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途中,她去诊了脉,确认已怀孕两月有余。
真乃天助……
一直走到家门前,司马黎的心情都忐忑不已。
“阿母,你回来啦——”甫一进门,郭奕一手一只油鸡腿迎了过来,一只被他咬了几口,一只还完好无损。他喜滋滋地挥舞着鸡腿道:“阿父今天特意烤的鸡!”
只可惜郭奕小朋友替他爹邀功失败,司马懿一闻到鸡腿的味道就是一阵反胃,当下扶着门别过头去,闷声道:“奕儿先回屋找阿父吧,我马上就过去。”
“咦——”郭奕没有听话地立刻跑开,而是看着捂着嘴的司马黎愣了。
“阿黎,奕儿,怎么了?”郭嘉闻声而来,见到司马黎不适的反应,当即走上前去扶。
方才正在烤鸡的他身上还沾着油烟味,司马黎嗅了之后的反应比闻鸡腿味还要强烈,忍不住弯下腰干呕。
她弯下腰的瞬间,来了灵感。
原本她只是偶感恶心,略有反胃,可她表现出的模样却像是要把胃酸都吐出来了。
郭奕还小,不懂发生了什么,当下拿着鸡腿呆呆地立在原地,红着眼眶怯怯地喊“阿母”。郭嘉上前轻拍着她的背,身上的油烟味却是越帮越忙。
过了许久,司马黎的不适才“平复”下来。
“奕儿马上就有一个弟弟妹妹了。”她笑着安抚被吓坏了的父子两个,原本一脸怯色的郭奕瞬间乐了起来,又挥舞起他的鸡腿,兴高采烈地叫着:“弟弟和妹妹奕儿都想要!”
“贪心的小东西。”郭嘉松了口气,眉眼间也都是欣喜。
殊不知,这才是个开始。
怀上郭奕的时候,郭嘉并不在司马黎身边,也没见过几次女子的孕吐反应,可这一次就不同了。
司马黎半真半假地将反应夸大了表现,表面上什么也吃不下,吃了又吐;一面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还得背着郭嘉偷吃一些,不能叫他发觉。
这情形看得郭嘉直皱眉。
可怜兮兮地司马黎愈加粘人,甚至和郭奕争风吃醋起来。郭嘉舍不下大扔不下小,只能一边拥着她,一边好声诱哄郭奕去找文若伯伯玩。
“奉孝……留在许都陪着我们母子好不好……”司马黎酝酿了数月,终于直直切入正题。
“这是何意?”郭嘉怔了怔。
“曹公要出征辽东的事……我听唐姊姊说了,你会去吗?”她抓了抓郭嘉的衣袖,仰着头迟疑地问道。
问了也是白问吧。
“我会赶在你临盆前回来的,嗯?”郭嘉温和地抚了抚她的面颊,他意已决。
“可……若是回不来呢?”司马黎垂下眼眸,脸上表现出的仓皇失措,却不是装的。说到“回不来”时,她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眼前闪过无垠苍茫的白色,风声在耳边呼啸,那一瞬间她什么也听不到。
“怎么会,”郭嘉以为她是担忧自己归期未定,宽慰着笑道:“之前我说百日拿下徐州,吕布殒命白门楼那日刚好是第一百天。这次也一样,我会提前回来。”
他还是非去不可。
“我怕……”司马黎低着头,指尖微颤。原本在演戏的她,演到最后全成了真情实意,她坚定了语气,直言道:“我不要你去。”
郭嘉抚上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轻叹一声,语气同样坚定:“主公能否平定北方就靠这一战,他为人主尚且身先士卒,我不能退居其后。”
“……若是你预知曹公有可能会因此丧命,你会劝阻他出征吗?”司马黎闭了闭眼睛,梦中的场景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就连她的声音也变得空灵。
郭嘉怔了一怔。
“还记得柳城吗,我总是做着有关于它的梦……梦见曹公的旌旗和他的士兵,梦见漫天的素缟,梦见永不停歇的风雪,还梦见一樽棺椁……”她抓着郭嘉胸前的衣襟,似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郭嘉不答话,她就袭击自顾自地说着:“你说若要平定北方,就得势必收复辽东;若要收复辽东,柳城就是必经之路……”
须臾,郭嘉放在她背上的手轻轻抚了抚,像轻哄郭奕时那样说着:“……梦境都是相反的,不要放在心上。何况,你又怎能知道,那躺在棺椁里的人是我?”
“我梦见过奕儿,”她抬起头,直直看进郭嘉眼底,声线微颤:“就在生他的那一晚,我梦见他坐在雪地里哭,哭得很无助……等我拼命喊他的时候,梦就醒了……这么多次的梦境,绝不是巧合!”
