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兵们并不知道,就在这条追击的路线上,那高大的白玉龙柱之后。抑或巨大的黄铜鎏金蓄水缸里,又或是宫门旁的巨兽石座之侧那些暗角里藏着的伪装隐蔽的四个人。
他们屏气凝神,静静等待。
而由伯子栩和赵玫则扮作了“仲时”和“宫女”,在一众士兵的追击之下,“跌跌撞撞”的逃往了禁军的老巢——北三所。
离北三所的朝房还有好几条回廊。他们便成功吸引了正在搜查“他们”的禁军。
追兵的队伍又壮大了起来。
此后,便是她们“没头没脑”的乱撞,带着那群追兵在北三所里转了个圈,又“不辨方向”的往仪门而去。
原路返回,追兵们暗暗嘲笑她们自投罗网。
“诱饵们”则不远不近的吊着追兵,掌控着这场追逐的节奏。
直到回到仪门前广场。剩下的追兵已经去了大半,只有耐力颇好的几十人,当然。里面还包括了趁乱混入追兵队伍里的伯子锐等人,他们全副武装,以逸待劳,不一会儿就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站住!”伯子锐大喊。
“找死!”仲时沉喝。
他们一派凛然的声音带起身后此起披伏的愤怒叫嚷,带着长时间追击无果的气急败坏。
而跑在最前的赵玫陡然抬起脸。看见前方阙门楼台上,不知何时站了一排士兵。他们手持金弩,隐藏在石墙的每一个凹形里,目光沉冷的瞄准着她们。
身后的追兵们见此情况,速度也渐渐慢下来,似乎在刻意拉开与她们之间的距离。
“是金弩队,小心!”
伯子栩在旁低声说道,然后抢前了几步,将她护在身后。赵玫淡淡看过那一排弩箭,森冷的箭头泛着寒光,她亦加快速度,与伯子栩并肩,然后偏头问道,
“你怎么样?”
伯子栩笑笑,“放心,我最不想的,就是和你一起死!”
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
高高的仪门楼台上,负责今日防务的营长姓沈,他向来刚愎,对自己手下的金弩队有着狂妄的自信。
此刻,他像看死物一般看着下方迅速移动的两个人,看他们不知死活的进入弩箭的射程,然后他高高举起一只手,再重重一劈!
“放!”
一声令下,二十名弓箭手齐齐扣动了弩箭的机关。
“嗖——”
百余支利箭猛然射出,合成一声划破长空的尖啸,银头黑身的特制弩箭携着巨大的力道刺破夏夜湿凉的空气,似乎带起了一道透亮的火光,正沿着一条精准计算过的弧线直直射向那两人即将到达的地方。
营长看着那完美的弧线,嘴角露出冰冷而嗜血的笑容。
没有人可以挑战这道王宫的第一高峰,尤其是在他轮值的时间里。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凝结在嘴边,随着嘴唇无意识的张大,化作一个滑稽的惊异表情。
他本是从来不去确认目标的死活,因为他对自己发出指令的时机有着十足的把握,那样绝妙的计算,对方必死无疑。
可是这一次,他却突发兴致的想看看那两人被射成刺猬的样子。
这一看,却倒抽了口冷气。
就在他以为那两人即将到达预定的中箭位置,那冰冷的箭头即将刺入炙热的血肉时,那两个高速行进中的身影却突然难以置信的停止,接着一个后跃,落地时身体绷起一个弓形,然后原地突地腾起,就像离弓的箭一般射上了城台。
营长深黑的瞳孔中。那两个身影慢慢变大,他也终于看清,被他视作蝼蚁般的两个小黑点,变成了深黑锦袍的男子和绯色宫装的女子,他们像一对来自黑暗的精灵,更像
他瞳孔猛然一缩,然后渐渐涣散开来,这一生最后的记忆,是那个皮肤黝黑却拥有一双他此生见过最明亮的眼眸的女子,她在半空中缓缓抬头。轻轻看他一眼,然后举手轻抬,一束金光便飞射过来
那一眼。带着冰冷的杀意,和怜悯。
那金光,带着毫无迟疑的刚毅和果决。
营长光鲜得意的过去和前景光明的未来,便在这金光刺喉的一刻戛然而止,那一句未完的喟叹也堙没在停息的心跳中——
他们像一对来自黑暗的精灵。更像来自地狱的杀神。
杀敌头领,是震慑,是让对方陷入混乱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
赵玫深谙其道。
她上腾的身影在楼台的边沿一踩,扯着已经有些后力不足的伯子栩直接跃上了庑殿的屋檐。
