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缭乱,“睿宗凌子期”脱去了吉服,一身素白深衣,缓缓走向早已坐在那里的新娘。
新娘锦绣罗裙,红盖头盖得严整端庄,全然不知,她即将被厉鬼附身。台的灯光是紫红色的,和凤翎日常穿的皇袍一样,三分喜庆,七分诡异。
凤翎望着“凌子期”那种阴冷惨淡的表情,竟想起了当日婚典的帝君鸿煦。果然天下所得非所求的新郎,都有一样的心境。
凌子期所求的到底是个怎样的皇后呢?
凤翎想不明白。
自从儿时第一次听完《金骨杯》的故事,她一直困惑至今。
扮演凌子期的那个优伶不但演技超群,更吸引人的,还是那张脸孔,简直俊俏得“有伤天和”。
这是个真正的“美人”。
女主临朝了五百年,东夷朝堂男人主政的格局却未有丝毫改变。但是,风月不同政事,总是更加自由开明。是以,东夷人的婚恋也出现了许多不同前朝的变化,如,“妻主”一词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招赘女婿的豪贵之家。又如,“美人”一词,终于也开始被用来形容俊俏的男子。
可是,凤翎这个“天下第一妻主”却从来不大喜欢“美人”。
“美人”,于她这个粗人而言,只能是如花隔云端,看不用,并不像柴米油盐那样亲切可感。
她这一辈子,只遇见过两种“美人”。要么像郑桓那样勾魂摄魄,笑里藏刀。要么像鸿煦那样爱答不理,高不可攀。可惜郑桓太毒,鸿煦太冷,今日的这个“凌子期”才是“喜闻乐见”的第三种“美人”。之他二人不但毫不逊色,甚至还在举动间多了一分神秘的吸引力。
“这人……也太好看了。”凤翎定定看入了迷,不由咋舌赞叹。
不防一旁的少年竟把一块绢子侯到了她嘴下。
“干什么?”
“擦擦口水,别把人家的桌案滴脏了。”
慕容彻碧蓝的眼眸里满是不屑。
到底是名师出高徒,这个熊孩子别的没有学来,荀子清那手挤兑人的工夫到已经练得游刃有余了。
天子忿然推开他的手,恼怒道“滚蛋,你竟也敢跟子清学得这样促狭。美人当前,不赞才是失了体统。”
“体统。”慕容彻哼哼笑了一声,自顾吃茶。
“哼什么?有本事,待会儿那新妇的盖头掀开了,你不流口水。”
少年啃了口酥饼,冷冷道:“这个‘睿宗’还不及老师一半的风度呢。”
凤翎剜他一眼,端起茶碗,喃喃自语“你懂个屁。”
虽然旁人也总说荀朗风雅清俊,仪态万方,是难得的美男子。甚至还有人拍那个土匪摄政的马屁,说他丰神俊朗,器宇轩昂,是朝堂的一座玉山。
可她从不觉得他二人算是“美人”。
她恋荀朗,不因他的俊俏。她恨着鸿昭,也与他好看的脸孔没有半点关系。
旁人看来,她是二者兼得,享尽了齐人之福。只有她自己却清楚,他们不是“美人”,而是不能相容的水火。
荀朗似水,润物无声。人们日日都在饮水,却没人能说出水的好处。鸿昭像火,不必细看,能感受到他的炙热与危险,不曾玩味,已被他化成灰烬。
而她,是个经营着大买卖的昏君,必须要攻守兼备,既离不开“善利万物”的水,也离不开“毁天灭地”的火,所以只能这样继续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此刻,望着面色阴冷的“陈睿宗”。凤翎顿时有些恍惚。
若是人生如戏,有着不会出错的台本。若是荀、鸿二人,也能像这台的“美人”一样,远远高居,演他们各自的悲欢,她又会身处何处?
会不会也高居在这勾栏雅座之,轻轻松松地去欣赏与她无涉的爱恨纠缠?
