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陈敬龙上身伤口,已尽皆包扎完毕。那臃肿汉子正扯开他裤腿,给他处理腿上几处创伤;见贺腾出去,室内再无旁人,便低声问道:“你伤成这样,怎能出外行动?你……你不要性命了么?”
陈敬龙不答,叹息问道:“我已知道是你,你又何必再粗着嗓子说话?”
臃肿汉子稍一犹豫,轻轻唤道:“二哥”声音轻柔娇脆,不再有装出的低沉粗哑,甚是悦耳。
陈敬龙眉头微皱,问道:“你什么时候投入义营的?……为什么要装成这副丑样子?”
臃肿汉子停住手上动作,默然片刻,缓缓立起身来,轻声说道:“我在义营很久了;战场上每一次厮杀,我都是义营豪杰中离你最近的那个,只是你没有留意罢了。我装成这样子,当然是不想让你认出我来,不想……不想再与你纠缠在一起”一边说着,一边将身上长袍脱下,直脱了十几层后,方露出里面白裙;跟着又抬手在脸上用力揉搓,脸上粘满“胡须”的一层胶泥碎裂纷落,露出秀丽面容。
这是个女子:白裙如雪,身形婀娜,容颜如玉,温柔似水。不是精灵少女雨梦,却又是谁?
陈敬龙虽早知是她,但见她除去伪装,露出真正面目,久别佳人再现眼前,却仍不禁生出恍然若梦之感;愣愣望了她半晌,方回过神来,想她说“不想再与你纠缠在一起”,颇觉羞惭;喃喃问道:“我让你很失望,是不是?”
雨梦痴痴望着陈敬龙面容,眼中神色复杂,有痛惜、有依恋、有失望,亦有怨愤;轻轻叹道:“我认识的陈敬龙,是个憨厚正直、重情重义的好人,不是能背着未婚妻,与郡主胡来的无耻之徒你做出的事,不但让我失望,更让我……让我伤心”话未说完,眼中已噙满泪水。
陈敬龙急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与楚楚……”说到这里,却猛然语塞,再说不下去。
当初楚楚设计,把商容儿和雨梦气走时,陈敬龙与楚楚之间并无事实,雨梦是误会他了;可如今,他已真的与楚楚有了事实,却如何能再辩解?
雨梦见陈敬龙话说半截,但即滞塞,追问道:“你与楚楚,究竟怎么样?”
陈敬龙无话可说,默然片刻,无奈叹道:“你既已伤心失望,又何苦再回到我身边?”
雨梦娇躯轻颤,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哽咽道:“我……我没出息……知道你早晚要上战场,我实在……实在放心不下,又有什么办法?我本不想见你……永远不再见你……可我没出息……管不住自己……”说到这里,自己被自己气的哽咽难言,连连顿足;双手捧脸,呜呜痛哭起来。
陈敬龙见她如此模样,又是感激,又是怜惜,却又无可劝慰开解;想了又想,没话找话,央求道:“雨梦,我让你失望也好,伤心也罢,但你救我,想必还是不想我死的;麻烦你……好歹把我伤口都包扎上吧,可别只管了一半,另一半撒手不管”
雨梦听他央求,心中也自不忍;强抑悲声,拭去眼泪,横他一眼,啐道:“以前那个迂腐呆板的陈敬龙,很让人喜欢;现在这个油嘴滑舌的陈敬龙,着实惹人讨厌。你若不想我太讨厌你,便少跟我说话”一边说着,一边又去床边坐下,给陈敬龙处理腿上创伤;沉默片刻,又轻轻说道:“我回到你身边,只是念着过去情义,放心不下;等你什么时候打完了仗,不用再上战场,我能放心了,便要回家去了。过去的情义,已经累得我痛苦不堪,以后,我不想有更多情义,不会与你再像以前一样亲近,你最好也别来招惹我记住了么?”