站在金黄琉璃瓦的屋顶上,她回过头,最后看一眼那躺在庑廊的冰凉石砖上的首领。他背着光仰面躺着,甚至看不清他的面容,唯有他喉咙处直插的那支金步摇依旧美得惊心。
赵玫吐出一口压在心口上的浊气。仍未觉轻松。
今夜,她第一次杀人,还是一个素未谋面、没有仇怨的陌生人。
但是她不得不以最少的人命来震慑住最多的人。
那些被刚刚一幕震骇的弩箭手们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们或冲向他们的首领,或拼命寻找杀人凶手。有的发现了她们开始要爬上重檐
“对我们而言,你并没有做错。但是,本应由我来的。”
伯子栩在旁轻轻说道,他愿背负这个杀孽,不愿看到她消沉的样子,这一场死亡,甚至没有见血,却让她的眼角眉梢染上了几分沉重和沧桑。
赵玫甩甩头,似乎想甩掉一直在脑中盘旋的画面——男子睁眼仰躺,喉咙上是金光灿灿的双蝶金步摇,精致的双蝶展翅欲飞
然后她拉着伯子栩,从屋檐上纵身一跳
——————
向来威严不容践踏的仪门,终于迎来了历史上的第一次耻辱。
惶恐和不安让整个宫门失去了以往的秩序,宫门口,伯子锐举着写有“贺威”名字的腰牌,以追击凶犯的名义毫不费力的叫开了西侧门。
他带着为数不多的禁军人马,走出宫门来到外围的街口。
“你们去西边。”
“你几个,去东边。”
身为唯一的队长,其余人都听从了伯子锐的命令,于是最后剩下的四人,便只有伯子锐、仲翡、仲时和云姝。
他们一直往南走,来到一处暗巷里与赵玫和伯子栩汇合,然后一步不停的往南城门而去。
伯子栩和赵玫又都换上了禁军装备,以严整有素的禁军小队姿态来到南城门。
伯子锐依旧亮出腰牌,声称出城捉拿刺杀公主的刺客,守城的小官不敢拖延,立马就放了行。
此刻,距离她们离开邀月台,正好过去一个时辰。
出了城以后,赵玫一直在四处张望,脑海中回响着尚若恒最后趁着她点穴的时机传音给她的话,
“若出王都,从南门,有故人等候。”
约莫一里地之后,终于在一个山坳口看到了故人。
澄澜、赫平、柳柔,还有东方征,他们牵着数匹马等在山口,衣服都灰扑扑的,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赵玫停在原地,与他们长久对视,却不敢上前去,生怕那是自己生出的幻觉。
天上的云似乎又厚了几分,月亮彻底隐没在云层之后。
赵玫看着那四人,突然觉得虚无而飘渺
环视四周,原本的伯子栩等人也都消失不见,只剩一片空寂的黑暗。
她顿生紧兆,连忙集中精神去感应四周,却只觉得有四面墙堵在周围,自己被封闭其内。
“谁?既是高人,又何必躲躲闪闪!”
她警惕四顾,终于看到西边一个人影缓缓显现,高大修长的身影似近似远,身上隐隐闪着银光
040 坍塌()
“是谁?”
赵玫看着那个虚幻的人影,隐隐觉得有几分熟悉。
对方没有应答。
她向前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小心,四周安静得像是被抽干了空气的密室,沉闷而压抑,好在她每一步都踩到了实处,脚下松软土壤的触感依旧真实,这让赵玫些许安心。
黑暗里,那个银光闪闪的身影似乎成为唯一的指引,吸引着赵玫慢慢接近,直到那个身影在赵玫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渐渐清晰――
男子背对而立,身姿卓然。
及地的华服上闪耀着银色的暗纹,高高冠起的黑发泛着淡淡银光。
赵玫搜寻着记忆,这身影似曾相识突然,她心里一震,十八年前,就在她来到这个异世的第一天,那个紫雾缭绕的天宫仙境里,她被人扔下了罚星台。
而发出命令的,便是眼前这个人!
华袍银光、背对而立的身影如此一致,绝不会错!
在重山草庐中生活的十余年里,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世界由众星掌管的事实,也相信那时她的确到了天宫,而将她从天上扔下来的人,便是身为神仙的星君。
在这个世界拥有无上权力,握着凡人生杀大权的星君,不由分说的将她扔下了罚星台,再轻描淡写的摧毁了数颗星核――
到底是神,还是魔?
