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打算如何应对?”
闻言,邓绥片时间便明白了过来——阿缇这是想帮她在阿母有个交待。
她复又目光落向了这些绣品,细看之下,想必是有意绣作这般拙劣且良莠不齐的模样,好做戏做得像些。
“阿姊以往对针黹之类根本一窍不通,平步起高楼自然不可信。所以这些绣品便是不同手艺的皆备了一些,好说成是起初粗糙,后头手艺一点点精进起来的……应当哄得过阿母了。”
“要说,为了绣这些东西,我可是每日都晚睡了半个时辰呢……要学新手故意走错针,可真真难为人!”小丫头半真半假地娇声抱怨,眸子里的笑意明亮得晃了人眼“今早,若非我说愿意在此事上出力,阿兄他怎么会愿意带了阿缇去打搅阿姊呢?
邓绥看着这满满一奁手艺各不相同的绣品,心下涌上了些许暖意……要知道,阿缇一向最是贪玩不过的,要她日日多做半个时辰女红,不知有多煎熬。
想必是上回阿母在内室训责于她时,这个小丫头是听到了罢?
阿母一惯便十分不喜她因翰墨之事荒废了女红,而阿一回尤其气怒,言辞实在是十分切峻了,她自己心下也愧责难受了许久的。
看着眼前明媚活泼,晶亮着一双眸子等着表扬的妹妹,邓绥心下一片暖意,但略略了片时,她垂眸思量后,却是将那只漆木奁又阖上了,而后温声对幼妹道:“我大约用不上……阿缇你带回去罢。”
“阿姊?”邓缇万分讶异地看着姊姊,简直有几分不可置信——离阿母归家只有半个月了,阿姊难道当真打算又被母亲狠训一通?
“阿姊,你莫担心阿缇会借机讨人情,原本、原本是想过换上回阿父从西羌带给阿姊的那匹白叠布,可……若阿姊舍不得,阿缇也就算了呀。”小丫头急急解释道,却怕姊姊会错了意。
看着她急得一张明媚小脸都沁出汗来,邓绥神色里带了几分安抚,温声道:“不是那些缘故,是我自己不想哄骗阿母。”
“而况,阿母考校了一回,总会有第二回,难道回回都这么哄过去?”她目光温和地看着幼妹,神情是如旧的从容淡若。
“可、可是……阿母生起气来可厉害得很!”邓缇闻言,一张小脸儿上神色愈焦急了起来,他们的母亲阴氏出身望族,自小便精心教养,妇工在整个洛阳城都是数一数二的,是以在这一点上对女儿便尤其苛……偏阿姊一向对这些不上心。
“既做错了事,我认罚便是了。”邓绥抬手轻轻揉了揉妹妹的头发,语声放柔了许多“再说,阿母一惯心慈,哪里会当真重罚?”
邓缇听了这话,心底里暗暗叹了一声……自家阿姊,从来都是十分要强的性子呢。所以不屑于这些小伎俩。
“阿缇莫要担心,说起来,倒是当真有一事要阿缇出力了?”她看着妹妹,柔和的眸光里透着温暖笑意“自明日起,阿缇便趁着空闲,教我女红针黹如何?”
“啊?”邓缇倒是万分意外,怔怔看着阿姊回不过神来——现在从头学起,半月时间也难有所成啊
阿姊她……并非为了应付阿母的考校,是当真打算潜心课习女红了。
“怎么,难道阿缇不愿么?”邓绥见她这一副愣模样,开口轻笑道。
“不是!”邓缇急急脆声否认,思及方才那副呆模样,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唇。
小姑娘略略舒了舒气息,扬眉看着阿姊,又恢复了一惯的明媚神色,眸子里带了几分得意玩笑道:“既然阿姊要来我这儿做学徒,那阿缇就勉为其难收了罢,若是手太拙,训起来我可不客气哦!”
