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娥细细端量着眼前这少年,心底里稀奇,十二分的诧异。
而她家长姊,则是心中惊骇——掖庭之中,怎么会有男子?!
第67章 刘庆与左小娥(二)()
“你们两个是何名姓,是哪一处的宫人?”不容她俩细想,那小少年却已然发了话,仍是神色疏懒,语声和润。
“婢子左大娥,这是舍妹小娥,如今俱在掖庭织室服侍。”那长姊闻言,立时按捺下了心头翻涌的思绪,连忙扯着小妹执礼下拜,恭谨道。
——出现在掖庭,却非宫监宦者,这少年想必身份贵重,哪里是她们两个宫婢开罪得起的?
“唔,倒是灵活得紧。”十二岁的青稚少年,见她们中规中矩地施礼下拜,一双桃花眸里带出几分玩味来。
——在掖庭见到了男子,竟不见惊惶失措,更不曾呼人前来捉他。那妹妹看来是天真烂漫,全未想到这茬儿,而年长的姊姊则是力持镇定,仪态自若地扯了小妹从容施礼。
这一双姊妹,倒是有趣得紧!
“姓左?是哪一个左家……何时因何事入的掖庭?”掖庭原本就是这宫中幽闭坐罪宫人的所在,其中婢女多是罪官家眷。
“婢子的伯父,单名一个圣字,七年前坐妖言获罪,伏诛,家属没官,婢子姊妹便入了掖庭。”左大娥神色恭谨,平静地坦言道。
“左圣?”少年闻言,微敛神色思虑了片时,眸间忽地有些异样,似乎有些凝重了起来,而后便静静端量了她们姊妹片时。
“其时,你二人年纪都尚小罢?”
“婢子九岁,舍妹四岁。”左大娥仍是垂眉敛目,姿态平静而从容。
“四岁啊……”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仿佛自语似的,极轻地喟叹了一声
“可想离开这儿?”少年片时默然,垂眸像是思虑了一会儿,而后目光落向她们姊妹,开口道。
…………
三日之后,洛阳南宫,崇德殿。
重檐庑殿顶的旷丽宫殿,以木兰为棼撩,文杏为梁柱,重轩镂槛,青琐丹墀,一队宫装采寰的韶华少女正步履轻盈地踏着一路延伸到殿外青阶上的纁色毡席鱼贯入殿,鲜衣接踵,彩袂翩跹,一派绚丽纷繁景象。
昔年,光武皇帝刘秀定鼎洛阳,驾幸南宫,以却非门内的却非殿为宫中正殿。直到明帝年间,起了更为恢弘壮丽的崇德殿,将后者改作了正殿,至今已有三十余年。
此际,一阵清风拂过檐庑,檐角悬着的数十只小巧铃铎皆迎风而动,叮呤作响,其声玲珑。
原本垂眉敛目走在队列尾端的左小娥不由仰头向上看了一眼——这般清越入耳的声音,原来是青玉斫成的铃铎呢。她还是头一回来这儿,以往只听其他姊妹说过这崇德殿的富丽雅致,今日总算亲眼目睹了。
“莫愣神儿!”背后的另一名宫婢不由轻轻抬臂撞了她一下,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低语小声提醒道。
左小娥这才回了神,连忙匆匆垂了螓首,但就在这目光俯仰间,一张熟悉的面孔就这般不经意地映入了眼帘——
崇德殿颇是旷丽宽敞,但因为整个大殿中点了数十盏两尺余高的青铜羽人灯,是以厅堂照澈,而高座在正东边尊位的几位贵人则尤为显眼。
殿室东面贴壁置着一座髹漆朱绘的云母屏风,皇太后窦氏与天子刘肇便跽坐在屏风前的两张龙凤纹漆案后。
窦太后如今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袭海棠红的绮縠对襟襦裙,绾了华丽繁复的花钗大髻,更衬得容色妍媚,艳丽不可方物……听说,当年便是艳冠后宫的美人。