陈敬龙默默点头,憋了又憋,实在忍不住,轻声问道:“六子,现在……在哪里?”雨梦淡淡说道:“你想问容儿,便直接问,这样拐着弯说话,我很不喜欢……我把她两个送去玄武商家,直交到容儿父母的手里;她们有人照顾,不用你担心”
陈敬龙见她故意冷淡疏远,虽有满肚子话想跟她说,却也不敢说出口来;默默看着她给自己小心敷药、细心包扎,感她深情厚意,心潮如沸。
这雨梦,最是温柔不过,之所以对陈敬龙斥责冷淡,正如她自己所说:已被旧日情义累的痛苦不堪,着实不敢再与陈敬龙有过多纠缠。
当日她与商容儿气苦伤心之下,带着六子离开陈家营,去往玄武城。走到半路时,二女谈论起陈敬龙日后定要奔赴战场,都是心中惴惴,难以安宁。正所谓:古来征战几人回?想到此番别后,今生是否能有再见陈敬龙之日,殊难预料,二女已都生后悔之意。
那商容儿是个死要面子的娇纵丫头,便是后悔,也绝不肯表现出来。况且,陈敬龙对她不起之事着实非同小可,这一口大气绝非商容儿所能咽下。于是,她坚持回家;至于其内心的痛苦折磨,则实非外人所能知了。
雨梦送她到家之后,告辞欲回精灵森林;但出了玄武城,当真踏上归乡之路时,却是柔肠百结、伤心欲死,自忖:回家之后,便与轩辕族彻底隔绝,就算陈敬龙不死,自己也再见不到他,而陈敬龙若当真战死沙场,自己竟连消息也不能得知,这却让人情何以堪?就算陈敬龙变的再坏,再让自己失望伤心,但终究旧日情份不能完全抹杀,自己若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岂能安心?到时那日夜悬心猜测而永无终结之苦,却又如何当得?
思来想去,辗转煎熬,终于痴心柔情压过了伤心失望;于是,雨梦情不由已以至身不由己,又回转白虎城。
回转途中,她便打定主意:此番回去,只是跟着陈敬龙上战场,知他最终生死,求个安心便是;待知他结果之后,不再悬念,只有安安稳稳的相思之苦,当能忍得,到时便可回家。
然而,她为陈敬龙所受之情感煎熬着实已经不少,深知其味;实不敢保证自己与其相处,不会情感更增、将来苦痛更深。
最后,无可奈何之下,苦思出两全之策,既易容伪装,使陈敬龙认不得自己,到时自己可置身他近处,知他生死安危,却又不会与他纠缠,更增情义。
三百六十四节、物极必反
三百六十四节、物极必反
雨梦并没学过易容之术,自己摸索而行;以胶泥涂脸,掩盖白皙肤色,以马尾作须,遮掩口型脸型,多穿衣袍,隐藏窈窕身段;虽真正面目确实让人看不出来,但面容僵硬、肤色怪异、胡须杂乱,实是破绽极多,别人稍加留意,便知“他”是装扮过的。
然而,江湖人士,多有恩怨缠身,不愿以真正面目示人者并不少见;是以她投入义营后,虽别人都知“他”遮掩了本来面目,却也不以为奇。她又不肯与人交谈来往,总是离群独处,是以义营众豪杰也都不很留意“他”,几个月下来,竟始终没人发觉她是女儿身,连吴旬、齐若男等旧识,也未曾认出“他”究竟是谁。
遮遮掩掩、小心翼翼的生活几个月,许多艰难自不必说;而这期间,明知“陈将军”是冒充,苦等陈敬龙消息;见陈敬龙残疾归营,却不能安抚宽慰;与陈敬龙相距咫尺,却始终不能亲近;那数不尽的担忧挂念、痛惜爱怜、压抑委屈,其内心的苦痛折磨,则更非言语所能表达也。
