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年见状,有些无奈地心下暗暗叹了口气……傅母她着实是气得狠了,看来,还是老老实实坦白罢。
“其实,”刘庆微微顿了瞬后,抬眸看向卫氏,开口道“其实,阿庆之前便认得她们的。”
闻言,卫氏霎时间神色讶异地挑高了眉头,有些惊疑道:“以前便认得?于何时,在何地认得的?”
“三日前,掖庭。”小少年微微垂了一双桃花眸,敛着自己的情绪。
“三日前……掖庭……”那傅母微微思忖了一瞬,轻声重复了句,而后面上蓦然变了色。
第69章 刘庆与左小娥(四)()
“殿下……三日前竟是又去了掖庭!”她神色刹时间转为了急怒,定定凝视着眼前才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一双清和的眸子里流出的尽是担忧与心疼。
“傅母,您莫要担心了,”十二岁的青稚少年见状,连忙上前了半步,仿佛安慰似的握住了傅母的手,仰起一张尚存稚气的面庞,看着她轻声说道“阿庆已去了这么些年,不是也好好的……避开那些守卫容易得很。”
“而况,即便被发现了又怎样?”说到这儿,他微微扬了一双略带锐气的长眉,平素散漫惯了的眸子里透出罕见的几许清冷“我年纪尚小,还扣不上秽乱宫闱的罪名;再者,她如今并不想要我的性命,犯不着拿此事大做文章;再说,恐怕我愈顽劣愈混闹……那些人便愈安心。”
稚气未褪的小少年说完这些,有些莫名地,却是微微垂首,神色沉默了下去,又静了好一会儿,方才低低开了口,语声极轻:“而且,那怕露了行藏,惹出大祸……阿母的祭辰,阿庆也总要去陪着她的。”
卫氏闻言,蓦然心下一恸,那处揪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从来都是个让人心疼极了的孩子呵。
七年前,贵人她无端端便获了罪,而后便被幽禁于掖庭,母子相离。
四五岁大的稚童尚不明白什么叫“废太子”,更不懂得什么是废处冷宫。只知道父皇身边的宫监来宣旨之后,那些神色冰冷的宫妇就要带母亲走,小小的孩子稚嫩面庞上尽是无法置信的慌乱,而后仿佛明白过来了什么似的,死死抱住自家阿母,搂紧护牢,而那一双水润漂亮的大眼睛近乎凶狠地怒瞪着那些试图上前的宫妇们,仿佛但凡有人胆敢上前,他便会拳脚相加……像极了一只绝望而愤怒的幼兽,奋力地张开了所有稚嫩的爪牙,企图来维护自己的陷入险境的母亲……
以往他是太子,宫中仆婢们谁人敢有半分不敬,而今……一个失了依恃的废太子,谁人又会忌惮了分毫?
那些健壮的仆妇们看着宣旨宫监有些不耐的神色,不欲再拖延下去,终于一拥而上,近乎粗暴地将四五岁大的稚童自母亲身边拽了开来,甚至掰断了几片指甲,丝丝血迹自那处渗了开来……那孩子却仿佛丝毫不知道疼,只拼命挣扎向母亲,嘶声哭吼,原本稚嫩清糯的嗓音都开始粗哑起来……
后来,贵人真的被带走之后,那孩子却是再不哭闹了。镇日里就静静蹲坐在宫门边,痴痴望着那天母亲离开的方向,从天明等到一直到日落……莫论怎么劝,天幕黑透不肯回屋,宫人们只好趁他在门傍睡着后再悄悄地抱回室中床榻上。
后来啊,就传来了贵人姊妹双双饮鸩自尽的噩耗……才二十一岁年纪,便这么凄凄冷冷地死在了掖庭暴室。
不及五岁的孩子,就那样不管不顾地一路疾奔,跑到了掖庭。暴室的屋子已然清理过了,未留丁点儿痕迹。小小的稚童躲在暴室近旁的一株棠棣树上,静静看着那间母亲自尽而亡的屋子……他就这样在树上过了夜,天明后才回来,却是一双眼睛已红肿得看不出原先模样。
而自那以后……她便再未见这孩子落过泪了。
只,每年六月间,逢母亲的祭辰,他都会避开耳目,悄悄去掖庭暴室边呆上一晚,常常便在树上过夜。
“唉……”卫氏看着眼前已然日渐长大,机变聪颖,城府渐深的孩子,心底里只一声叹息……殿下他这般懂得利益得失,却惟在母亲的事上执拗得近乎顽固。
