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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日,待他行猎归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意僵伏在地的冰冷尸首。
不久,他们的母后又将已罚入永巷的戚夫人做了“人彘”,且,让阿盈去看那具血肉一团的可怖情形……
之后,十七岁的少年天子重病一场,卧榻数月,自此心冷如灰,不理朝政,日日声色为娱,醉生梦死。
“阿姊,其实我心里都清楚的……”此刻,十九岁的刘盈神色平静地说着这些,仿佛这世上所有最明事理的孩子一般“戚夫人同阿母势同水火,算得上不共戴天,而她待我们姊弟两个温柔和气也不过是为着在父皇面前表功。”
“可阿姊,既然他们母子已然落败,戚夫人被贬入永巷作了舂奴,本就活不久的。如意远在赵地不得入京……已经全然威胁不到什么了,阿母却仍要赶尽杀绝呢?”他抬眸静静看着窗外,神色几乎是有些空洞的茫然……
从他十七岁那年的十二月起,每天夜里,只要闭上眼,他仿佛就看到戚夫人被断手断足,剜眼煇耳地溺在厕中的可怖情形,然后,便是如意七窍流血地僵伏在他榻边,死不瞑目的那双眼睛……
每每被恶梦惊醒,汗透重衣……浑身冷得僵寒……
刘乐在一旁看着弟弟近乎呓语似的喃喃自问,心下几乎窒息的疼——阿盈呵,从来都是这世上最简单善良不过的孩子。
在他眼里,他们这些人都是一家,夫妇妾室,父母儿女,姊妹兄弟……不过是比平常人家丁口多些罢了,是以,他从来都对这“家”中每一个人报以最大的善意。
不止是待如意,甚至对其他并不熟悉的兄弟也是一般友爱。
阿盈即位的第三年,他们父皇早年在外私生的长子——齐王刘肥进京朝见。
宴席之上,已是帝王之尊的阿盈像寻常的弟弟一样,请了兄长上座,置酒燕饮,如家人般平礼相待。但,母后却因此大怒,席间便在酒中投毒,欲杀齐王。
阿盈警觉之后,便径自接过兄长手中的鸩酒,就势欲饮,却被母后惊怒之下打翻在地。
刘肥就此躲过一劫。
而母后和阿盈,之前因如意之事便已关系冷淡,此后,是愈发地僵着了。
“阿姊,我只是想要一个平常些的家罢了,不必整日操心父母二人朝堂政斗哪方会落败,不用忧虑自家兄长是否会死在家宴上,不会……回家看到阿弟七窍流血地死在自己的卧榻边……”
转过了目光,看着自己最为亲昵爱敬的长姊,目光里是悲极之后的哀切……
“那一年,如意给阿母召回长安,我去了宫外接他,九岁的小娃娃欢喜得牵着我衣角怎么也不肯松开……封了赵王的时候,他才五六岁大,由属臣领着离开了长安远赴襄国。那样娇气粘人的孩子,千里远行,身边却连一个熟悉的亲人的都没有,听说当时在路上便哭得不成样子,生了好一场大病……”
“入宫之后,如意径直要去见自家的阿母戚夫人,小娃娃仰着张小脸儿问我,自己身上这袭曲裾式样可是时下长安最尚行的……说着有些忸怩道,自家阿母从来爱美,最喜欢把他也打扮得精致漂亮,若衣裳不好看,怕她见了生气……”
“我要怎么同他说,戚夫人已被罚进永巷做了舂奴,怕是衣不蔽体,时日无多。于是,只好哄着他说他家阿母去了泾阳的望夷宫休养……如意毕竟年纪还小,就这样给我瞒了好一段日子。”
“后来,那孩子不知是听谁说了母后要杀他,于是吓得整夜整夜被恶梦魇到,惊醒后便缩在榻角一个人偷偷地啜泣……那样胆怯爱哭的孩子,已经连落泪都不敢出声……”
“后来,我便安慰他‘阿兄会护着你’。他信了,重重点头,自此便整日寸步也不离地跟在我身边,同儿时那个粘着兄长的小尾巴一模一样。”
十九岁的少年天子,仿佛梦呓一般,安静地在长姊面前追忆着这些记忆深处最血迹驳杂的过往——
“都是我的错,那时候,我怎能为他贪睡便放留他自己在这儿……否则,如意定不会死……至少,不会那么早死……”
“阿盈,够了!”一旁刘乐听到这儿,却蓦地出声喝断了他。
“你守得了如意一时,难道能护得了他一世?”她定定地凝了眸光与弟弟对视,目光深切里带了几分疼惜“阿盈……这不是你的错。”
他们的母后是恨毒了戚夫人母子的,终于手握大权,总揆百事……莫论如何都不会留二人性命。
闻言,刘盈深深阖了眼,许久许久方才出声“阿姊,我晓得母后与戚夫人积怨已深,不死不休,如今掌权,她赶尽杀绝亦算是情理之中。所以,我不能恨母后……只恨我自己。”
第39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十四)()
汉惠帝三年十月,立宣平侯张敖与鲁元公主之女张氏为后,以骏马十二匹、黄金两万两为聘。
如此重聘,亘古未有。此后,黄金两万为聘礼,便成为有汉一代天子娶后的定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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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未央宫,椒房殿。
