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这时才执了饭匕,开始进食。见父亲终于动箸,扶苏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手向了案上青铜盂里,抓了只白胖的“饼”。
唔……咬上去居然不粘,是膨膨的松软,带着一丝儿微微的甜,滋味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样儿糕点。扶苏是辰时用的朝食,距现在也有四个时辰了,着实有些肚饿,于是小老虎似的大口啃了起来。
直到一只“饼”下了肚,方才觉得自己的样子十分失仪,不禁有些惴惴地偷偷觑了眼一旁的父亲,见秦王正安静地用绘漆木梜自羹中挟肉,似乎对自己的行径全未察觉一般。五岁的稚童这才安了心,然后……悄悄地伸出胖嘟嘟的白嫩小手,摸向青铜盂,迅速地再抓了一只……
阿荼在一旁看着,不由忍俊不禁,笑意从眸间直漾了出来。
夏日天长,用过下餔后还未日落,一轮夕阳挂在庑殿顶的青灰色四鹿纹甓瓦檐角间,透着柔和明丽的绯红色,晕染了漫天绚烂云霞。
扶苏依例命宫人移了书案与簟席到院中那棵甘棠树下,席地坐在案前,打开一卷新简,执了竹筒苇杆的兔毫笔,蘸上浓墨开始写今日的功课。
阿荼则在他身旁跽坐下来,细心地为稚儿整理好案上的砺石、锥、锯、锛、刻刀、削刀等一应物什。而后拈起一块柱状黑墨,在菱形的鹅卵石砚中轻轻研了起来……那厢,秦王摆了张竹编的笭床在他们近旁,仰面躺下,枕肱而卧,静静阖上了眸子小憩。
一时间,院中静得只听得见墨柱摩擦着石砚的一声声钝质轻响。
阿荼终于研满了一砚墨,方收了手,在簟席上坐定。忽听一个清冷的嗓音自秦王的方向传来,语气淡淡:“你,在看医书?”
她蓦地一惊,低首怔了瞬,方缓声答:“前些日子,中看到本《黄帝内经》,便翻了遍。”
顿了顿,又接着道:“不明之处,是扶苏的子师解惑。”
秦王未再言语,他近日来清池院,她准备的饮食多是粳米、枣、葵之类,次数多了,心中便觉蹊跷……原是这样。
这些日子,先是王翦、杨端和大军攻赵连下九城,虽是战绩斐然,但自出兵以来数月的粮秣补给,以及班师之后的犒军封赏、修缮甲兵那一样不是斥资甚巨?大秦地处西垂,物产贫瘠,五谷不丰,国库几百年来也没有怎么充裕过——而刚刚纳入囊中的这九座城池,虽是沃野千里,出产丰阜,但一场战事下来,至少也要数年工夫才恢复得过来。战场上这偌大的损失,只得自其他地方补回来,自然要费心筹划一番。
再是“井渠”终于峻工,为了兴修这条水道,大秦所费的国力并不亚于数年战事所耗的军需。如今虽建成,但成效究竟如何……连那个当初献计的郑人都没有十足把握。若是收效不如之前预计——十年间虚掷的偌多钱财物力又从何处补亏?况且,朝中那些最初便反对兴建“井渠”的老臣们只怕也会起些议论——竟是桩桩都省不得心。
因着政务繁冗,那些日子时常一连数日不得阖眼,半月下来,竟开始时不时犯些困顿,甚至偶尔头闷昏沉。前些天,宫中的医者扶脉后,道是肝燥火旺之症。
《黄帝内经》有言:肝色青宜食甘,粳米,牛肉、枣、葵皆甘。
原来……这些她皆留心着。
笭床上,枕肱而卧的秦王重新阖上了眸子,虽无言语,却是罕见地松了所有警惕,就这样神色平和地静静睡熟了去。
过了会儿,阿荼的目光才又移了过来,看着那人已酣然入眠,略略背光侧着脸,眉目舒和,五官轮廓仿佛被柔化了一般,神色极少见地安恬,那模样,竟和扶苏如出一辙。
目光略略一偏,便见一旁的垂髫稚童正身姿笔挺地正坐于书案前,提袖悬腕,秉笔而书……夕阳余晖被一树葱郁的甘棠密叶斜斜筛过,斑斑点点散落一地,有的碎在了笭床上沉眠的男子玄色衣裾上,有的缀在了凝神习字的稚童垂髫黑发间……
这是她的孩子与——丈夫。二十一岁的阿荼,静静跽坐在清池院中一树清荫下,目光瞬也不瞬地静静看了他们半晌,然后微微阖上了眼……一切,简直美好得都不像是真的。
※※※※※※※※※※※※
岁月迁流,光阴荏苒,不觉间已是六度春秋。
秦王政十七年,是战国历史上值得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年,秦国大将内史腾突袭攻韩,大胜,俘韩王安,灭其国,尽纳其地,置为颍川郡……消息传来,山东诸国齐齐震恐!