“好。”邓绥也利落地笑应道。
“此外,”她微微顿了顿,带着些温和的纵容,看着妹妹道“阿父带回的那匹白叠布,我原本是打算下月初七,送予你作生辰礼的。既然阿缇这般心急,便明日来取罢。”
“阿姊……”闻言,邓缇心下赧然,飞快垂了下头去,耳根处却略略泛了红晕……
(邓绥)六岁能史书,十二通《诗》、《论语》。诸兄每读经传,辄下意难问。志在典籍,不问居家之事。母常非之,曰:“汝不习女工以供衣服,乃更务学,宁当举博士邪?”后重违母言,昼修妇业,暮诵经典,家人号曰“诸生”。——《后汉书·皇后纪》
…………
永元三年,永和里,邓府。
清宜旷静的书房,张施了梅染色的细缣承尘,南北二壁皆绘了先贤事迹,东边贴壁置着一架薄绢绘墨的单扇竹木屏风,屏风前置着张黑漆朱绘的鹤纹书案。
向暮时分,淡薄的夕晖自西边的锁纹格窗透了起来,一派和暖颜色。
“听闻,阿绥近一年来女红颇有长进?”跽坐在案后苇席上的中年男子,一袭茶青色直裾,玉簪束发,样貌儒正端肃,他语声温和,带笑看着长女道。
邓绥便跽坐在父亲对面,闻言抬眸,淡淡笑言:“儿年纪渐长,总不能一直让阿母操心。”
“你一向便是最孝谨不过的孩子,”邓训神色间带了几分宽慰的笑意,既而更兼嘉赞道“更难得的是既潜心课习妇业,于诗书翰墨也未落下分毫,委实不易。”
女儿白日习女红,夜里阅经史之事,的确令他心下惊异了许久……这般的刻苦,其实,也才不过十二岁的孩子呢。
不过,有这般出息的孩子,乃是邓氏之幸。
“阿绥心下喜欢,自然就不觉辛苦。”少女抬了一双秋水明眸,流出几分真切的笑意来。
“其实,平日学业上也不必太过苛求,似你这般年纪,该多出门走走,看看这京都景象,俚俗世情,于日后也颇有益处。”邓训温声对女儿道,蔼然亲和。
“谨遵阿父教诲。”邓绥闻言,恭谨柔和地应道。
“阿绥可知近日洛阳城有何大事?”邓训转了话头问。
“司徒袁劭公与校尉郭举于早朝时,当廷起了争议,袁公已届七旬,年老体衰,似乎因气怒攻心,晕厥了过去。”邓绥只略略思忖了片时,而后静静应声道。
“你镇日里足不出户,京中的事情知道得却不少。”邓训微有讶异,笑叹道。
邓绥却是不由淡淡笑了起来,有些无奈地向父亲道:“有阿缇这么个耳目通灵的在丫头在身边,整日里洛阳城中的市坊趣闻便听了个遍。”
提到这个古灵精怪的幼女,邓训眸光也柔和了几分,虽平日当面总是肃颜以对,但其实心底里亦是十分疼爱的。
现下,邓训神色只片时便又微肃了起来,问眼前的长女道:“此事,你如何看待?”
“窦氏一门,飞扬跋扈已有十余年之久,自先皇山陵崩,今上即位起便愈发猖獗起来。”说着,她心底里暗自叹了声气……当今圣上践祚时年只十岁,尚是稚龄,皇太后一手握了社稷权柄,真正再无约束,窦氏一门自此肆无忌惮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天子弱幼,外戚当道……时日一久,必生乱象。
“如今圣上年纪渐长,窦氏却丝毫也没有归政的意思,反而将天子整日拘在内宫之中,寻常朝臣根本连见一面都不易。这……只怕是生了不道之心。”十二岁的稚气少女,就这么神色平静地道出惊人之语。
虽知这个女儿一向敏悟,于这些朝政之事,见地远超同侪,所以他才时常同她一道议事。但听到这一句,邓训仍是面色蓦地一变。
“阿父今日提起这些,难道……是有什么缘故?”那厢,邓绥的目光却依是平静地落向父亲,带了丝疑惑问。
第86章 汉和帝与邓绥(五)()
“确有一事。”见女儿心思剔透,已窥见了端倪,邓训索性不再隐瞒,神色沉凝了下来,紧皱了眉峰,语声颇有些沉重:“今日,窦景寻父相商,说有几个做商贾的下人,欲往西羌行商,希望为父批几份符信。”
——若是正经的生意,为何不走寻常门路,要他这个校尉特批符信?恐怕,做的是些见不得光的买卖。
朝廷对陇西之地,管治向来严格,断容不得丁点儿舛错。若是此事暴露,难免落一个渎职之罪。
“那,窦家许了怎样的报酬?”邓绥闻言,眸光也沉凝了许多,思忖了一瞬后,问父亲道。
“京畿良田九十倾。”邓训眉峰皱得愈加紧了几分。
好大的手笔!——邓绥心下微微一惊,而后,神色更凝重了许多。
她勉力平定了心神,凝目细细思索……这般重酬,想必这生意赚头颇大,极有可能是窃国之资,贪公自肥。
“此事,邓氏应不得。”十二岁的少女,语声明润入耳,字字清晰“既行犯禁之事,又从中牟取暴利,一旦沾了手,自此便算是与窦氏同流合污了。”
——甚至,窦家特意寻上阿父,又借机许出这般厚的报酬,恐怕原本就意在拉拢邓氏一族为其所用。
“为父自不会应,只是……此事恐怕颇难处置。”邓训眉间皱痕有如刀刻,眸子里尽是沉凝之色……他自然不会行此渎职之事,但若因此开罪了窦氏,后果亦是堪虞。
邓氏阖府数十余口的身家性命,他岂能不顾虑?
