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是,何帅这人,袁世凯始终闹不清楚到底如何。似乎对自个儿颇有些成见,就怕到时候来个明升暗降。
二人有一嘴没一嘴地闲聊着。等了两盏茶的光景,外头脚步声连响,二人都抻着脖子观望,等来的不是何绍明的机要秘书,却是何绍明的小舅子额鲁。
额鲁见着凯泰就笑了:“凯泰!有日子没见了,怎么着?这一个多月在家玩儿修身养性呢?走吧,大帅在后花园里头等着你呢。”也不客气,上来一把就拍在了凯泰肩膀头上。疼得凯泰一呲牙。随即又对袁世凯道:“袁长官,您多等会儿,大帅说过会儿就见您。”
“好说,好说。”袁世凯连连赔着笑。瞧着二人的热络劲头,心里头却不是个滋味。正所谓亲疏有别,凯泰尽管是个满洲贝子,可人家打从一开始就跟着何绍明,关键口上也是上了战场拼了刺刀的主儿,自个儿这半路出家的比不得人家!
且不说袁世凯心里如何作想。额鲁引着凯泰,穿过庭院,边走边聊。眼瞅进了后花园,额鲁贴着耳朵对凯泰说道:“大帅正陪着宝贝闺女、儿子玩儿呢,心情不错……”说话间,停在花园外头,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凯泰感激地点点头,顿了顿,昂走了进去。
园子里,腊梅盛开,枝头落了厚厚的雪花,正应了那句诗词: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耳边传来小孩子欢快的笑声,抬头前望,一处楼台旁,几名女子依柱歇息,笑吟吟地看着几个孩子抛掷着雪团。场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蒙着眼睛,正抱头鼠窜着。
凯泰已经走近。管家楞格里瞧见凯泰,点了点头,示意噤声,而后小心地靠近,附耳低语。何绍明一把扯了眼睛上蒙着的布条,冲着凯泰呲牙一笑,而后佯怒道:“好了,一帮小混蛋,折腾起老子来个顶个的狠。今儿就玩儿到这儿了,都给老子滚回去做功课!安妮,管着弟弟妹妹,我可记得方才打我最狠的就是你这丫头。”何绍明笑骂着,不停地抖落身上的雪泥。
小安妮吐了吐舌头,学着山寨大王撮嘴呼哨一声,几个满身泥雪的孩子,笑嘻嘻撒腿就跑。路过凯泰身边儿的时候,小安妮眨了眨可爱的大眼睛,惊讶道:“咦?这不是凯泰爷爷来了么?”
时隔多年,小丫头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洋娃娃了,如今已经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多了分顽皮,少了分稚嫩。此番调笑,说起当年那一遭,倒是羞得凯泰脸红了好一阵。可怜凯泰一时间不知如何说辞,支支吾吾楞在那儿,很是尴尬。
小安妮达到了目的,咯咯笑着,领着一帮子弟妹远去了。何绍明对着三个夫人一番嘱咐,便披了衣服,走了过来。
“想明白了?”没有寒暄,劈头就问。但正是这种直接的态度,反倒让凯泰心生熟悉之感。何绍明把他打回家,然后彻底改组禁卫军,这事儿他一早就知道。自古帝王,要么杯酒释兵权,要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对于手下带兵将领的忌惮,绝对不会有半分松懈。凯泰生怕何绍明从此跟自个儿疏远了。现在当头一问,却是一股热流涌上心田,旬月间的踯躅反复,担心等等,刹那间烟消云散。
凯泰挺了挺身板,底气十足道:“报告大帅,想明白了!”
何绍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就热络地揽着他的肩膀头,沿着小路边走边聊:“历史就是婊子,谁都能篡改。每个人心里头的想法都不同,你既然想清楚了,自个儿知道就成了,不用跟我说。”
“是。”
“禁卫军改组已经完了,现在换了名头,关东军第十师,都卫戍师。该回炉的都回炉了,不合适的全部撤销了……”何绍明骤然停住了脚步,正色道:“我不怕告诉你,一统南北之后,我最忌惮的就是军队个人化。那根:军阀有什么区别?关东军改组之后,就是未来的国防军。那是中国的武力,民族的武力,不是你凯泰,更不是我何绍明一个人说了算的,这点你明白?”
“是。”凯泰面色平静。
“你明白就好。今儿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你,你还愿意不愿意回老部队,当这个都卫戍师的师长?抑或是另谋高就?我再给你一个选择,别说我不近人情。大西北如今也算咱们的地盘儿,现在只是进驻了一个团的兵力……太过薄弱了。西北地区,民族问题,边境问题,方方面面复杂的很,去那儿,很是蘑人。我劝你还是留在北京,都卫戍,这活儿就是个谨慎的活计,小心出不了大错。”
凯泰低头思索了半晌,而后抬头,毅然道:“大帅,我想去西北。”
“哦想法。”
“我是一个军人,军人自然以保家卫国为使命!西北好啊,天山、天池,美丽的维族姑娘。还少不了上战场建功立业的机会。留在京城,当个卫戍部队的头头,这不是浪费人才么?”凯泰没了方才的拘谨,到最后居然开起了玩笑。
何绍明乐了:“你小子野马性子,是怕留在京城受掣肘吧?”点了点凯泰的脑袋,爽快应道:“成!从师抽调两个团,再从第二骑兵师抽调一个旅,我给你一个师的编制。你去西北吧。军官、补给、武器我都给你预备齐了,人手到时候自己招。只有一条,半年之后,你要给老子**一支敢战、能战、善战之师!”
