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东西。
每一个音符都像积蓄着某种奇诡的感人力量,令人难以抗逆,所有的感官都被迫调动起来,着力与每一次琴弦的震颤,浑然忘了他演奏的技巧亦或演绎的天地。
“仙嗡……”最后一声清音袅袅散去,安余久久才能回过神来。
石之轩和声道:“青璇虽箫艺精湛,但走的却非是由艺入道的路子,虽以箫为兵器,却未能将音律融入武技,你便是听她一曲,获益也是有限的。”
他态度温和,语气真诚,仿佛一个仁善长者在对晚辈谆谆教导,让人心中不自觉便生出好感来。安余当然不会被他的姿态所惑,却也难掩心中的震撼,他不止一次听人说过,石之轩是武林史上最出色的天才,却从不知道,石之轩竟还具有如此惊人的琴艺。
垂眸道:“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矣’,今日听邪王一曲,安余获益匪浅,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他原是借此语来试探石之轩的来意,石之轩闻言,不置可否,淡淡道:“此地清净,来,让石某看看玉妍精心调1教出来的徒儿,有何过人之处。”
安余心中咯噔一声,终于不再抱任何侥幸的心思,事到临头反而放下一切,瞬间恢复了冷静。
他和石之轩的武功原就是天壤之别,若无奇遇,这中间的差距绝不是五年就能弥补的,便是能赶上,以石之轩天下无双的遁术,谁敢说就能一定杀的了他?
既然如此,也许现在就来个解决也算不错,起码免了他五年的煎熬。
深吸一口气,将所有负面情绪排出脑海,铿然一声拔出长剑,道:“……前辈请。”
……
第六次摔在地上,安余终于忍不住喷出第一口鲜血,胸口的憋闷立刻去了大半,慢慢起身,交手到如今,他身上的伤势仍轻的让他难以置信。
石之轩看着他,目光柔和,温声道:“你自称是祝玉妍的徒儿,却为何不会半点阴癸派的武功?”
安余不答反问:“邪王为何不杀我?”
石之轩哂笑道:“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小鱼你是否应先回答我的问题呢?”
原来石之轩竟是这么讲理的吗?安余哂然一笑,并不隐瞒,坦然道:“我入门之后,师尊并未传授我天魔大法,而是让我在师门藏书中自行挑选武学秘籍进行修炼。当初我挑选的是一门名为《千浪诀》的心法,后来又在洞庭湖观水时,以之前遍阅的剑法为根基,自悟万水剑,后又在蝙蝠洞练剑三月,只是未能登大雅之堂罢了。”
“哦,小小年纪,能创出这等犀利的剑法,实属难得……”石之轩赞赏的点头,却又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摇头失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直至放声大笑。
安余皱眉,他虽武艺并非绝顶,但是能在十四岁稚龄将武功练到这般境界的,未必绝后,却定是空前,在武功上下的苦工可想而知,石之轩虽武功远胜与他,但是这般嘲讽委实让他心中不快,冷然道:“有这么可笑吗?”
石之轩慢慢止住笑声,摇头道:“我非是在笑你,只是想到别的事罢了……小鱼勿怪。”
安余万万想不到石之轩竟会主动解释并道歉,不由微微一愣。
石之轩喟叹一声,道:“我魔门两派六道,高手如云,随便哪一门也有和慈航静斋抗衡的实力,却在千年对抗中,屡屡处在劣势,便是因为内耗太大。鱼儿你资质之高,乃是武林仅见,便是婠婠也远不及你,更别提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徒儿了……石某岂会如此短视,将未来的魔门第一高手扼杀在摇篮中?”
安余听到最后才知道石之轩是在回答他刚才的问题,闻言目光不屑的一扫,淡淡道:“假话。”
安余原就长的好看,他自己不觉,却不知这一撇之间,烟波流转,动人之极,连石之轩都看的一呆,又哑然失笑,道:“鱼儿真聪明,连我说的是假话都知道。”
这般敷衍!安余冷哼道:“邪王只把人当小孩子哄,若邪王真是这样的人,又岂会成为魔门的公敌?”
石之轩讶道:“小鱼儿你难道不知道,我之所以成为魔门的公敌,便是因为我想要整合魔门,将两派六道统一吗?”
安余嗤笑一声,不屑道:“邪王要将两派六道统一,难道是为了‘大家团结起来,一起打败慈航静斋’这样伟大的目标吗?”