不仅因为这一系列的梦境,还有她记录所用的绢帛,那抹“官渡之战”之后的墨点,也定然暗示着什么。
头顶上方一阵沉默。
待到郭嘉开口时,仍是一阵云淡风轻:“莫要多想了,我答应你,这次出征一定加倍小心。”他说完,将她从自己怀中带了出来,目光平和地看着她,半是承诺半是自侃道:“不如我去向主公讨一位专属军医如何?让他每日都来问诊,绝不生一点小病。”
“不行,防不胜防,还是不去的好。”司马黎想都没想,立刻否决道。
许是因为她的态度太过强硬,令郭嘉的笑容定了一会儿。
“果然在你心里,家国天下的梦想还是排在第一位的么,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人啊,”司马黎慢慢挣脱了他的双臂,坐得远了一些。别过头看向一边道:“如果你觉得我们母子三人,加上你自己的性命,都敌不过这场战役的胜利,那么你就去吧。”
他不答话。
司马黎站起身,背对着他,只觉自己四肢酥麻无力,心口发慌。她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一口气道出:“……况且,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自负。难道没有你,曹操就统一不了北方吗?如果曹操只是一个没有你郭奉孝,就会屡战屡败的诸侯,他还是那个值得你如此欣赏的人吗?!你的眼光就仅限于此吗!”
自拥有了有关柳城的梦魇之后,压在心口脑中无形的力量终于得以释放。她压抑了太久,因为这未知的折磨,迷乱恐慌的情绪全部在此刻爆发出来。
郭嘉呢,会不会是以为她只是因为怀孕而心虚不稳、胡言乱语呢?
她想到这个问题时,自己已经跑到了屋外。
郭奕坐在院子里,没有听到她的质问,正在认认真真地抱着沙盘习字。
“阿母,是不是弟弟想我了?”郭奕见她走过来,也不懂大人失魂落魄的情绪,只管欢快地蹭到她身边,无忧无虑地问着。
“奕儿想要弟弟?”
郭奕不假思索地答道:“弟弟妹妹都想要,可是如果是弟弟,我就能学着阿父疼爱我那样疼爱弟弟了。”
他梳着两只总角,回答问题时异常认真坚定。
这个孩子比她想象的还要崇拜郭嘉。
郭奕不知道父母闹了冷战,晚上司马黎搂着他睡觉时,一边粘着人,一边问道:“阿母不和阿父睡了?要不要奕儿喊来阿父一起睡?”
先前为了早日给郭奕生个弟弟妹妹出来,郭嘉将他带到隔壁的房间里,锻炼他一个人睡。好在郭奕不是一个胆小的孩子,过了几日就不再吵着和父母一起睡了,这会儿有司马黎陪着,黏人的功力依旧不减。
司马黎柔声哄了哄他,没有将大人的烦恼吐露出来。在郭奕的认知里,父母二人还恩爱如蜜,郭嘉也永远不会离开他。
司马黎闭上眼睛,将郭奕往怀里搂了搂。
尽管今日和郭嘉大吵一架,可她不会就此放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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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司马黎看着手上被硬塞过来的纸包,不解地问向站在窗边看风景的人。
她拿手捏了捏,里面包着细碎的干货,一捏即发出酥脆的声响。
就在方才,她礼节性地带了些补品探望张春华,而司马懿也极为客气地“礼尚往来”了一番,塞给她一个小纸包。
“给郭嘉的药。”司马懿伫立在窗边,答道。
“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答道:“你想让他乖乖听你的话不去辽东,不用些非常手段怎么行?”见她张了张嘴打算反驳,他扬眉走近了,继续说道:“看你这垂头丧气的模样也不难猜——与郭嘉谈不和了罢。”
何止是谈不和,已经闹了好几日的冷战了。
司马懿看着她垂目不语,缓缓说道:“这药在我’患病’时用过,曹公的使者来看过之后便走了。”
司马黎狐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看来司马懿当年也不得不借助些小手段蒙混过关,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甚至连华佗都骗过去了。
“究竟是什么药?”
“服用后两个时辰内,会出现面虚苍白,四肢抽搐的现象,忍上半天就好了。若是中途出点虚汗,就更加真实了。”司马懿望进她的眼底,语速极缓:“如何,心动了吗?”
他是要郭嘉学他一样“装病”呢,动都动弹不得的人,何谈随军远征?
