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天开始,他不再固定岗位,开始在每个大师的工作坊轮流帮忙,开始了他的轮回学习生涯。
天下顶级工匠聚集皇陵,天下杂学也集于皇陵工程。李石匠游弋其间,这些绝技也慢慢集于李石匠一人身上。
引领工匠的这位郑大师,似乎一无所长,说起来似乎什么都懂,又似乎什么也不懂,可三十六名顶级工匠却对他言听计从,充满了敬畏。
他究竟什么来历,李石匠看不懂,进入李石匠记忆的白血更加看不懂。他只依稀记得,这位郑大师本名郑棺,是大师兄的先祖。
郑大师身材比正常人矮小,前额突出,目光里总是透着一丝幽幽的光芒,似乎可以穿透人心,他不但看透了李石匠的心,似乎也看到了白血的心。
李石匠第一天进入皇陵,已被他盯上,李石匠的每一步似乎都在他的掌握,当然其他人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掌握。
他如此刻意培养李石匠,又是为了什么?
李石匠不懂,白血不懂,没有一个人可以看懂。
自从外面更换了监造官,来了一个年轻气盛的苏大将军,皇陵的工程进展便一日千里。
不到五年时间,皇陵主体工程的框架已经完工,一个四通八达,纵横交错的大型地下墓道已露出雏形。
山峰之下的墓后基地已经接近完工,除了炼金,打铁,采石这样的后勤工程依然留在山里,还有那位总体设计大师,其他绝大部分工匠起居工作都已转移到主体工程,进入了规模宏大的皇陵墓穴。
墓道四通八达,勾连了数十间青石堆砌的大小墓室。
后期工匠已开始完善墓石,给冰冷的墓壁篆刻图案壁画。
李石匠也开始接触负责壁画镌刻的一位大画师,也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位大师——那是一位面白无须的宫廷画师。
因为他身上透着一股阴气,目光里也透着一股邪气,让李石匠全身不舒服的邪气。
而附体李石匠的白血,一颗心五味杂陈,有些不忍直面。因为这个宫廷画师,就是他失踪数十年的爷爷宁画师。
第143章 画玉人()
宫廷画师的画室,是李石匠进入皇陵工地第一次感觉到温馨的地方。里面主体架构虽然也是冰冷的石头雕刻而成,桌椅,床具的用料却是散发温馨气息的彩石,整个画室不但格局典雅,还透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味。
冰冷的石壁上挂满了展开的画卷,清一色的宫装美人画卷。
从这些画卷一眼就可以猜出,作画的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宫廷画师,画的都是宫里的女人,而且是那种衣衫轻薄,隐约着玲珑躯体的女人。
李石匠一进来,便被一种难以遏制的灼热气氛包围,在阴冷的地下画室里衣衫居然很快就汗湿了。
“石匠,过来看我走笔!”宁画师一声尖细的呼叫,打断李石匠的恍惚,赶紧站到了宁画师的身边。
宁画师走笔如龙蛇,很快一副美人出浴图便新鲜出炉,看的李石匠热血沸腾,一张脸似乎被画里飘起的温浴热气蒸腾,不但变得通红,居然挂满了热汗。
“你也来一幅,学我的走笔。”宁画师将笔递给了李石匠。
李石匠是个粗人,地地道道的粗人,而画画绝对是一个精细活。
现在要一个粗人干如此细致的精细活,会不会有点强人所难?
画出的美人会不会不伦不类?像张飞一样粗矿?
事实上,李石匠是一个外粗内细的精细人,所有做工匠的也都是精细人。
没有细腻的心,那双粗糙的手,绝不会创造出那样精细逼真的纯手工作品。
触类旁通,精通了石匠,铁匠,土木之类手艺的李石匠,第一次拿起画笔,就与宁大画师走出了九分相似。笔下走出的是一个美人,不是张飞。
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铁匠坊的对面是炼金室,而画师的旁边紧挨了玉器坊,玉器坊坐镇的是玉璧匠玉怜风,一个骨骼清瘦,满脸沧桑的普通老人,唯一与众不同的就是他的一双手,依然是一双洁白如玉的玉手。
一个粗糙的工匠,居然长了一双如花似玉的白玉手,对照一双干瘪有力的胳膊,给人一种人工嫁接上去的错觉。
李石匠除了跟宁画师学画,也顺便替玉大师帮帮手,玉雕比起石刻,虽然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玉雕会更细致,更精细,下手要更轻柔,更婉转。
刻石要刚,刻玉却一定要柔!