邓绥垂了睫,似是思索,久久未有言语。
“儿有一计,或可一试。”半晌沉默后,邓绥终于开了口,轻声道。
邓训万分意外地看向对面安静地跽坐于苇席上的女儿……有计可施?不过是个孩子呢,当真能有什么可行的法子么?
“阿父您不愿与窦氏媾和,但这天底下多的是一心想着阿附窦家的肖小。”稚气尚未褪尽的少女,神色凝定,语声清晰“批几张符信,朝中有这样职权的人物并不在少数,您只需将窦家求几份特批符信的消息私下透与个有意之人……此人想必会迫不及待地去攀附效力,窦家的事也就成了。”
“而我邓氏,也不必因此污了手”
“只是,这么一来,虽勉强全了情面。但到底算驳了窦氏的意……日后阿父的仁途,恐难再有进益。”说到这儿,邓绥神色并未轻松下来。
邓训听罢,心底里已是讶异不已……昨夜里,他同府上幕僚计画了良久,那些个智囊们亦首推这个法子。
但,府上的幕僚皆是谙于朝政,老于事故的人物,而阿绥她……却只十二岁的稚龄。
以往,看来仍是小觑了这个女儿呵。
至于阿绥所担心的,于他根本不值一提……无非是日后不受窦氏提拨罢了。他原本便无心于此,如今这般境地,能保得邓氏一族安隐便已是极好,那里还能苛求其他?
“为父并不稀罕那些,只是……”邓训似是想到了其他事情,微微皱了眉峰,仿佛有些犹豫道“这法子,终究不够磊落。”
邓绥闻言,一时有些语凝。
她家祖父乃是开国名宿,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邓禹,而阿父也是一脉相承的武将性子。当初原本因着父荫,得封郎官,历任谒者、护乌桓校尉,政绩出众,却在八年前,因私下接济获罪的友人梁扈而被免官,直到今上登基,才又重新起复。
多年下来,阿父的性子仍是同当初一般的耿直呢。
“那些人既原有附骥之心,能借此攀上窦氏只怕求之不得,心底里只会感激阿父。”邓绥语声柔和地道“至于往后如何,便端看他们自已的行事造化了。”
“怎样,也怪累不到我邓氏的。”
这些道理,邓训何尝不明白,可他性子梗直了一辈子,终究不屑于这些手段罢了。但如今的情势,若不如此……还能如何?
“至于仁途,阿父能这般朗然便好。”邓绥见父亲神色已缓和了些,便转开了话头“其实,这于阿父,未必便无益处。”
十二岁的孩子,若有所思地垂了眸,静静看着案上自己面前那一盏满斟的清茶,清声道:”自古,日中则仄,水满则溢。”
“而自前汉开国至今,掌权的外戚又都下场如何?开国高祖时的吕氏、宣帝时的霍氏,哪一个不是被诛了阖族,子孙断绝?”
她的语声清澈入耳,也极平静:“前车既覆,后车当鉴。而如今的窦氏,可没有半点取法先贤的意思呢。”
这样不知收敛,一意妄行的外戚……又能张狂到几时?
邓训闻言,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女儿的目光,已是更深了许多……这个的孩子,他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心底里深切地叹息……
为何偏偏不是儿郎?
阿骘那个孩子,纯孝敦厚,友爱姊妹,实在是个好孩子,好兄长……但,天资平平,待自己百年之后,何以支撑邓氏门庭?
…………
永元四年七月,京师巨变。
大将军窦宪谋逆不臣,十四岁的少年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拘捕叛臣,收符削官,而后将一干人等纷纷处置。
窦宪与其弟窦固、窦景等各回封地,后自尽。其心腹郭璜、郭举、邓叠等皆下狱死。
曾经炙手可热的窦氏一族,彻底衰败——御座上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天子,就这样以雷霆之势,将整个窦氏连根拨起,毕其功于一役。
当真是,不鸣则矣,一鸣惊人。
外戚之乱平定之后,终于继掌大权的少年天子开始着手肃清朝廷,而后拔擢贤能,遴选才俊,朝野上下渐趋清明。
而于闺阁之中的邓绥而言,见窦氏失势,心中自然是替父亲高兴的。而后,细细每日自阿缇那里听着近日京中的趣闻,从中推敲朝局变动,只希望日后能对父兄的仕途有所助益。
不知不觉间,半载辰光荏苒而过,已到了次年仲春,邓绥年将十三岁。
这日,她正跽坐在书房中,捧着一卷《淮南子》看得正酣,却见祖母身边的侍婢嘉平规行矩步进了屋,执礼下拜后,道老夫人唤她过去叙话。
父亲早已回了西羌任上,如今家中一应事务都是祖母主理,今日令她过去……莫非是有什么要事?
邓绥心下有些疑惑地到了祖母所居的永宁居,雅静的房屋掩映于几株古桑之间,枝柯荫檐,初春天气,桑枝上才只发了一粒粒带着乳白薄绒的细小叶苞儿,但已见春意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