自周王室衰微以来,天下诸侯各据一方,争战频仍,经过二百多年间的无数次兼并战争,终于有七个最强的诸侯国脱颖而出……齐、楚、燕、韩、赵、魏、秦。
此后,以崤山为界,秦在其西,故称西秦,而其余齐楚等六国皆在崤山以东,称“山东六国”。
七雄鼎立,已整整二百余年,虽也烽火频烧,争战不休,屡有献城割地之事。但多年相持,却从未有过哪个诸侯国真正落到灭国的地步。
但如今……强秦一举灭韩,震慑天下!同时,彻底打破了山东诸国这些年勉强维持的平衡,
且,一旦占据了这“天下之枢”的韩地,于如今已经威赫天下的秦国而言,无异是猛虎添翼,日后……天下间还有那一国可以抗衡秦王政的铁骑?
盛夏,咸阳宫,清池院。
暑气正炽,无遮无荫的空旷外院,骄阳烈烈,炙烤得地上的紫土似乎都要蒸出一层热气来。
偌大的外院东西相距约五十丈,堇涂的西坦边整齐地立着一排五规画帛的鹿皮箭靶。百步远处,未满十一岁的孩子乌发总角,长身玉立,一袭月白的直裾袍猎猎当风。他背上斜挎着只剩数支三棱铜镞箭的熊皮箭囊,手持一张柘木玉蚕丝弓,色如沉潭的犀筋弓弦上,已搭了箭。
扶苏身姿颀长,眉目间已隐隐有了些少年模样,只是此刻额头上汗珠涔涔,浸得一张剑眉薄唇的面庞愈显清峻。瞬后,只见那青稚少年眸光骤然一凝,臂肘间蓦地发力,长弓满挽,一声铮响,已是矢竹离弦。而后,他动作快如兔起鹘落,霎时间竟又是连发三箭,先后四支雁翎箭齐齐向着皮靶疾射而去——
第11章 秦始皇与郑女(十一)()
“笃、笃——”疾如流星的飞矢伴着四声钝响依次中靶,沉重的挫力震得靶身一阵急颤,而那四支雪亮的雁羽箭,竟是在暗褐色的鹿皮箭靶上整整齐齐地排出了一个规正漂亮的“井”字。
——真是出彩极了的“井仪”!
一身青襦白裙、薄底木舄的阿荼,静静立在北垣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微微带笑颔首——不过半月,扶苏的箭术又是进益良多。
时下的战争中,最具战斗力的兵是车兵,而最重要的武器则为弓弩。所以数百年以来,射御一直都是各诸侯国最为重视的军事基础训练。
诸侯国君们大多喜好田猎,春搜、夏苗、秋弥、冬狩,以此取娱倒是其次。实际上,每一次重要的行猎,都是一场大型的军事演习。田猎与实战一样有列阵、编队、金鼓、旗帜、进退,用来检阅军队的阵伍、骑射、御车、技击、奔跑。
自周天子那时候起,田猎便是国君检视军队的重要手段。而天下六国间战绩卓著的名将,也多是精擅射御之辈。
御有五要……“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右”。
射有五要……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
扶苏六岁习骑射,至今已是五载。御之一道,早是驾轻就熟,而箭术进境也并不稍逊——七岁懂襄尺,八岁会白矢、九岁能参连,十岁可剡注,而今才不过十一岁,连最难驾驭的“井仪”也已这般谙练精湛。
而除射御之外,自三年前,王上便延李斯、尉缭为傅,分别教授文史百家与兵法谋略,扶苏的颖悟恪勤,也常得两位国士嘉许。
阿荼遥遥看着那个劲拨如竹的小少年——这个孩子,已不再只是她身边那个懵懂幼稚的孩童,更是秦王政之长子,诸位师傅交口称誉,朝野内外群臣翊戴的公子扶苏。
“阿母,您怎来了?”正微微怔神间,一个略带讶然的声音自那边传来。既而,十一岁的孩子飞快地卸下箭囊,释了弓,顶着张汗湿的脸庞疾步跑到了她面前。
小少年稳步站定,长身玉立,苍竹一般笔挺的姿态,举手投足间似极了父亲。
他面上神情尚算沉静,只略略凝了一双剑直眉峦,可语声里却带了分明的忧急:“日头这般烈,阿母不宜来这儿的。”
小少年说着,想到了什么似的,眉峦又紧了几分:“去年,便中过暍的。”
“哪儿有这样弱不禁风?”阿荼有些无奈地淡淡笑道,目光温和地端详着眼前已经半大的孩子“何况,扶苏不是已在这儿练了一个时辰的箭?”