台,凌子期已经缓缓挑开了新娘头的红盖头。
悠扬的喜乐停止在最后一声鼓点处。
那个让凤翎期待了许久的女主角,终于露出了真容。
芙蓉如面柳如眉,温柔恬静,无悲无喜。
这人让是她一直根根于怀的花魁娘子绮罗吗?虽也是容色倾城,只是,已经出场的陈睿宗太过耀眼了,到让新娘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新娘还没有开口,凌子期便用手指掩住了她的口。他二人在鸳鸯榻,相对坐下。凌子期拿起案的酒杯,慢慢饮起了合卺酒。
那金灿灿的酒杯便是金骨杯,废后赵节的顶骨所制。睿宗在洞房之夜用前妻的顶骨饮合卺,恰是整个故事最恐怖的一幕。
只见那凌子期放下酒杯,冷冷笑起来,那神态仿佛自地狱而来的魔君。
整座“闲情咏”寂静无声,观众们都被男伶精湛的演技震住了。
死一般的寂静,一支竹笛悠悠吹起,男伶合着笛声,开口唱道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忽然卒疲病,不能飞相随。五里一返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
这一首雄白鹄哀悼配偶的《双白鹄》,唱得哀婉凄绝,配合凌子期脸不合时宜的笑容,构成一种独特的情境,仿佛具有魔力的丝线,牵扯住听众的心肠,一颤一绕,抑扬顿挫,牵得人摧肝断肠,彷徨无措。
新婚之夜,夫君却唱出了不祥的悼亡之音。新娘自然疑惑不解,她还不及开口询问,眼前却已经放好了睿宗敬的合卺美酒。
她不知道那个金骨杯的来历,笑眯眯接过了,乖顺地饮尽了杯的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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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第156 章 戏梦(中)()
新妇身畔的灯光陡然变成了幽蓝,一阵白烟蔓延开去。更多精彩小说请访问
凌子期执起她的手,收起了笑,凝着眉,满含期待地望着她,继续唱到“乐者新相知,忧来生离别。踌躇顾群侣,泪落纵横随……”
突然,对面那位娇羞的新娘松开了他的手,脸绽放出的诡异的笑容。
“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
“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
她随着睿宗的吟唱,悠悠和起来,清冷娇嫩的声线,透出一丝鬼气森森。
“闲情咏”的舞台效果实在是太出色了,竟连西狄的幻术也用了。
所有人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隔壁座的女客甚至已经吓得捂住了嘴。连凤翎也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赵节回来了。
带着满腔怨愤,一往情深,附身到这个无辜的新妇身。
笛声不知何时转变成了凄凉的箫管,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那已经变化成赵节的新妇,缓缓站起身,边翩翩起舞,边脱去了身的锦绣喜服,只留下素白深衣。她用舒缓优美的舞姿,深深吸引住了满座的观众,和在那里静静观望的凌子期。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女鬼赵节吟唱着新婚的喜歌,这首喜歌在东夷大地流传了千年,无论庶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行合卺之礼时,总会有喜娘在边欢快演唱。
凤翎想起了,去岁大婚时,喜宴之,宫人们也曾唱过这首歌。
这一次,“闲情咏”里的女伶绮罗,却把这歌唱出了绝望的味道。凤翎被这歌声带了进去,怔怔直起了身子。
不只是她,整座勾栏的观众全都入了迷,多情的女看客们,更是早已流下了伤情的泪水。
台,赵节舞至东侧,忽然拔出了摆在架辟邪的天子剑。
箫管渐渐和入渐急的鼓点和琵琶,原本凄婉的音乐瞬间变得紧迫。新妇的舞蹈也变成了凌厉的剑舞。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凤翎的心猛然缩紧了。
《邶风》?
又是《邶风》
只怕你我终究分离,没有缘分相会。只怕你我终究分离,无法坚守信约?
那是素水河畔,无字碑镌刻着的情诗,那是她咬着他的肩,鲜血淋漓记下的誓言。
原来,风过千年,桑田沧海,负心人却从来没有死绝,宫闱深处相守的誓言一直都是用来违背的。
赵节被用完了,她是奸臣之女,她应该无恨无怨地永归幽冥。
陡然转变的歌词,让观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所有人都在期待着那即将到来的一击,连那个负心的君王陈睿宗也已经坐直了身子。
终于,天子剑刺向了天子本人。
凌子期的脸重又漾起风华绝代的笑容,他听信术士的建议,花了三年时间滋养金骨杯,为了是这一刻的相见。
他的妖后要带他一起去了。
突然,舞台四周闪出一阵耀眼的烟火。满楼的观众都被吓得惊呼起来。
女鬼手的天子剑也掉落了。凌子期真龙天子的耀眼光环以这种惊悚的形势得到了证明。