李石匠刻石的刚猛之手,跟随玉大师一起随着岁月迁移,也渐渐幻化出一种刚柔相济的魔力。
他出手合作刻画的玉雕,居然比玉大师独自完成的作品更加丰富了一点,在玉大师的柔润圆滑之间多了一丝分明的棱角感。
就在李石匠雕玉手有了突破的一刻,玉器坊多了一块玉,一块巨大的长方玉石,如此巨大的一块浑然一体的玉石,绝对稀世罕见,就算三代富贵之家的贵公子看到也会惊得目瞪口呆,而乡村石匠出身的当场就被惊得魂飞魄散。连附在他意识里的白血也被惊得差点脱了壳,端坐的身躯不禁摇晃了一下。
“好材料,难得的好材料,到了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动手吧!”玉怜风只是不停地点头赞叹,拍了一下惊呆的李石匠,招呼他动工。
“动手?”李石匠傻傻地看着玉大师。
“石床做过吧?现在我们就做一个白玉床!”玉大师淡淡的回答,手中玉斧一落,已凿了一大块碎玉下来。
李石匠犹豫一下,也施展出了他的刻石手,三五下便刻画出一个粗矿的玉石床轮廓。……
粗开胚料之后,接下来的就是精雕,按照顾大师私藏的一张白玉床图案,一丝不苟的精雕细琢。
粗开料胚,只需三五下,精雕却足足用了三个月。一张精致滑润,晶莹洁白,一丝不染的白玉床终于呈现出来。
而接下来的细刻,是对精雕出的白玉床的纹理装饰。每一处的浅淡的花纹,每一处的细微的棱角,每一个精美的图案,都被一丝不苟地刻画在精雕白玉床。
这样的细刻足足花费了三年的时光。
三年后,玉床大成,而李石匠的画艺也有小成。
宁大师教他画的美女图,穿衣越来越少,而姿态也越来越丰富,画风也越来越接近宫廷画的萎靡风格。
直到有一天,精雕细刻的白玉床消失了,而李石匠也专注于壁画,深入高深的功课。
原来让他学习绘画,是为了弥补宁大师的不足。宁大师只会纸上作画,而李石匠学了宫廷画之后,还可以在石壁上刻画。
纸上画美笔墨浅,刻入石壁岁月深。
用笔画在纸上的美人,挂在阴冷潮湿的墓室,时间久了容颜就会泛黄腐坏,而刻入石壁就可以历经千年万年,长久保持下去。
而宁大师交给李石匠的工作绝对是一个挑战,超乎寻常的挑战。
他竟然让李石匠将他珍藏版的宫廷绝品三十六式春宫图,全部刻画到石壁上,而且还要刻画出立体感。
画是平的,而墙壁石刻是立体的。
“这些都是你画的?画中的那个男人是你么?”李石匠翻看着春宫画,突然抬头看着宁画师,眼光深处透出了一丝嫉妒。
一生无花的他看到宁大师桃花处处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痛。
“我不是男人!”宁画师眼睛露出一丝痛苦,扭曲了一抹刀尖割心般的痛苦。
“啊,你不是那个男人,难道你是那个女人?”李石匠眼睛突出,死鱼般瞪着宁画师白皙的面容,一丝邪恶的火焰在目光深处燃烧起来。
“我也不是女人,我只是一个太监。专门伺候皇上身边,随时刻画皇上生活的太监。”宁大师白皙脸痛苦的扭曲,挤满了沧桑交错的皱纹。
李石匠愣住了,默默无语地低下了头。
原来眼前这个宁大师比自己还可怜,自己只是有想法没机会,而宁大师却是有机会却没了想法。
更要命的是还要每天看着别人不停的改变想法,还要用心用手用笔记录别人的想法,这种痛苦这种煎熬应该比死都难受?