“呵”男子一声悠长轻笑,“还不错,居然还能看得见我。”
他缓缓说着,分明带着笑意,却透着一种深而沉的冷,如腊月里最刺骨的风,令人不寒而栗。
“阁下不希望被人看到?难道见不得人?”赵玫问道。却眼观四方,努力寻找着伯子栩等人的身影。
“牙尖嘴利的女人,令人生厌。”那笑意淡了些,更透出生硬的冷。
“哦?那么请阁下移步,此路进城后第二个街口往东,花街柳巷深处有红楼彩坊,那里面的女子温言软语,想必很讨你喜欢。”
那身影似有一顿,可能没想到身为闺阁女子的赵玫会这般说,然后笑道。
“别找了,你看不到的。”
没头没脑的话,但是赵玫却明白了。她收回目光,索性不再跟他兜圈子,
“阁下好手段,只是如此做法,不知所为何事?”
“跟我走。”
“如果不呢?”
“那便死。”
不走。便死!
果然是霸道的神仙逻辑!
赵玫冷冷一笑,面上冷静,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那些早已被岁月磨灭的仇恨和多年来积累的愤慨突然就涌上心头――
是神,便可以拥有制定规则的权利,便可以随时将冲撞规则的人抹杀?
是神。便可以随心所欲,不受善恶因果的报应?
是神,便可以不讲公平。凌驾于万物之上?
不,至少她不认同!
她气沉足下,所立之处渐渐形成两个光环,金的刺目,赤的灼眼。一金一赤两色灵气慢慢接近、合拢、融合最后变成了浑然一体的赤金色的光环,如烈火熔炼了金。液金又染着了焰,金火相合,形成熔解一切、毁灭一切的力量!
犹记得待月以前传授术法时曾说过:
“每系术法共有九阶,随着灵力的增强而逐阶提升,至九阶方为大成。然而,九阶却不是术法的最顶峰。
九阶之上,还有能融合两系或两系以上灵力的“合阶”!
当突破了“合阶”,你便能窥自然奥妙,得控天地之力,是为――“神阶”!”
赵玫现在使用的,便是合阶里金合火的“熔”字术法――苍熔术。
金火相合,苍天可熔!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合阶术法,就在一个时辰前,她除了水系术法达到了八阶,其余的都只停留在七阶水平。但是她服下了尚若恒给的天雪丹,体内的灵力已经有了质的突破。
苍熔术既成,赵玫便毫不犹豫的引动赤金的“熔浆”击向了银袍男子。她调动起全身灵力,只为此刻倾力一击,誓要将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击倒,让他们也尝尝零落尘土灰飞烟灭的滋味!
“轰――”
一团赤金砸向了男子,看似浓稠笨重的“熔浆”却以闪电般的速度直冲向了男子的所在地,如裹着火焰的岩浆砸在地上,火光四溅,震得地面不住摇晃。
四周温度陡然升高,炙如火烤。
赵玫微微皱眉,男子的身影消失了,却不是消灭在她的“熔浆”里。
当那团赤金就要击中男子时,他的身影突然淡了几分,淡得像一个薄薄的幻影,然后赤金穿影而过,只落在了地上。
“呵――”又是一声轻笑,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近的似乎就在耳边。
对战之中最大的忌讳便是将后背留给敌人,所以她对身后的防备尤为重视,发动“苍熔术”的同时,亦调动了剩余的灵力巩固身后。
对方竟然不知不觉的出现在她身后一尺距离之内,赵玫心里一凛,刚要逃开便有一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阻止了她的逃离。
一招之下,她便动弹不得。
“走,还是死?”男子再次问道,问完之后,似乎连他自己都诧异这一刻从未有过的耐心。
他手掌散发出阵阵寒意,冰冷得像隆冬里的数日不化的坚冰,让赵玫浑身一寒。
那寒意正缓慢的、源源不断的渗入赵玫的身体,赵玫牙齿不受控制的打颤,目光却仍旧清亮得耀眼,
“废话!”
她调动了全身灵力,对抗着那股寒气,凝重的眉间是倔强的刚毅。
男子皱了皱眉,手加重了力道,那阵寒意瞬间游走赵玫的全身,先是她脚下赤金的光环渐渐熄灭,然后是她的血液开始一寸寸凝结
赵玫始终高扬着头。纤细的身体倔强挺立,像风雨里石缝中某株不肯低头的野草,不知畏惧。
“我很好奇,你难道不怕死?”
男子停了下来,语气里少见的带着疑惑和探究。
“十八年前,你一句话便可以把我从天上扔下来,十八年后,你却只能与我站在同一个高度杀死我,你说,我们两个。谁更悲哀?”
“十八年前?”
“我纵然身死,也快意了一生,你长生不老。可有真正欢喜的一刻?你说,我们两个,谁更悲哀?”
赵玫感觉到身后的人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她嘴角浮出一抹飘忽的笑,即便死。也不能让对方好过!
突然,肩上的力道一松,男子语气平静,笑意却真实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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