凌子期没有料到这种荒唐的结局,他慌张地想要去搀扶还魂的妖后。可是,随之而来的是第二次耀眼烟火。女鬼被“真龙之气”打得一个跟斗栽倒在台。
女伶的舞艺十分精湛,那一个倒翻,翻得极其惊险优美。座的人却已经完全被剧情吸引住了,甚至忘记了叫好。
凌子期终于知道他虽费尽心思唤回了赵节的幽魂,终究已是人鬼殊途。他连与赵节共死的资格也失去了。
陈睿宗面如死灰,跪在了妖后面前。
幽蓝灯光下,默默相对的两人仿佛都已经变成了孤独的鬼魂。
终于,赵节笑了,她从容地起身,重新捡起天子剑,行到了鸳鸯榻边,一剑斩断了那只凝结了爱与恨,生与死的金骨杯。
烟雾重新弥漫,女鬼倒在鸳鸯榻,笑笑地闭了眼睛。
赵节去了,是永远地去了。
女伶又演回了新妇,重新睁开了清澈纯净的大眼睛,疑惑地起身,去拥抱自己的夫君。
陈睿宗望着那明净美好的新妇,悠悠唱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唱完了这最后一句,抱着得救的新后,疯狂地笑了起来。
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灭。
女乐们开始轻轻吟唱“神武之绩,光曜明德,天下为公,百代恩泽。”
那是歌颂帝王功业的赞歌,却在一片漆黑里,犹如鬼哭一般骇人。
灯火复归大亮,照得勾栏如同白昼。
戏演完了。
戏里的凌子期和赵节重新生龙活虎地携起手,站在舞台央朝客人们行礼。
观众们默了片刻,忽然炸了锅,他们开始为这难得一见的精彩表演拼命地鼓掌喝彩。豪客们甚至争相朝舞台一把把地扔珠宝首饰。
在雷鸣般的嘈杂,慕容彻轻轻叹了一声“这个凌子期虽然行事怪异,最终却还算是做成了个斩妖除恶,顾全大局的好皇帝啊。”
凤翎没有作声,她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台那个狠毒的帝王。
少年诧异地望着她,不明白一出戏怎么把她看出了病。刚想开口,却不防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来到了他们的席间。
“你?”
少年金吾见到来人,惊讶不已,本能地摸向了身边的宝刀。
来人毫不理睬,轻轻勾着唇角,极恭敬地长跪到了天子身边,极无礼地摸了她的脸旁。
凤翎怔怔扭过头,看到那张戏谑的脸,睫毛轻轻一颤,来不及掩藏的清泪,终于滚落了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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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第 157 章 戏梦(下)()
鸿昭知道,天子是不会哭泣的,当着他这个奸贼更加不会了,所以他识相地替她抹去了眼角残留的泪水。
“当家,请恕属下护驾来迟。”
凤翎终于看清了这个不速之客。
他穿了一身琥珀色的葛丝圆领袍,窄袖合身,腰间蹀躞带,零零落落挂了算袋金刀。头的平式纱幞朴素无华。这一派洒脱佻达和朝蟒袍金冠的庄严样貌大相径庭。活似一个在鬼市里寻欢的市侩。
“市侩”大咧咧抚着天子的脸,声音微哑,眼满溢柔情,好像正在安慰因苦情戏而伤心的自家婆娘。
他的手慢慢往下滑去,隔着她的玄色男装,熟门熟路地摸了天子悸动的心口。
他笑得那样温柔坦然,坦然得让她忘记了应有的反应。
“傻妞……戏都是假的呀。”
他说的不错,笙箫管笛,水袖声腔,唱的不过是千年前的一场旧梦。
梦醒过后,看客们照样要继续投入滚滚红尘,体尝自己的悲欢离合。
她自顾不暇,又哪有工夫为千年前的古人伤心?
台,临时加演的《金骨杯》已经收了场。
按理说,像绮罗这样的当家兼头牌,出场挑梁必是会在最后压轴的。可是今天,“闲情咏”偏偏把这个意外惊喜放到了开场,之后才是常规的《锦绣缘》。
一阵欢快的琵琶,把勾栏从千年前的陈国宫殿拉回了市井街头。
羽林郎和卖花娘的欢喜缘分由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优伶演开了头。
“卖花姑娘”插着腰,指着一身猎装的“羽林郎”,娇嫩嫩,泼辣辣地唱道:“骂你油条小光棍,强凶霸道把人欺……”
凤翎很感谢小女娃的演唱,让她瞬间回过了味。
什么温柔安慰,不是大咧咧地揩油吃豆腐吗?
天子低头看看自己胸前快要忍不住轻轻抓握的大手,立刻对“油头小光棍”一句,感同身受,义愤填膺,一巴掌打掉了摄政的侵犯。
诡计被看穿了。
摄政殿下懊丧地叹了口气,看了看被天子教训过的“咸猪手”,仍是笑眯眯,十分享受一般。
凤翎忍不住翻了翻眼。
这人的脸皮到底是什么做的?
剥下来做铠甲,一定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吧?
虽换了穿戴,可他那不因衣冠而丢失的匪气,那一副玩世不恭,油盐不进的“滚刀肉”嘴脸。照样能够大杀四方。
女帝尴尬地望望四下,果然撞了慕容彻气恼的蓝眼睛,和邻座女客们嘻笑着窃窃私语,暗暗指戳的模样。
原来观众们牵肠挂肚,聚精会神看过了前头精彩的“陈睿宗”和“赵节”,都有些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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