他居然一直熬了过来,活到了现在。
像他这样没用的人都坚持活着,像自己这样有用但没有机会用的人更应该坚持活下去。
只要活着,只要还有用,就一定会有机会。
看到宁大师比自己更加悲剧,李石匠的生命突然充满了活力,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接下来的刻画岁月,按照宁大师的指点,李石匠不停地在石壁上刻画着别人的快活,也在刻画着自己的寂寞,痛苦煎熬的寂寞。
当第一对人物栩栩如生,完美无瑕的浮出石壁一刻,李石匠全身扭曲,痛苦的蜷缩在石壁前,痴痴地看着那一对被自己刻画几乎有了生命的形体,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做太监的冲动。
他终于忍无可忍,突然举起了自己的刻石利斧,却迟疑着一直没有勇气一挥而下。
握住斧柄的手不停地颤抖着,最后终于缓缓的放下了那只手,整个身体瘫软在冰冷的青石地面。
宁大师一直冷冷的旁观,在李石匠举起利斧一刻,他眼睛里居然散发出一丝异彩,充满期待的等待着斧落一刻。可是李石匠让他很失望,看似硬气的李石匠,居然没有挥刀而下的硬气。
“石匠,其实你根本不用活得这么痛苦,刚才你那一斧下去,一切都会解脱。”孤独的宁大师,开始开导度化李石匠斩断尘缘,想给自己找一个同命人。
“是不是做了太监就不会想了?就算天天对着活人绘画也不会痛苦?”李石匠试探着打听,他已有做太监的冲动,却有点犹豫不决。
宁大师居然沉默不语,眼里透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痛苦。
宁大师的表情,向李石匠透出一个信息,就算是切断了身体的冲动,也切不断心中的冲动。
“你在骗我?”李石匠看出了宁大师的心思,眼里透出一丝愤怒。
一双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有一种一拳打扁这个让自己走火入魔,差点切根的家伙的冲动。
宁大师依然沉默,缓缓地将目光抬起,空洞的眼睛里居然闪动出晶莹的泪光。
“宁画师,你哭什么?我只是一时愤怒,不会真地动手打你的。”看到宁大师被自己吓哭,李石匠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石匠,今天你也累了,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开始下一幅。”宁大师淡淡一笑,缓缓起身而去。
看着宁大师又哭又笑,李石匠一脸茫然,起身也离开了画室。临出门一刻,不由自主地偷偷回望了一眼自己的第一个杰作,换来的又是一阵脸红耳热的心跳。
第144章 宫廷画()
岁月流转,石匠的手艺越来越精熟,石壁上的姿态越来越丰富,每一幅带给他的那种自切冲动也越来越强烈。
有那么一两刻,石匠自己也恍惚起来,居然真的出了手,就在他斧落一刻,一只手抓住了他紧握斧柄的手。
那是宁大师的手,曾经画过美人无数的手。
“为什么帮我?”惊魂一刻的石匠,惊疑的看着宁大师。
前段时间还在骗自己斩断尘缘,现在怎么会突然帮自己脱出魔境?
“因为我需要你帮一个忙?”宁大师脸上居然泛起一阵潮红。
“帮忙?”石匠疑惑地看着宁大师。
“帮我也刻一副石像,在这块石壁上。”宁大师尴尬一笑,有些扭捏起来。
“你……你也要上墙?要不要也配一个女人?”石匠露出一丝坏笑,嘲讽地看着宁大师。
“要,不过要等我死之后,现在你只要刻我上去。”宁大师恢复一脸苍白色的镇静,幽幽地说道。
“好,我帮你,何时开始?”李石匠立刻来了兴趣,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举动。
“现在,要正面的,完整无缺的。”宁大师回答的很干脆,衣服脱得更干脆,露出了他残缺的躯体。说话时明显的加重了“完整无缺”四个字。
岁月在李石匠刻画的斧凿之间缓缓流淌,36对栩栩如生的春宫男女渐渐爬满了石壁,而李石匠的冲动也渐渐麻木,当36图完成一刻,他已经彻底没有了冲动,失去了想法。
而宁大师的躯体也直挺的正面挂在了墙壁,按照他的指点,李石匠尽量将他的肌肉骨骼刻画的年轻有力,最后一刻替他弥补了那一处缺憾,也弥补了他一生的痛,一生的遗憾。
残缺之体重新威武有力,屹立在石壁之上。宁画师注目自己,老泪纵横,双手不停地颤抖。突然操起一把利斧,开始疯狂地砸石壁,居然将李石匠刻画好的36幅石刻全部砸成了粉碎,成为了36对残缺不全的残图。
当最后一对石刻敲碎一刻,疯狂的宁画师扶着墙壁不停地喘息,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口鲜红的血吐在了石壁上。
李石匠看着宁大师将自己的心血一幅幅砸碎,不但没有心痛,反而有一种解脱感。
等宁大师发泄完了,开始吐血了,李石匠才意识到有些不妥,这壁画是皇陵工程的一部分。
他突发狂躁,损毁了皇陵壁画,一时冲动的宁大师会不会被砍头?自己会不会也被连累陪着他一起被砍头?
想到这一层,他的后脖一阵凉风划过,全身已经汗透。
“宁大师,你怎可如此?这……”李石匠恍然清醒,赶紧过去扶住了摇摇欲倒的宁大师,惶恐地看着宁大师的杰作。
“嘿嘿,终于完工了,我的死期也该到了。”宁大师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笑容。
听他如此说,石匠的心已开始下沉,原来他是故意毁坏了壁画,他创造了壁画,又毁灭了壁画。
他早已知道自己会死,在临死一刻毁灭了自己亲手创造的一切。
他就要走了,带着满足,心无遗憾的走了,那么毁灭皇陵壁画的罪责谁来承担?
“石匠,我就要走了,还有一个忙需要你帮一下。”宁大师居然又提出了一个临死的请求。
“我答应你,可是这壁画?”李石匠心急如焚地看着脸色苍白,嘴角留在残血的宁大师。
“你的壁画已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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