石之轩哑然失笑,伸手摸摸安余的头,摇头叹道:“小鱼儿你真不可爱。”
安余知道这个人要杀自己是轻而易举的事,便也不闪躲,老老实实让他在头上摸了摸,心中竟升起异样的情绪来。
他自幼失怙,最不能抗拒的便是来自亲长的爱怜,尤其是肌肤相触时感受到的温暖和珍爱。可惜他长在阴癸派,门人之间勾心斗角,关系冷漠之极,祝玉妍对他不假辞色,婠婠虽喜欢挨挨蹭蹭,却是纯是戏弄,自从失去父母之后,也只在徐子陵身上感受到了少许温暖,此刻竟是第二次。
见他神色有些恍惚,石之轩淡淡一笑,低头细看他的容颜,脸上露出赞叹之色来,柔声道:“既是玉妍精心打造出来的对付我石之轩的利器,不仔细看看便随手杀了,岂不是让玉妍失望?”他低下头,几乎是贴在安余耳边说话,声音温柔,恍如带着无尽的深情,提到玉妍二字时,更是相思刻骨,带着无尽惆怅,但说出的话却让人浑身发寒。
安余只听的毛骨悚然,不仅是因为石之轩的语气,亦因为他将和祝玉妍五年之内杀死石之轩的约定,深埋心底,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相信婠婠和祝玉妍也不会乱说,石之轩是如何知道的?
退开两步,道:“邪王的话,我听不懂。”
石之轩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又道:“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现在是否又该轮到我提问了?”
安余这才想到石之轩方才的话竟是在回答他“为何不杀”这个问题,退开两步,收敛心神道:“如果邪王想问我关于家师的事,恐怕是要失望的。”
石之轩不置可否,淡淡道:“你师傅令你来幽林小谷做什么?”
安余淡淡道:“自然是为了杀你。”
这是最合理的答案,同样也是最不合理的答案。
石之轩仔细看他的脸色,忽然哑然失笑,道:“你说的居然是真话,哈!”
安余默然,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实力,说起杀他的话来,确实有些可笑。
石之轩负手而立,说不出的儒雅风流,油然道:“你可知道,如何才能杀的了我石之轩?”
安余道:“请邪王指教。”
石之轩道:“若我苦战不逃,宁道奇、宋缺许能胜我,但想要杀我,便需留下自己的性命陪葬,换了玉妍之辈,便是想同归于尽也是休想;何况我最不惧群战,轻功身法天下无双,若我一心只求脱身,那么便是四个玉妍,也留不下我……你拿什么来杀我?”
“只要是人,就会死,就能杀得死。”
石之轩点头赞成道:“你正直青春年少,若无意外,当能活到我年老体衰之时,你那时倒可以杀我一下试试……不过玉妍应该没有给你那么多时间吧?否则你何用缘木求鱼,来听青璇的箫声以求突破瓶颈?”
安余沉默半晌,淡淡道:“不错,师尊的确没有给我多少时间,所以,我现在还想再试一次。”
他已经不敢再在听石之轩说下去,只因他怕自己会失去仅有的斗志,他根本就没有退路。
石之轩淡淡看着他手握剑柄,气势不断攀升,淡然道:“鱼儿天资之高,实乃我平生仅见,不过听我一曲,交手数次,便能提升到这等地步,实在惊人……唉,我都差点忍不住想杀了你一绝后患了。”
安余淡淡道:“邪王亦可一试。”
“明知接到的是必死的任务,居然只有哀没有怨……看来,你有天大的把柄落在玉妍手中吧?”
安余顿时气势一泄,虽仍是剑拨弩张之势,但不过是空有其表罢了。
石之轩继续道:“武功到了我等的地步,打打杀杀反而是末道,秀心和玉妍数次决战,也未伤筋动骨,我与宁道奇打了三次,至今仍是安然无恙……你以为玉妍当真是让你来杀我的?”
“难道不是?”
石之轩道:“她若当真有心让你来杀我,便该将你藏在暗处,细细调1教,也许再过十年,你便能成长到宁道奇那般境界,你和她再加上婠婠,出其不意之下的确有机会取我的性命,又岂会现在就让你来送死?更不会让你去练什么千浪诀那种不入流的武功。”
安余一时心乱如麻,他之前认定是因为自己有了寻找亲生父母的意思,祝玉妍才能这般对他,但是此刻再不敢肯定。
石之轩又道:“若我猜的不错,你的武功虽未曾得到玉妍的指点,但是琴艺却是她亲手所授吧?”
安余茫然点头。
石之轩沉吟片刻,问道:“小鱼儿可有兴致听我说说当年的旧事?”