这几个月的经历、苦楚,雨梦只字不提,陈敬龙自也不敢多问;但凭借推想猜测,虽无法尽知,却也略能体会一二;感其深情、念其付出,自问负欠太多、无以为报,不禁愧疚无限。
却说雨梦默默给陈敬龙敷药包扎,又忙了足有一柱香的时间,方将他伤处尽皆处理妥当。
陈敬龙早已焦急,见她终于停手,忙不迭的催道:“我衣甲在哪?快……帮我取来”
其实他的血污棉衣、盔甲兵器,就堆在床脚边,只不过他仰躺在床,自己看不见罢了。
雨梦默不应声,搀扶他慢慢坐起,又取过他棉衣,帮他慢慢穿上;直到穿完,方轻轻叹道:“你失血太多,若不能安稳将养,恐有性命之忧”
陈敬龙苦笑道:“倘若镛城被敌军攻破,死的便不只我一个了”雨梦踌躇片刻,又道:“盔甲沉重,不穿也罢”陈敬龙正色道:“军兵若见我虚弱的连盔甲都穿不动,必以为我垂危将死;军心必乱”
雨梦凄然一笑,含泪叹道:“凭你失血之多,随时可能不支而死;军兵若以为你垂危将死,那也不算误会”口中叹息,却仍将盔甲取过,帮陈敬龙一件件穿束整齐。
待全部整理完毕,陈敬龙早急的发慌;催道:“快走,快走;莫让军民等得太久”自己勉力站起,却头晕耳鸣、腿软如棉,哪能行走得动?
雨梦见他摇晃欲倒,万分怜惜;当此情形,实再讲不得什么“不能亲近纠缠,以免情义更增”;稍一犹豫,将他手臂撑在自己肩头,搀扶他缓步而行。
城南门内空阔处,上千口大锅排列密布;锅下柴多火猛,锅中沸汤翻滚。每一口大锅旁,均有一具马尸,数名军士围绕切割,将马肉一块块割下,投入锅中。
锅灶群东侧,是五万多军兵;伤者聚集躺坐,未伤者列队而立;密密麻麻,漫延开去,一眼望不到边。锅灶群西侧,尽是面带饥色的百姓,男女老少皆有;捱捱挤挤、哭嚷吵闹,喧杂不堪;亦是人数极众,不见边际。
陈、雨二人行来,从军兵队列中穿行;将近南门时,立在城头上的项拓、齐若男等众副将望见,忙下城相迎。
众将见了雨梦,无不惊异,但随即便都明白她就是先前那个“懂医术的臃肿汉子”;亦都猜出,她掩藏身份,以前不与陈敬龙相认,定与男女情事有关;是以都只与她正常寒暄,并没人问及她隐藏义营的原因细节,以免尴尬。唯有欧阳莫邪满脸惭愧,不住自责叹息:“瞎了眼了,瞎了眼了身为义营副将,居然不知雨梦隐藏在义营中,真真是瞎了眼了”
众将簇拥陈敬龙登上城头,都立于他身后;雨梦亦缩在他背后,不再与他并肩,只探手扶着他后腰,偷偷使力助其站稳。陈敬龙独立于众人之前,缓缓扫视城下军民。
军兵见主将现身,似要说话,均凝神以待;寻常百姓虽不知陈敬龙是谁,但眼见其余将领都对他十分恭敬,知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也都想知道他究竟要说些什么,便都不再喧嚷。场中逐渐安静。
陈敬龙目光缓缓扫过人群,见军兵伤者众多,心中酸楚;见百姓个个衣裳褴褛,被冷风一吹,瑟缩颤抖,知其像样衣物早都被暗族军兵夺去,更是愤怒。沉吟片刻,运起内力,扬声叫道:“陈家军困守镛城;外有敌军围困,内无粮草箭支;援兵解救,希望渺茫;最后结果如何,众将士可曾想过?”