而天子刘肇十岁承位,如今也不过一载辰光。但十一岁的少年天子,眉宇间虽犹带稚气,却是循规蹈矩地戴了九寸高的通天冠,随五时色着一袭明黄色玉蚕丝深衣,样貌秀郁沉静,但周身都似透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清端凝。
而坐在天子近旁右下首的少年,一袭极随意的月白色诸侯常服,未戴冠,只简单地以绫带总角束发,那一张佚丽面庞在澈亮的灯华映照下,愈发显得轮廓深隽秀致。他同那日在掖庭时一样,面上带了疏疏懒懒的笑意,正兴致盎然地看着殿中刚刚扮作“舍利”表演百戏的伶工演罢退场,仿佛意犹未尽。
能坐在这个除太后与天子之外的尊席之上,着诸侯服饰,又是这般年纪的人,只有一个——清河王,刘庆。
或者说——废太子。
本朝自光武皇帝刘秀开国以来,先后已历三任君主——光武帝刘秀,明帝刘庄,章帝刘炟。
先帝,孝章皇帝刘炟是为光武帝的嫡孙,十九岁承位,其时,后宫妃嫔之中,出身最高的要数三对姊妹——沘阳公主的女儿窦氏姊妹、舞阴长公主的侄女梁氏姊妹,马太后的表甥女宋氏姊妹。
因为家门显赫,这六名少女初入宫闱便先后封了贵人。
而其中又以窦氏姊妹中的姊姊窦大贵人最为得宠,圣眷颇隆,入宫未久便进为皇后,自此位俪宸极,主馈中宫。
而宋大贵人则最先有妊,于建初三年涎下了一子。章帝一向子嗣艰难,先头两个皇子刘伉、刘全生母皆微贱,不足以承大统。是以皇三子的出世令他大喜过望,于是珍宠有加,为之取名为“庆”。建初四年,一岁有余的刘庆便被立为了太子。
不久之后,皇后窦氏生下了皇四子刘肇,年纪比太子刘庆只小了一岁。
建初七年六月,“生菟巫蛊”案发,宋氏姊妹因巫蛊之事获罪,后遭幽禁,几日后,便双双自尽于掖庭。而五岁稚龄的小太子刘庆则被废为清河王,窦皇后膝下的皇四子刘肇成了新任储君。
先帝虽因罪证确凿,狠心处置了宋氏姊妹,但对皇三子刘庆仍是一片舐犊之心,不忍委屈了他。虽没了储位,却这位废太子却依然享有昔日的服玩、衣食,宫室。而先帝还特意令他与弟弟刘肇出则同车,入则共帐,整日里相伴不离,期望日后能兄弟相睦,相扶相助,莫要因隙阋墙。
而这一双兄弟因着稚龄相伴,垂髫同乐,自幼一处长大,所以也的确如先帝所乐见的那般,兄友弟悌,情谊笃厚。
一年前,孝章皇帝山陵崩,十岁的太子刘肇承皇帝位,继任大统。而他践祚之后便十二分厚待这位自幼亲睦的兄长,恩遇殊深,羡煞了一众宗室皇亲。
所以,这位清河王如今算是宫中除了太后与天子外,头一号的显贵人物……左小娥怔怔看着那厢高坐堂上一袭诸侯常服的少年,半天没有移目,脚下木然地随众人移着步子,回不了神。
而刘庆则是刚刚自一群鲜衣丽裙的宫婢中认出了那个正一袭缃色襦裙的小丫头,看着她愣呆呆地看着自己,神思不属,随着众人移步前行的模样,少年面上疏懒的笑意微微一凝……
还好,那厢发呆的小丫头又被身后的同伴极小意地撞了一下,方才急急回过了神来,垂头仔细地顾起脚下的步子来……窘迫交加,小丫头额间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殿中的百戏已然演罢,《九宾彻乐》刚刚告一段落,小娥她们这一支乐舞便在一阵清越盈耳的箜篌声中开了幕。