“是!卑职一定不负大帅期望!”豪情壮志,瞬间回归。这一刻,凯泰又是那个甲午战场上,拼命搏杀,不计生死的凯泰了!
三三八独木难支(五)
江宁行宫。花园里,慈禧又如往常一般,晚饭后沿着涌路,围着小小的人工湖开始遛弯。只是身旁的人,不但有李莲英,更有庆亲王奕劻。
慈禧当先走着,右手搭载李莲英的手臂上。奕劻弓着身子缀后一步。江南风景秀丽,就是这数九寒天,下的雪也是柔柔绵绵,沾衣即化。院子里寒梅傲雪,斗艳争芳,别有韵味。
慈禧目光迷离着,似是沉醉在一方美景当中,更似冥思着那个被自己一手毒死的儿子光绪。打从四岁抱进宫里,光绪身子骨就不太好,夜夜啼哭汗。慈禧紧张这个亲侄子,特意将其安置在自个儿宫内,悉心照料。这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了,先前的母子亲近不见了,倒是反目成仇到了兵戈相见的地步。有道是养恩大于生恩,这几十年的感情,岂是那么容易割舍的。现下天各一方,人鬼殊途,倒是引得慈禧不胜唏嘘。她突然有些害怕,怕将来自个儿也有那么一天。要知道她也是过了花甲之年,就算身子骨再好,还能维持几年?
缀后的奕劻,始终斜着眼睛,查看着慈禧的声色。奕劻这人胆小而贪财,先头摆了刘坤一一道,回头想想,自个儿倒是先害怕了。这个时候,江宁城里刘坤一绝对是说一不二,就算是慈禧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一个南逃过来的王爷,手里没什么实权,真要得罪了刘坤一,能有好果子吃?琢磨了半宿,清早起来又派人打探了一番,索性来了个恶人先告状。
“老佛爷,您瞧!那是德国公使特意从奥地利运过来的白天鹅。”奕劻总算找机会插了一句嘴。
顺着奕劻的手指,便见湖心之处,两只白天鹅在翩翩起舞。万籁俱寂的天地间,陡然就平添了一分灵气。慈禧瞧着高兴,点了点头:“这天鹅倒是真好看……也难为克林德,大老远的,这份心意难得。小李子啊,回头从我那箱子里找个物件,算是还礼。”
“喳。”李莲英低声应了。
奕劻挑起了话头,又见慈禧心情舒泰了一些,立马旁敲侧击地说了起来:“老佛爷,这说起来,各国洋鬼子,也就数德国有点儿人情味。”
“哦?”
“自打朝廷蒙尘南迁,李中堂在上海多方斡旋,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个遍,愣是没人搭理。平时最跟咱们交好的英国人,压根儿就不见李中堂。说起来,也就是德国公使克林德,分外热心。不但帮着张罗,还率先表态要帮咱们大清。”
慈禧依旧笑着,只是眼里多了一些阴冷之色。“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帮洋鬼子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主儿,克林德这么热络,怕是有什么要求把?”
奕劻神色一僵,随即笑道:“要求是有那么点儿,可比较起来,这可是对大清好处大大的!前天克林德找了奴才,奴才仔细看了看条约。克林德公使说了,只要割让了胶东半岛给德国,德国就帮咱们大清剿灭反贼。后一条军费什么的都好商量,绝对不能让大清伤了根本。老佛爷您想想,那胶东半岛,早就落在何绍明手里了,咱们拿一块飞地换大清国的太平,这买卖做得划算啊!”
“是挺划算的。”慈禧肯定道。
奕劻一听高兴了。“奴才可是打探清楚了,说是一个月前德国人就派了舰队兵船,搭载着上万号德国兵开往胶东。估摸着再有月余时间就到了。说起来,那条件也是当初李中堂应承下来的。可李中堂不幸早亡,克林德找不到人签字,这不,前日才从上海赶到江宁,找到了奴才府上。”奕劻说得兴高采烈,说到这儿,陡然黯淡下来:“可惜啊,奴才也叫不准这事儿,当时就把克林德让到了刘中堂府上。谁知道……人家克林德一番好意,刘中堂不但不领情,反倒奚落一番,把人家给撵走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竟有此事?”慈禧脸色平淡,看不出喜怒。只是盯着远处的湖心,愣愣出神。
奕劻继续添油加醋道:“老佛爷,不是奴才多嘴。刘中堂北上勤王,这份忠义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可自打任了军机辅,凡事大包大揽。朝廷上要有什么变动,都得私底下走刘中堂的后门。圣主去的早,新君未立,如今市井坊间都传着一句话……说……说刘坤一是二皇上啊!”