暮春三月,正是花木扶疏的时节,殿前的花坞中也早是一派幽葩奇卉纷纷而绽,竟相争妍的明媚景致。
“呀!阿母,你瞧这株蜜香树,竟真的打出了花苞呢!”十二岁的稚气少女,乌泽的长发以彩绦绾作双丱,身着一袭淡霞色蜀锦襦裙,亭亭立在青白卵石砌成的花。径间,目光讶异地看着面前那株六、七尺高的小树,枝丫间生出的一粒粒淡金色花蕾,有些惊喜地扬了声道。
刘乐也有微微的诧异,这一株蜜香原是南越上贡的异树,据说花开之时香弥数里,且待木株成材之后,若伐下封存五载,便会结成一种异常珍贵的香料——沉水香。
只是,长安与南越南北异宜,气候大不相同,她原以为这树是怎么也种不活的……谁承想,今日竟能见着它开花。
阿嫣她自两年前入宫,住进这椒房殿起,便喜欢上了莳草艺花。菖蒲、山姜、甘蕉、留求子、指甲花、龙眼、荔枝、槟榔、橄榄、千岁子……这椒房殿前原本一处不起眼的小花坞,如今遍植异树奇葩,打理得比太液池畔的御花园也不逊色几分。
“总算是要开花了,也不枉我费了这许多心思,专门引了汤泉来灌它呢……”十二岁的孩子仰着稚嫩的小脸儿欣喜地看着那一树灿金,同样灿金色的阳光透过疏密有致的花枝细碎地洒落在她齐眉额发间,笑颜一如往昔的烂漫。
“这蜜香在南越似乎是四月的花期,如今怕是因着这汤泉的功劳,到了长安,反倒早了一月,恰赶上与桃李同开。”刘乐静静看着女儿,笑回道——难怪养得这般好,原来竟是将宫中沐浴的汤泉引了来浇花,阿嫣从来就是一个心思灵巧的孩子。
“对啊,如今正是桃月。今日又值上巳节,城外渭水边定也是花繁柳盛了,不知又是怎样的热闹……”亭亭立在蜜香树下的孩子,看着这满目繁花烂漫,忆起往昔,不禁开口道。
上巳又称女儿节,这一天,少女们多会到水边去游玩采兰,沐木祓禊,以驱除邪气……每每到了这日,长安城外的谓水之畔,总是鲜衣接踵、彩帷连天的盛景……
阿嫣一惯性子跳脱,自幼便是喜欢极了去水边荡舟采兰的……自五岁起,上巳的热闹她一回也没错过。但如今,却已整整两年未出过宫门了。
刘乐看着金钗之龄的女儿,神色一点点沉重下去……虽然阿嫣从来一副天真烂漫不知愁的模样,仿佛仍是昔日承欢父母膝下的精灵女童。但作为母亲,她怎样也无法自欺——女儿在宫中过得并不好。
她只是年纪还小……还不够懂事,不知这其中的残酷罢了。
“阿母,”心思纤敏的孩子,察觉了母亲忽然沉重下来的神色,于是自灿金的花树下走了过来,立在了她身畔,仰起尚稚气的脸儿认真地开口道“你不必为阿嫣忧心的。”
仿佛努力想要安抚母亲一样,十二岁的孩子努力地绽开了一个安恬而满足的笑意“阿嫣喜欢莳草艺花,像如今这样……即便一辈子只能呆在这一块儿小小的地方,也不会很闷的。”
闻言,刘乐却是刹时间心下一痛,几欲落下泪来——原来,她的阿嫣什么都明白。明白自己会一日日长大,像笼中雀鸟一般终生困在这宫城中,枯守一世,年光虚度……直至渐渐衰朽,老死在这儿。
就是因为太过明白,所以那个曾经性子跳脱、百般活泼的孩子,学会了逼着自己静下心来侍弄花草,逼着自己习惯枯守一隅的拘束与寂寞,还要再逼着自己扮出一副与昔日无异的天真烂漫模样,以免阿父阿母忧心。
刘乐看着眼前笑颜灿烂,懂事极了的孩子……蓦地,却再也抑不住眼底的泪意……
未央宫,宣室殿,内寝。
“陛下,今岁鲁地贡上了六十匹绛绮觳。皇太后留下了半数,余下这些是收入库中还是分赐下去?”髹漆朱绘的竹屉木榻边,天子的心腹内侍稽首而跪,恭谨地问询。
“绛绮觳?都是些什么颜色?”终年昏昏度日,已然病体支离的孱弱天子,闻言却勉力自病榻上推枕半支起了身子,出声细问道。
“回陛下,十五匹烟水碧,十匹藕荷色,另五匹是海棠红。”
“藕荷色和海棠红的各分六匹赐予椒房宫,余下的,尽数送去宣平侯府罢。”说着,仿佛自语似的喃喃道:“阿姊她……自小便喜欢碧色的……”
“诺。”内侍早已惯了这般的分配,神色分毫也不意外——陛下镇日里俾昼作夜,少有清醒的时候。但,唯独挂心长公主,宣平侯府的细琐之事,几乎日日都要问上一遍,听到长公主一切顺遂方才安心。
两年了,陛下他从不曾踏入过椒房宫一步,但各地上贡来的奇珍异宝,每每都是小半赐予了皇后,余下的尽数送进了宣平侯府……宫中最好的东西,反倒是这天下至尊之地的宣室殿,从来也未用过多少。
但长公主她,虽时常进宫陪伴皇后……但却不曾来探过陛下一回。
这两年以来,每每长姊入宫时,陛下总是悄悄立在未央宫居高的那处殿阁上,静静看着她……每每半晌也不移步,却从不敢靠近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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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八月,汉惠帝刘盈病笃。
刘乐怔怔立在病榻前,怎么都不敢相信,榻上那个形销骨立,枯瘦如柴的病人……是她的弟弟阿盈!