这是据《诗》中《凯风》演绎的一支舞,颂叹母子之间的深情厚意,今日正值太后寿辰,这乐舞也算是应景。
左大娥自幼便擅长音律歌舞这些,会击磬,谙琵琶,尤善巾舞,而小娥则只有这竹籁尚算娴熟……能来崇德殿献艺,于掖庭之中的婢女们而言是极难得的机会,若是有幸入了哪位贵人的眼,或许便能籍此离开掖庭,再不必背负着罪奴的身份……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呢。
而左氏姊妹便是因着才艺出众,在一众宫婢的艳羡中得了这机会。
现下,左小娥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什么都不去想,只横了竹籁在唇边,凝定神思,和着众人的节奏,伴着殿室居中的纁红色藻席上舞伶们曼妙的身形步法,缓缓吹奏起来……
幸亏那天,有那个吹叶的少年——不,是清河王,和过她这一曲《凯风》。他实在吹得极好,吹叶的音色本是极细幽脆悦的,但却有些不可思议地给他吹出了沉缓哀凝之感,仿佛真的就是那样一个哀哀切切地思念着母亲的孩子一般,情切意深,令闻者不由动容。
此际,殿中乐舞正酣,却有一个属于稚气少年的和润嗓音,清晰地响起:“陛下,你瞧那个吹竹籁的小丫头如何?”
第68章 刘庆与左小娥(三)()
闻言,刘肇抬眸看向了左小娥的方向,片刻后,十一岁的稚气少年略微沉吟,道:“这竹籁技法虽娴熟,在宫中伶人里也算不得佼佼,倒是难得她这般年纪,竟能奏出这曲中沉敛的哀意,情意深切……殊是不易。”
“阿兄为甚会留到她?”他目光落回向兄长,问。虽贵为九五之尊,但少年天子还是像幼时那样,唤刘庆作“阿兄”。他其实一向是清冷沉敛的性子,同这个兄长在一处时,才会稍显活泛,露出些少年人的模样。
“那个小丫头方才入殿时模样呆拙得很,亏得后头有人提醒才没跌了跤……我一时技痒,险些便出了手!”刘庆手中拈着一粒自盛放果品的玉盂中取出的圆润龙眼,目光落向左小娥的方向,唇角微微勾起一丝促狭笑意。
“这些宫们人若在贺宴上失了仪,依宫规,是会受重罚的。”少年天子似是见惯了这般情形,沉静的语声里带了微微一丝无奈“阿兄便莫要捉弄她了。”
自他俩幼年时起,兄长刘庆便是玩耍游戏的行家,斗鸡走犬、六博投壶、秋千蹴鞠样样精熟,而尤其擅长打弹丸,从来正中鹘的,例无虚发……孩提时,他便曾领着年幼的弟弟偷偷藏在宣明殿大道旁的松萝架后,随手捡了几枚小石子,一粒粒打出去偷袭自这儿入宫觐见的朝官,看他们莫名被弹落了头上章甫冠或手中玉笏板时的惊惶模样,两个小童暗喜得逞,在暗处捂嘴闷笑……那实在是他们枯燥乏味的童稚岁月里难得的趣事了。
后来,二人年纪渐长,刘肇因身为太子,负着储君之责,于是便日日被诸位严谨博学的师傅们拘在书房研读典籍,习阅经史……性子便日复一日沉敛端凝了起来。而刘庆则依旧乏人管束,是以一直过得十二分惬意自在,六七年下来,依旧是这般任性而为又疏懒惫赖的顽童模样。
在宫中众人看来,清河王一向行事任性,孩童似的顽皮不羁,而陛下则沉静冷清,少年老成。所以,虽是年纪小了一岁,但陛下平日里倒比清河王更似兄长些。
“唔,那将她要到我宫里怎样?”刘庆桃花眸里流出几分笑意,颇是玩世不恭“这样呆呆笨笨的小丫头,放在身边定然有趣得很。”
刘肇闻言,微不可见地略皱了眉峦,而后垂眸思量了一眸,正欲开口,却是另一个清柔和婉的嗓音先响了起来“不过区区一个宫婢,赐予阿庆有甚干系?”