只是,她得背着郭嘉下药才成。
“日后再议。”她不动声色地将药包收了起来。
当真人生如戏。
*
“阿母,怎么又吃胡萝卜。”郭奕蔫蔫地看着面前一堆红彤彤,小声咕哝。
司马黎在回来的路上收了一些胡萝卜,足足半个月的分量。
“你阿父呢?”她一边削着萝卜皮,一边问道。
郭奕悄悄瞥了她一眼,见她无喜无怒,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阿父还没有回来,他说若是回来晚了,就叫我们先吃饭……”
这几日,郭嘉算是一心扑在事业上,常常连荀彧都回来了,也不见他的人影。司马黎知道此时正是战前准备阶段,他怕是在司空署里耗定了。
只是官渡之战前,也不见他这般紧张,更不至于到了深更半夜才回家的地步。
郭奕受了司马黎的影响,隐隐约约地预感郭嘉要出远门了,纵使司马黎什么也没说,机灵如他也能察觉到为何见到郭嘉的次数一日比一日少了。
“阿父,你要走了吗?”今早,郭奕扒在门边,满眼不舍地望着正在穿衣的郭嘉,问完话之后便咬起了嘴唇,小手也抓紧了门框。
郭嘉两步走过来,弯了弯腰摸摸他的头,沉闷地“嗯”了一声,却没想到郭奕趁机抱住了他的腿。
郭奕将他的腿抱得死死的,小脸趴在上面,突然就哽咽道:“阿父别走。”
“阿父晚上就回来了,到时陪奕儿一起睡。”隔着衣料,郭嘉也能感受到腿上传来的湿意。他长叹一声,纵是不舍也无奈。
一直出了家门口,他也没彻底狠下心来,仍被郭奕缠着不放,父子两个站在街头大眼瞪小眼,谁也不退让。
最后还是荀彧出面把父子俩分开,将郭奕抱回自己家里,交给唐氏照看。当着荀彧的面,郭奕就不好意思放肆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荀彧拉着郭嘉走远。
“看你脸色不好,是近日又操劳过度了吧。”荀彧回头瞅了一眼离他半步远的郭嘉,见他两手抄着袖,垂眸慢走,眼底一片青色称在苍黄的面色上,极为惹眼。
与郭嘉相识数十年,还从未见过他气色如此之差。
荀彧等了一会儿,不听他答话,就当他是默认了,叹口气道:“现在还不是拼命的时候,你这是何故?奕儿还小,你放心不下,就先多陪陪他……”
郭嘉还是不应。
两人一前一后迎着春风而行,只是郭嘉的脸上毫无生机,暖风盈袖,衬得他整个人如同一棵枯草颤颤巍巍。
“咳、咳咳——”人可以忍痛,但唯独忍不了嗓子里的干痒。荀彧听得身后一阵轻咳,回头一看,郭嘉捂着袖子咳得愈来愈厉害。
“你这是昨夜回去得晚了,吹了寒风吧。现在的天气还没暖透,你也别大意了,免不得阿黎还要悬着一颗心。”荀彧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咳嗽声才减弱了些。
念及司马黎,郭嘉捂着嘴的的手也放了下来。
他又何尝不想好好的?又有谁会喜欢生病呢?
只是他不会想到,这一回他是不得不大“病”一场了。
*
“阿母,今晚阿父能和我们一起睡吗?”郭奕舀了一勺胡萝卜泥,边吃边看司马黎坐在床边撕扯着布条。一条条棉布被她撕成条状,再揉搓成棉绳放在床边,她使劲挣了挣,确认这绳索坚固地很。
她长吁了一口气,“嗯”了一声。
得了母亲大人的亲口确认,郭奕乐滋滋地吃了一勺萝卜泥。
司马黎看着儿子天真的小脸,一语不发地思索了一会儿,决定过一会儿把他支开,绝不能让这孩子亲眼目睹家暴的场面。
纯洁烂漫的小郭奕在饭后被司马黎带着洗了澡,乖乖地躺在床上等待父上归来。
给他盖好了被子,司马黎便出门守株待兔去了。
她一个人坐在廊下等了许久,看着如水般的月光在庭中静静流淌,清冷的银白色给予她安定的心绪。
直到门外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也从廊下站了起来,一面活动着手腕,一面向门后走去。
她等的就是郭嘉回来的这一刻。
靠着墙站在门后,那脚步声愈来愈清晰,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今日的步伐格外沉重,一下一下地击在她心上。
待到脚步声停止的那一瞬,门也“吱呀”一下被推开了些。
庭中留了一盏石灯,黯淡的光在舒缓的夜风中摇摆,足以照见来人身影的轮廓。
郭嘉轻咳了一声,见着家里还有一处留了灯——那是郭奕的卧房,若是前几日,他们母子早在此时睡下了……
他没有多想,反身带上门。正要上闩时,一道似有若无的淡香迫近到身边,他定了定身形,正欲出口相唤,后颈就是一下剧痛。
失去意识之前,一个柔软的身体让他靠了上去,他的头垂到她的颈窝间,鼻尖触到一缕柔软的发丝,弄得他有些痒。
方才的清香,就是从这里传出的。
司马黎撑着靠在她身上的男人,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揽着他的腰。意外的是,她竟丝毫不觉得沉重。
自己这般作为,还真像个女变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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