昔日那个肉嘟嘟的白胖稚童早已悄然长大,幼竹拨节似的抽高了个头,身量颀长,几乎与她比肩。稚气一团的面庞已然长开,褪尽了属于孩童的圆腴,渐现出承袭自父亲的棱角分明的轮廓,剑眉薄唇,只一双眸子乌灵明澈,澄净无染,无端端便于这清峻之中透出了几分秀逸之气来。
现下,他额头正涔涔往下滚着汗,面上映着烈阳泛出一层分明的水光,而身上月白的衣袍贴背处已尽洇湿了,汗透重衣。
“扶苏自幼打磨筋骨,体魄强健得很。阿母是女子,这哪里能比?”十一岁的小少年语气里带了些许不赞同,说话间,他又上前半步来,几乎是不由分说地伸手扶了母亲臂肘。
他面容清峻秀逸,目光沉静,语声温和却不容商榷:“今日箭已练毕了,扶苏现在又脏又累,阿母便同儿一齐回屋可好?”
“嗯。”阿荼无奈,只得笑着点头。
她目光不由便落在了正半搀着她臂肘的手上,少年的双手修削如竹,指节分明,颀长秀劲的漂亮,但阿荼知道……这双手,自虎口到指尖,每一处都磨出了厚厚的粗茧。甚至,右手心里有一道至今未愈的旧疤,三年前,这处剑伤深可见骨。
——这个孩子有多努力,没有谁比她更清楚。
“阿母,扶苏都这般大了,您莫太过操心。”母子二人相携着往回走,路上,十一岁的小少年忽地略略垂了头,轻声开口道。
六岁那年,他初习骑射,不慎摔下了马背,伤及髀骨,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两月有余。自那以后,他每每在这外院习武时,阿母总会远远地立在角落处悄悄地看一会儿……只是,大多数时候不会让他发觉。
扶苏的懂事,阿荼很早便知道,所以此时听到他这话,她温和地笑着点头,未有言语。
心下却不由一叹——但凡阿母在活这世上一日,便要为你操心一日的。
到了内院,扶苏自然是径直进了浴室。咸阳宫中有“尚浴”专司其事,各处的浴室皆砌了陶水道,作进水排水之用。扶苏每日午间练毕骑射后盥洗沐浴已是惯例,所以此时宫人们早已将澡盘、沐壶、洗石、米潘、絺巾、绤巾等一应物什预备周全。
沐浴之后,用月白绫带将长发总角束起,换上一身宽衣博袖的素纱禅衣,总算清爽了许多。
扶苏历阶而上,进到正室东侧的厅堂中时,见母亲正倚着那张卷云纹朱绘的小漆几临窗而坐,炽烈的午阳透过东窗的薄绮后,只余了些明亮的微光,将窗下的女子笼在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影里。她手中捧着一卷颇为厚重的沉黄色简册,正微微蹙了眉。
听见他足音,窗边的女子抬了眸,神情里微微带着几分无奈,又看了眼手中那卷苇编三道的书简,几乎是叹息道:“扶苏近日的功课,似乎又难了许多。”
说着,索性放了下那卷令她头疼了半日的《算数书》,长长松了口气。
时下,公卿士族子弟自幼年启蒙时便要开始学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而其中的“数”即算术,主要教材便是这一卷《算数书》,同一张非常繁复的算表。
像方田、米粟、以方材圆这些都是平日里要用到的东西,并不十分难于理解,阿荼尚看得懂。可……约分、相乘、分乘之类,她细究了半晌,也仍是一头雾水。
“今岁的算数课程的确比之前的要繁复一些,所幸先生讲得详尽,扶苏倒是懂了。”小少年温声出语,神情十分认真“阿母若愿听,儿便细细道来如何?”
“还是算了罢。”阿荼微微笑着摇头。
如今的扶苏,博采众家,六艺精通,几乎样样拨萃群伦,远超于同侪,早不是幼年时那个需要人在旁佐着学书习字的懵懂稚童了。
而她,在扶苏添了新教材时,每每总要细细翻阅上一遍,也不过是积年下来的习惯而已,断没有笃志于此的打算——何况,算术之类,于她而言实在是难得过分,再学下去……恐是自讨苦吃。
见到母亲这般轻言放弃,甚至有几分避之不及的态度,扶苏倒是稀奇得很,微微瞪大了一双乌灵明澈的眸子:“原来阿母也会有觉得吃力的事情。”
闻言,阿荼不由抬眼看向他。
“扶苏一直都以为……阿母什么都懂,什么都学得会。”小少年甚至是长长叹了口气,才凝了眸子认真地看向母亲道。
“自记事起,扶苏便知道,阿母会许多许多东西,精针黹、擅歌咏、谙烹饪,且敏慧过人,那怕是最繁复的籀文,只消看一眼,便能记得分毫不差。”说着,十一岁的孩子几乎是慨叹道“扶苏书房中堆了整整一间屋子,卷帙浩繁的各类简牍,您读完也只用了不到五年,几乎过目成诵……那个时候,扶苏就一直在想,这世上,大概没有阿母学不会的东西罢。”
他语音未落,阿荼自已先失声笑了出来,笑了会儿缓了声息才看着眼前的小少年,轻轻摇头道“阿母却不知,自己有这般厉害。”
“您总是自谦。”小少年语声里透了丝无奈,神色仍是认真。
见他这副郑重其事的神情,阿荼又是摇头失笑……大概在天底下所有孩子的心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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