窦太后目光已落向了这边,显然将方才兄弟二人的言语尽听在了耳中,她神色温暖,艳丽的眉目间流出几分柔和笑意,一派端庄亲和的慈母模样:“这些奴婢本就服侍人的,阿庆喜欢,尽他高兴便是了。”
“今日这一众婢子伶人倒也算不错,阿庆还有无入得眼的?”她目光淡淡扫过殿中正倚歌起舞的的韶华少女们,温声问道。
“母后既开了口,那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刘庆闻言,稚气未脱的面庞上仿佛霎时泛开十二分的惊喜雀跃,一双桃花眸落向殿室居中处,目光定格在一群舞伶中的左大娥身上,神色似乎焕然一亮,道“那个跳巾舞的丫头顶顶出众,孩儿府中正少这般伶俐的舞伎,也厚颜向母后讨了来罢!”
“自是允你。”窦太后眸子里带出几分意料之中的安心来,而后便十分慷慨地点了头,又向天子刘肇道“还有余下这些宫婢,皆分赐下去,让在场的诸王随意挑罢。”
刘肇微微默了一瞬,方应道:“好。”
…………
“胡闹!”毗邻着东宫的丙舍中,响起了一个颇具威严的女声,仿佛已是怒极,原本温宁淡和的语声竟生生带出了几分厉然来。
三丈见方的殿室布置得颇是简净素致,殿顶张施了雪青色的细缣承尘,南壁上绘了幅笔致淡雅的青绿山水图,清晨熹微的昀光自半启的菱格纹雕花窗扉透了进来,在润青色的细篾簟席上散落了一片片斜长的菱花格光斑,为室中平添了几分明亮颜色。
黑地朱绘的鹤纹漆案前,中年女子一袭素淡的松花色襦裙,清宜和婉的眉目间却透了几分端严。而此时她神色急怒,眉峦微竖,正附着双掌,恚然向眼前的稚气少年斥道:“掖庭出来的人竟也敢收,殿下……究竟是给甚么迷了心窍?”
“傅母……”刘庆姿态恭谨地立在一旁任她训诫,仿佛犯了错的乖巧孩童般,温顺地恭垂着头,诚恳认错道“都是阿庆不好,您莫要生气了”
“竟晓得自己错了么?”见他这般模样,傅母卫氏语声稍稍和缓了些,但怒气犹是未褪“殿下几时竟这般自作主张起来,也不同老身商议一二?”
若是同您商量,她们俩儿是断然进不了丙舍大门的……小少年心下默默道。
“傅母,那左氏姊妹,当真不是太后有意安插到我这儿的耳目……”他飞快抬眼一瞄,见自家傅母面色稍缓,于是便试探着小声开了口。
“殿下才识得她们几个时辰,便这样儿失了轻重?”卫氏闻言,刚刚稍见平抑的怒气瞬时又回泛了起来,更因忆起了昔年旧事,神色间另添了些许愤色“自你出生起,前前后后她是打过多少主意,这些年里,被以各样儿名目送进来的眼线几时少过?”
“以往那些,好不容易打发了,如今殿下倒好,竟是主动将掖庭的罪奴往自己身边揽……”说着,她阖上了眼,语气里已然带了几分凝重的叹息。
小少年见状,有些无奈地心下暗暗叹了口气……傅母她着实是气得狠了,看来,还是老老实实坦白罢。
“其实,”刘庆微微顿了瞬后,抬眸看向卫氏,开口道“其实,阿庆之前便认得她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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