自阿嫣入宫之后,她便再未踏入过宣室殿一步……因为可以预见阿嫣她日后囿于深宫,枯守一生的命运,所以心底里多少是有些迁怒的罢。
其实——平心细想,阿盈他何其无辜!
她几乎是木愣着神色,动作僵硬地在那张明黄色的齐绣卧榻边跽坐了下来,伸手去握住了弟弟枯瘦如柴的手,眸子里没有表情,只泪水瞬时涌了上来,无意识地溢出了眼角……
“其他人,都、都出去!”而病榻上几乎已失了生气的年轻天子,似乎旧蓄了好一会儿气力,才能勉力高声地吐出了几个字来“我要同阿姊说话……”
“阿盈……”吕后看着病榻上已是弥留之际的儿子,面目憔悴,双目也早已泛红……莫论如何,这是她亲生的儿子,这辈子唯一的儿子!”
他才二十三岁,却要她这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病榻上孱弱已极的年轻人看了一眼母亲,转而却只是冰冷淡漠地撇开了目光。
吕后重重闭了闭眼,呆立在原地半晌,既而,苍白着脸色领着一众人等出了殿门。
“阿姊……阿姊……”那双枯瘦的手紧紧拽着她,握住拇指,把自己的手指尽数蜷进她掌心里,仿佛幼年时那个依恋着长姊,只有紧紧牵着她的手才会安心的孩童。
“我在。”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冰凉无温,刘乐紧紧回握了弟弟那只瘦得有几分硌人的手,努力地温声回应他。
“阿姊终于肯来看阿盈了……真好。”病容惨淡,昔日清秀的面容已被折磨得憔悴黯淡,连双颊都微微凹陷的年轻天子,微弱的语声里竟透着侥幸似的欢喜。
“整整,整整两年一月又七天呢……”他极其勉强地缓和着呼吸,好顺利些说出话来“阿盈知道,阿姊心里定是恨我的。”
“不过,咳咳”他努力地聚焦着目光,想再看清她些“其实当年宣政殿的事,是我、我故意给阿姊撞到的……”
闻言,她心下一惊,蓦地想到了一种可能,霎时间连与他交握的手都微微地颤了起来。
“此事,本就是阿盈累害了阿姊。若非为了我立后之事,阿母、阿母她怎么会打上阿嫣的主意……”
“可,阿姊,我去求过阿母的呀——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意让他弱不胜衣的身子都颤了起来,却仍拽紧了她的手,仿佛怕她不信一般坚持着道“阿盈舍了脸面骨气全不要,不顾之前那样恼怒阿母,低声下气地去求她,起誓日后世世都顺她心意,要我怎样便怎样,唯求莫让阿嫣入宫,可阿母不允……”
“咳咳,咳,我在长乐宫中跪了整整一晚,冻得浑身僵冷,晕倒在了长秋殿外,她还是不允……我白昼宣淫,宠幸娈童,她仍是不允……”病重到近乎有些目光浑浊的眸子里,竟然溢出泪来,声音干涩,愈发微弱了下去。
“那时侯阿盈想,索性——”他努力地吐出字来“索性让阿姊彻底恨上我好了……那样,阿姊就不必为这个不成材的弟弟难过了……”
刘乐心下蓦然一震,连呼吸都刹时窒住。
“可后来呵……那么久都再见不到阿姊,说不上一句话,心里却是悔得厉害……”
刘乐心间绞得生痛,直到那双握着她的力气似乎涣散了些,她方惊回了神,然后,柔和地握紧了弟弟的手,声音一如往昔的温暖:“……阿姊从不曾怪过你的。”
听了这一句,病榻上的那个弥留之际的年轻人,竟然唇角翘起了笑意,仿佛孩童似的开心:“真好啊。”
“咳咳,阿姊,你还记得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