☆、第 10 章
石之轩说完,并不等安余回答,负手而立,目光落在谷外悠悠白云处,怅然道:“此事,需从慈航静斋、花间派、阴癸派的武功心法说起。”
他并没有提及何为“此事”,但安余隐隐猜到应该和碧秀心、祝玉妍和石之轩三人有关。
这种秘事祝玉妍是从来不会对他说的,是以虽满腹心事,仍定下心来细听。
只听石之轩接道:“阴癸派的天魔大法,讲究的是存天理,灭人欲,她们不禁嫁娶,却绝不会嫁给倾心的男子,只会和确定自己绝不会爱上的人生儿育女,且一旦发现自己有对某男子动心的迹象,便会设法将对方杀死,以防自己情不自禁。”
这点安余倒是知道的,他好歹也是在阴癸派长大的,祝玉妍虽不会特意给他讲这些,但是顶着一个少门主的帽子,门内的事并不会故意瞒着他。
石之轩继续道:“而慈航静斋的心法,讲究的却是‘破而后立,頽而后振’,但凡静斋最有天赋的弟子,都要入世修行,她们将道心比做溪流内的坚石,水流虽每刻每分的从石上流过,只会令石子更光滑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历经磨砺,方成大器。”
安余沉吟道:“是不是说,如果有人能在他们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她们就会失去问鼎最高境界的资格?”
石之轩点头道:“可以这么说,不过其中玄奥之处,非三言两语可以分辩。”
安余点头。
石之轩又道:“然后便是花间派了,花间派讲究的是由艺入道,由情入道……非是多情,亦非无情,而是绝情。想要练到至高处,则需倾心于一人或一物,而后全然放下,不羁于心。”
说到这里,石之轩话音一转,问道:“小鱼儿可知为何玉妍会恨我入骨,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安余想了想,道:“因为师尊喜欢上了邪王?”
石之轩哈哈一笑,道:“不止如此,更因为我夺走了她的红丸……”
安余啊的惊呼一声,他万万没有想到祝玉妍和石之轩之间竟然有这样的关系。
石之轩又道:“我、秀心、玉妍,三人关系错综复杂,她们二人代表的白道和魔门都视我为祸根,而秀心和玉妍二人又是死敌……”
“其中的纠葛就不必细说,只是到最后,玉妍因倾心于我,又与我一夕风流,导致天魔大法功亏一篑;秀心亦因为和我相恋,永远失去了将慈航剑典练至剑心通明境界的机会;而我也因为对秀心的情能入不能出,导致不死印法终难大成……算是三败俱伤。”
安余听得目瞪口呆,完全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这简直就是、就是……乱七八糟!
石之轩长叹一声,显出无限怅惘:“原本我有机会成为最后的赢家,只要我能破了对秀心的情,不死印法便能圆满,只可惜……宁道奇三次与我约战,我三战三败下,一时冲动,做下追悔莫及之事……我将不死印法录下,留给了秀心。”
“不死印法对习过花间派或补天阁武功的人来说,是不世珍宝,但是对其他人来说,却是穿肠毒药。秀心便是因为看了此卷,终于香消玉殒。”石之轩叹道:“若我不是如此急功近利,总有一日能从秀心的情中走出来,但是如今,却因害死心爱之人,悔恨莫名,在心神中留下了永远难以弥补的破绽……不死印法,再难大成,心中对秀心和青璇的愧疚,更是此生难以磨灭……这算是又一次的三败俱伤。”
安余听得一愣,道:“难道此中还有师尊什么事?”
石之轩淡淡道:“她自然要趁我心神大乱时来讨便宜,不过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安余一时无语,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石之轩道:“你现在应该知道,有些东西,远比打打杀杀更为凶险和难以防范。”
安余嗯一声,道:“安余受教了。”
石之轩道:“你可知我为何对你说这么多?”
安余摇头。
石之轩微微一笑,道:“玉妍既落了子,我焉敢不应战?”
安余一愣之后,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邪王的意思是,我便是师尊为了对付邪王落下的一颗棋子,而邪王告诉我这些,便是应下的另一子?”
石之轩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安余道:“只怕邪王要失望了,师尊之所以让安余来杀邪王,是因为我触犯门规……师尊从未让安余来幽林小谷,安余更不知此行会遇上邪王,来此只是为了借石小姐一曲箫音突破瓶颈罢了。什么棋子之说,恐怕是邪王多虑了。”
石之轩油然道:“下棋最为刺激和有趣的地方,便在于,任何人都可以布下棋局,却没有人可以控制整个局面,因为落子的并不是他一个人。譬如玉妍便万万不会想到,你会这么早便遇见我。”
安余见他坚持,也懒得在这方面再多废话,口中道:“既然邪王认定我是师尊布下的棋子,何不干脆杀了我,一了百了?”
石之轩淡淡道:“若是这般容易破局,我何必与你多说这些?”
安余沉默片刻,他今天接收的东西实在太多,需要时间消化。石之轩和祝玉妍、碧秀心之间的事他不愿理会,他更在意的是,如果祝玉妍根本就没有指望他杀了石之轩,那么之前的约定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儿?他父母到底还在不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