此言一出,听闻者无不变色;无论是军是民,均面面相觑,黯然无语。
项拓大急,在陈敬龙身后低声喝道:“敬龙兄弟,你这算什么意思?士气本已低落,你无力振奋军心也就罢了,怎能再雪上加霜,更消军兵斗志?”
陈敬龙并不应声。欧阳莫邪低声叹道:“物极必反,哀兵必胜;敬龙这一招高明的紧项副将,你不懂这高深道理,便不要故乱指责,只听敬龙说下去便是”贺腾亦道:“陈将军做的没错项副将,你莫要急躁”项拓见二人皆认同陈敬龙作法,虽然不解,却也不再多说;只是焦躁难消,大喘粗气。
陈敬龙见军民沮丧,微微冷笑,又扬声讲道:“一战而折兵逾半、五将阵亡,可见陈家军战力远不如敌;想要突围而出,全无可能。陈家军已陷绝境,城破之日,全是我陈家军覆亡之时”
军民听他此言,更是气沮;放多军兵垂下头去,低声啜泣。
陈敬龙悲声笑道:“人皆有惧死之心;当此境地,欲屈膝而求生者,情理可容陈家军将士,若有欲降敌免死者,这便请出城去投敌营;我陈敬龙不会强人所难,绝不阻拦”
众军兵闻得此言,相顾愕然。迟疑片刻,忽有一名坐在地上的伤兵放声大哭,翻身跪倒,冲城上不住叩头,哭叫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将军若能放我一条生路,我永远感念将军……我……我受了伤,留下也没用处;将军,放我走吧……”
有人跪地哭求,众军兵沮丧之情更盛;陆续又有军士跟着跪倒哭求。片刻工夫,请求降敌者已有数十。
陈敬龙轻轻叹息,问道:“你们都是哪一营的军士?”那些哭求军兵乱纷纷回答;也有二营的,也有四营的,也有十营的,皆是本营副将已经战死。
陈敬龙叹息片刻,正色言道:“我说会放你们走,便绝不反悔;你们这便去吧……守门军士,打开城门”
在城下把守城门的军兵听此命令,都惊愕呆住,实不知主将下这糊涂命令是不是在开玩笑;哪敢当真开门?
项拓再忍不住,怒道:“陈敬龙,你究竟想做什么?若真当放人出城,开了这先例,便还会有军兵要求离去,一发不可收拾你……你是不是自己没了斗志,想要降敌,所以先用士卒铺路?”
陈敬龙仍不理他;见城门不开,又冷冷喝道:“我军令已下,违令者斩速速开城”
项拓大急,正欲喝骂;贺腾冷道:“陈将军悍勇粗豪,但当真动用头脑时,确有头脑可用;项副将,你虽也悍勇,却全没头脑,真是个地道的粗货”项拓一愣,怒道:“贺腾,你怎帮他说话?莫非你也有降敌之意么?”贺腾冷道:“我不是有降敌之意,只不过我有些头脑,知道陈将军勇不惧死、一心为国,更不可能曲膝降敌;他如此作为,定有深意,所以我帮他说话,支持于他”顶拓闻听此言,仔细想想,以陈敬龙的性情,确是不可能畏死投降;情知自己错怪了他,只得强忍焦躁,不再言语。
他二人争论这工夫,欧阳莫邪早奔下城头,指挥守城军兵将城门打开。
那几十名欲降军士见城门当真开了,又是惊喜,又是诧异;慢慢聚拢一处,迟疑片刻,试探着慢慢往城门走去。
陈敬龙望着那几十名军士,反手指向城门外,长声叹道:“四营副将及三百亲兵,为护全军,舍生取义,真英雄也如此慷慨男儿,可感天地,敬龙不敢不敬他们拼死守此城门,一腔热血,便洒在这门外;望你们出城时,小心行走,莫要践踏了这些英雄之血,污辱了他们忠勇之魂”
此言一出,那几十名军兵齐齐低头,羞惭无地。近半已停下脚步,踌躇不前。那些未要降敌之军士,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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