以往她已劝过了多少回,如今竟还是……
“阿庆在掖庭遇着那左氏姊妹时,她们便在暴室外练曲子,那小丫头将一曲《凯风》奏得不成样子,我一时义气便吹了叶相和……之后,便露了行藏。”小少年神色已然平缓了过来,细说着当日的之事“我原是想胁迫她们缄口的,谁料一问之下,这一双姊妹……竟是左圣的侄女。”
“左圣?”卫氏闻言,亦是神色微微一滞。良久之后,方才自恍然之中回过了神来,既而语声里便带了几分叹息:“竟是他家的女眷呢……”
当年“生菟巫蛊”案么,左圣也是受了牵连,被处以大辟之刑,家属没官,女眷入掖庭为婢……如今,已整整七年了。
难怪殿下竟会管了这桩闲事——这孩子虽一惯顽童模样,但其实老于事故,心底里明透得很。
“那,殿下打算如何安置她们?”傅母默了片时,而后问道。
“当年,左圣坐罪之后,没有被牵连的,都是些亲缘疏远的族人,自那之后也都陆续离开了洛阳,如今探访起来大约要费些工夫。”刘庆凝了神色,认真地思虑道“且,须行事谨慎”
若给窦氏知道他在查访当年左圣的族人,只怕……也是好一桩麻烦。
“这些事,便交由老身来安排罢。”卫氏闻言,举重若轻地道“可用的人手里,伶俐细谨的也颇有几个。”
“在寻着左氏族人之前,这一双姊妹,便先安置在丙舍中罢。”她又道,神色温和而无奈,间有些替家中闯祸的孩童收拾残局的宠溺模样。
刘庆闻言,眸间流出几分温暖的笑意……他的这位傅母,本是母亲窦大贵人的保母,算起来,是他的祖母辈了。自母亲去后,便镇日里劳心周折辗转,想方设法护着四五岁的他长大……耗了多少心血。
这,是他在这世上唯剩的亲人了。
…………
左大娥和小娥姊妹,就这么由掖庭一步登天,到了清河王的丙舍,不知惹了多少原先熟识的宫婢艳羡。
能摆脱罪奴的身份已是多难得,更何况清河王在这宫中可是除太后与陛下外头一号的显贵人物。而且,寻常的诸侯王在十二岁上便应当离京就藩的,可当今陛下因为同兄长情分笃深,特许了这位殿下留在京都洛阳,如今步广里的清河王府已将将峻工了……在他身边服侍,日后大约能跟去王府当差,出了宫,日子不必说都要自在上许多。
此外,这位殿下听说一惯虽有些混闹顽皮,但待身边的宫人们却是十分大方宽和的,少有苛待之事。
而顶顶要紧的,清河王如今虽年纪尚小,但再过上二三岁也到了娶妻纳妾的年纪,若是近水楼台,能占得一个姬妾的份位,那往后可就真正成了贵人呢。
而左小娥自和姊姊却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一双姊妹双双跪在丙舍中润青色的竹簟上,被眼前这位女官模样的长者打量得心下有些惴惴……这中年女子衣饰简素,气度干练,身后领着两名小婢。
想来,应当是清河王的傅母卫氏了。
“倒是不错,”傅母仔细端量了她们片时,心下微安——这姊姊一看便是聪颖懂事的,而妹妹似也十分伶俐,两人俱容色出众。即便日后寻不着亲族,替她们安排个好些的归宿也不难。
“你们姊妹往后便是这丙舍的宫人了,宫中的规制礼仪之类想必都是熟记的,当是不须老身啰嗦了。”她神色澹然无波,但语声却称得上温和。
“这丙舍中,如今各处皆有空缺,不知你二人有何擅长之处?”卫氏问。
左大娥闻言,心下委实诧异。她们姊妹只是掖庭罪奴,论出身,实是再鄙贱不过的,但听这位傅母的言下之意,竟是任她们在殿中择职当差……这,未免也太厚待了些。
她按下心头疑惑,十分谨慎地垂首答:“婢子会击磬,琵琶,擅长巾舞。”
卫氏闻言,神色温和地点头,目光复又落向了左小娥。
“婢子……”她本想说自己善吹籁,可话未出口,却是心下一动,抱了一丝丝希望,有些异想天开地问道“这的罢还缺当差的婢子么?”
闻言,左大娥心下一急,而卫氏则是诧异之下一时语凝……这、这小丫头怎会竟是个书痴?!!!