“大胆!”
“没错,这刘坤一的确太过胆大妄为了,依着奴才……”
奕劻说不下去了,他骤然现,慈禧盯着他的眼神,冰冷冰冷的。“老……老佛爷……”
慈禧恨声道:“奕劻,你就不怕哀家治你个毁谤朝廷重臣之罪?坊间传言,本就不可信。你一个堂堂王爷,不思如何为大清效死,见天琢磨着这些,哼!我看你日子是过得太舒服了!”
“老佛爷,这……这……,不关奴才的事儿,都是外头流传的啊!”奕劻已经吓得跪在了地上。
慈禧深吸一口气,冷言道:“滚出宫去,回家反省一月。降一级,罚俸半年!滚!”
“奴才谢老佛爷……奴才谢老佛爷……”奕劻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逃了出去。一路上,脑门子上满是汗水,他琢磨不明白,今儿老佛爷到底撞了什么邪性。p
奕劻已经不见了人影,慈禧逐渐平静下来,对李莲英道:“小李子,哀家这般处置可还得体?”
“奴才不敢妄议朝政。”
“滑头!”慈禧笑骂了一句,而后眼睛里满是无奈道:“咱们如今寄人篱下,得处处小心。奕劻这人,贪财怕死,但知权利,不思进取。唯一一点,倒是有份忠心。要不是冲着这点,哀家方才也不会这么保着他了。”她停住脚步,侧身询问道:“小李子,你倒是,这奕劻与刘坤一,到底谁对谁错啊?”
李莲英小心答道:“回老佛爷,既然老佛爷处置了庆亲王,那自然是庆亲王的错了。”
慈禧缓缓摇了摇头,继续前行。“都有错,都不对。奕劻贪恋权势、搬弄是非;刘坤一包揽朝政,即便是出于好心,可终究遭人忌惮。小李子,这大清自从八旗入关,从来都是满人治天下。再难的时候,也没有让汉臣坐大的道理。旗人是咱们的根本,断了根子,咱们就是无根之浮萍。长久不了啊……洪杨之后,朝廷渐渐重用汉臣,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到如今,大清南迁江宁,就更得重用汉臣了……可这重用了,就得提心吊胆,生怕汉臣坐大,亡了爱新觉罗;不用,亡的就是大清。难,难啊……事到如今,哀家也只能和稀泥,勉力维持罢了。”
三三九镇山东(一)
山东,德州。
年关将近,蓬莱客栈里头没了往日的繁华,上下两层的酒楼,不过三两桌十来个汉子在吃酒。一名账房打扮的中年人,领着一名小厮,就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上,自斟自饮着。这人却是晋商太古号的总账,姓戴名膺。
他一边细细品着杯中之物,一边儿在沉思着。今次四年合账,业绩出人意料地好。戴膺已得到太谷老号的嘉许:可以从济南分号提前歇假,回家过年,东家要特别招待。
戴膺当然很想回去过年,接受东家的嘉奖。他离家也快三年了,要到夏天才能下班回晋歇假。老号准许提前下班,那当然叫他高兴。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太谷过年了。但年前听到的许多消息,令人对时局忧虑不堪,他哪敢轻易离开济南?这么一拖,就拖到了现在才动身。
在许多令人生忧的消息中,山东的义和拳已成燎原之势,最叫人不安。
鲁省巡抚李秉恒,几年来对拳民软硬兼施,又剿又抚,结果还是局面大坏。义和团非但没有遏制住,反倒野火般壮大,连许多州县也落到拳团手中了。各地洋人教堂被烧无数,教士信徒死伤多多。加上关东军入关,朝廷难逃,这义和拳更是没人管得了。现如今整个山东,四邻八乡,到处都是扎着红腰带,缠着辫子,坦胸露乳的义和拳大师兄。这些人纠结在一起,刚开始还只是跟洋鬼子教堂过不去。慢慢的,人多势众,逐渐开始吃起了大户。关东军从山东登6,鲁地官吏正想奔逃。到了现在,这帮子人占了衙门,当起了大老爷。瞧谁不顺眼,轻易就能要了人的性命。过往客商,都得掏腰包上孝敬,要是少了,得罪了大师兄,保不齐就来个人财两空!
戴膺一帮子从山西过来走商的,起初对义和拳还有几分好感的。义和拳在山东起事,仇教杀洋,专和洋教洋人过不去,那也是因为值钱朝廷太一味纵容洋人了。听说西洋的天主教、基督教,几乎遍及鲁省城乡。乡间的土民,哪有几个能晓得天主和基督是什么神仙,洋教教义又有什么高妙?一窝风跟了入洋教,还不是看着人家的教堂教士,官家不敢惹吗?所以入了洋教的教民,就觉有了不得了的靠山,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夺人田产,什么坏事都敢做。一般乡民,本来过日子就艰难,忽然又多了这样一种祸害,官府也不给做主,那民怨日积月累,能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