第70章 刘庆与左小娥(五)()
几日之后,左大娥成了丙舍中一名乐伶,而左小娥则如愿在九思阁当上了差。
九思阁作为诸侯王的书房,自然卷帙浩繁,汗牛充栋,看到这这阁中万册藏书的那一刻,小丫头心底里简直做梦似的欢欣雀跃……这么多的书啊,没想到,她这辈子竟能看到这么多的书呢。
即便不能翻阅,只这么每天看看签牌,过过眼瘾也是好的啊。
半月后,丙舍,九思阁。
向晚时分,西边天宇间一轮蔼红色的斜阳将将坠入苍青山峦间,柔亮夕晖自文杏木的斜方格纹窗透了进来,晕开半室绯光,映得这一间整肃简雅的书房也多了些暖色。
三丈见方的殿室,其中一排排素漆的樟木书架栉比而列,每一层宽槅上都井然有序地罗置着竹简、木椟、帛书等,甚至还有些兽皮所制的革卷。沉黄色的简椟上,皆坠着玉制、象牙制或者竹制的签牌,逐一看上去,《淮南子》《天人三策》《竹书纪年》《汉书》《两都赋》《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铙歌》……既见经史百家之属,也有诗赋歌辞之类,半月前初见之时,令得左小娥连连咋舌,既而惊喜不已。
此时,这偌大却并不空旷的书房中,西窗下的素漆书案后,十二岁的青稚少年正悬腕而书,柔暖夕晖浸得他一袭月白色衣衫染了薄红,仿佛整个人都笼在一团浅绯色光影里,越发显得眉目秀致。
“墨太浓了。”他语声无奈,似是有些忍无可忍地顿了笔,抬眸向案旁的左小娥道。
这小丫头本是帮他研墨,奈何手握墨柱,一双眼却眨也不眨地胶凝在竹册的篆字上,菱形卵石方砚中的墨汁已浓稠成了墨浆也浑然不觉……
“啊?”闻言,十一岁的小少女蓦然警醒,匆忙地那卷《长杨赋》上收回了目光,一双清透眸子有些惊乍地看着砚池中已然稠成了浆糊的墨汁,着实狠吓了一跳。
小丫头一张清灵脸儿涨得通红,连忙请罪道:“殿下息怒!婢子,婢子……这就去倒了重新研!”
刘庆看她这呆拙模样,心头却是无奈又好笑:“你就这般喜欢看书?”
“嗯嗯!”小丫头闻言,微怔了一下,而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几岁识的字?”他问。
“呃……”小丫头微微皱了眉头,努力地想了想,道“似乎是自没未进掖庭的时候起罢。”
听阿姊说,他们左家亦是几代诗礼传家,虽非显贵,却也颇有些底蕴。而她出生之后,一向极得长辈珍爱,未足四岁便开了蒙,同家中众诸兄长阿姊一齐识字学书。
刘庆听罢,微微露出一丝讶异。
自本朝开国以来,便重视文教,官宦人家,不止男儿以读书为业,女子才识出众的亦不稀见。不过,四岁开蒙也委实早了点儿……想必这小丫头当年在家中,定是十分聪灵,且颇得父母宠爱罢。
“不过,那时年纪还小,其实我已不大记得清了。”左小娥神色倒是十分平静,只微微垂了眸子道“自懂事起,我便同阿姊住在掖庭了……因为年纪还小,所以镇日里也没有多少活计。”
“掖庭之中没有其他像我这般小的孩子,没有人陪着玩耍,而阿姊亦不放心我一个人到处跑,因此,整日间便是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实在是憋闷极了。”
“后来啊,阿姊见我性子渐渐沉郁,担心得很,便重又教我识字。当年罚入掖庭时,身边自然不曾带了书册,但幸得阿姊还记得许多,于是便悄悄搜罗了简册默了出来,再一个一个字地教给我,细细同我讲每个篆字的形义……就这样花了三年多工夫,我便识得许多字了,也就看得懂那些书了。“
“忽然间便觉得新奇极了,看着这一个个篆字,才知道原来除了掖庭,除了这皇宫,除了洛阳,天下是这么大的地方……冬日里不落雪的南越,夏日里严冰不消的昆仑山。知道以前有那么久远的时光,那些多的神祗传说,趣闻故事,还有各式各样的俚俗。”
“就乐舞这些,原来曾经有燕舞、楚舞、赵舞、淮南舞、宋舞、蔡舞……而如今多已失传了,可惜得很。”
小少女一双净澈的眸子几乎灿然发亮,旁若无人地说着心底里的许多思绪:“且我尤其喜欢辞赋这些,读唱起来琅琅上口,比《诗》里的三百篇都好听。”
“阿姊说,左家原是诗礼传家的,族中女儿也多识文断字,但入了掖庭,这些东西也都没有什么用处了。可我偏生喜欢得很,看到有趣的书,便好像陷进去了,再舍不得出来似的……”
“后来,还险些因此误了事,几回都害阿姊担心……”说到这儿,小丫头低低垂了头,神色间带了些愧疚。
“这样啊……”刘庆静静听她说罢,竟是一时无言。
他同诸皇子,也大都是四五岁上开的蒙,而后便被诸位饮誉国中的鸿儒师傅们严加督导,几乎是被逼着捺下性子习字,否则便会被训斥,再厉害些,就是禀告父皇了……那等日子,简直煎熬呐。
也就是后来年纪日长,才渐渐明白了此中意义,不那么排斥而已……谁晓得,如今竟给他遇着一个天生书痴的小丫头!
也真是难得很……不过,他却并不怎么诧异,只觉有趣得很。
室中微微静了片时,而后,小少年似是无奈地轻启了声:“半月以来,这已是你第三回研稠了墨。”
说罢,刘庆看着素漆案上菱形方砚里那一砚池的墨色浆糊,似叹了口气。
“小娥、小娥当真知错了。”她有些惶恐道,好不容易到这儿当上差,却是又为看书犯了错处。殿下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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