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朗沉吟片刻,敛容道:“还有,无论你相信与否,我确实不知他那些功名心从何而来。我并不曾……”
“子清,”凤翎打断了他的解释,一脸不耐烦,“我把他交给了你,就不想管这许多闲事了。你这个老师能不能不要告状,让我耳根子清净些?”
荀朗对着她的笑脸望了片刻,方轻轻道声:“遵命。”
“还是没货嘛?”
“什么?”
凤翎朝霜娥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
“那姑娘的肚子。”
荀朗无言,算是默认。
天子又撇撇嘴,眼中溢满失望:“不够争气啊。”
荀朗笑笑看着她,似乎不以为意。
“有些话,我不知道好不好讲……”
凤翎似有踟蹰。
荀朗却呵呵一乐:“你还能有不好讲的话?”
“她虽很好。可你宠了七年,却不曾有结果,或许该……雨露均沾。”看见荀朗面不改色,凤翎继续道,“若是顾念着秦骏达,也可以从他家再寻访些合适的人选。广种……博收嘛。”
最后几个字,凤翎几乎是咬着牙挤出的,她自己也觉得这种比喻不像话,可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荀朗听了她的建议,还是笑:“劳你操心了。”
凤翎忙摆摆手,躲开他的目光,扭头去看远处廊中女娃和儿子的背影。
“我这也是在造孽。论理霜娥还年轻。其实也不用太着急……”
“他还年轻。我却已经老了。”荀朗摇头笑道,“可惜不能同你一样涂脂抹粉。”
“子清不老,春秋正盛,花痴少女宛如过江之鲫。”
听她这样说,二人都呵呵笑起来。
“是么?你怎么就知道了?你这皇帝做得有些不正经么。专看臣子的狗血帐。”
“呵。她们到做得,我到看不得了?”凤翎的眉眼间又露出了年少时的猥琐神情,“你看今日春祭,那些命妇世子全都直了眼珠了。青春真是好啊,人不轻狂枉少年,她们……”
“可不是。”荀朗笑着打断了她的话,“青春真是好。即使不能涂脂抹粉,年轻的身体也是最好的采补灵丹。”
凤翎惊讶地望着他,不曾想到他今日说话会这样狂浪。
“你难道……还会采补之术?”
荀朗微微俯身,一双眼紧紧凝上了她堆满脂粉的脸。
“你猜。”
“呵呵,是嘛……你这老无赖。”
她笑呵呵骂着,想要从尴尬的话题里逃出来。
“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七年断色。”荀朗看见她脂粉底下的脸涨红了,心中陡然涌起莫名的快慰,似乎很享受她这种难得的难堪,“这种事情,食髓知味。我如今是断断少不了了。你怎么就能断得了呢?可是有什么高招么?”
女帝瞪圆了眼,咬着唇看着“失心疯”的荀相,语塞半晌。
终于,她找回了惯常的笑容。
“我也是个老无赖。虽不会采补,却也只爱年轻身体,美丽容颜。”
“哦?”
“可惜我没能生个男身,经不起老。你不知道,有时候,半夜起来看见镜子里的模样能把自己吓一跳,还以为活见了鬼。”
凤翎自顾干笑。
荀朗扯了扯嘴角,仍是盯着她,不言不语。
“如今那些美貌少年们对着我这张老脸还能有胃口吗?与其要他们装模作样,强打精神。还不如我自己戒掉。何况长远不睡了,男人的滋味也就淡忘了。”
他看着努力自圆其说的天子,喃喃道:“忘……忘掉了?还是忘不掉?”
“什么?”
凤翎没有听清,荀朗却不再讲,只是笑望着她。
“你看我干嘛?可是脸上的粉又花了?”
“主公陛下……你为啥还是一点娇羞都没有?”
“我这岁数的人哪里还会有娇羞?”
荀朗笑得更加深沉。
她说的一点都没错。那年,他把她送回长安,发现自己上了当,愤恨难平,便与她打了那个赌。
然后,她输了,他也没有赢。
从那以后,她就失去了娇羞,也失去了魂灵。
她像男人一样喝酒调笑,像男人一样理政治国。
她,变成了一个明君。
“你担心荀家的血脉?”
明君点点头。
贤相笑了。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人家都是很好的,这坏,是在我自己。”
“胡说荀家的血脉不会断绝。我不允许……”
凤翎收住话,因为她意识到“不
允许”三字甚为可笑,可她并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时面目竟然是焦急,甚至凶恶的。
荀朗暗自感叹。
他当然明白,她比那些家臣们更想要让他有一个子嗣,让荀家留下一点根苗。因为在她看来,只有这样,才能将她们母女对荀家的亏欠偿还一些,才能把她从恩义的枷锁里解开一些。
“主公放心。等忙完了这场春祭。我还是会想办法开枝散叶的。”
天子点点头:“咱们得对得住崖州的那些忠贞之士。”
君臣正陷入无言,一旁,尚宫孙季玉入阁请命,正解救了二人。
她是来问凤翎,今日咬春宴前会见鸿昭时要换什么衣裳。
凤翎想了一阵,说要赤凤衔玺。
孙尚宫听了,便觉不妥。
她说:“今日是春季,主和暖欢愉。赤凤衔玺,乃是秋祭所用。此刻穿这个……怕失了祥和。”
“失了祥和。”
凤翎暗想,可只有那一件颜色最深,派头最大,凭血淋淋一只赤凤,可以遮住她日渐老去的身体和容颜,不会让她在他面前再次丢丑,漏怯。
见孙季玉仍要分辨,天子冷冷道:
“失了祥和又如何?难道他连我的衣裳也要鄙夷么?就要赤凤衔玺。用最威严的仪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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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第312章 涅槃(一)()
正始年,长安富庶繁荣,汇集天下至宝,豪奢之风渐盛。……
为显示体面,取悦天子,每年元月,世家大族给女帝上贡的贺礼总是珍奇无比,经营一物不远万里,穷极天涯,犀角鲛珠都算不得什么。
可是多年来,最得女帝喜爱的贺礼却偏偏只是一面可以照见整身的铜镜——重光宝镜。
东夷人早已惯于使用瓷器与铁器,北疆的金乌族却因物产所限,还停留在陶土和青铜的时代。天长日久,金乌匠人变得极善治铜,有些工艺甚至超过了景朝。
重光镜本是摄政王妃夏攸宁的陪嫁,用了韧性极佳的乾元山红铜,虽然尺寸巨大,却能够毫发必现,比宫中之物还要稀奇。
世人只知,因为它象征否极泰来,是祥瑞之物,那年天子病愈,重新临朝,王妃才将它献给了女帝。
却很少有人知道,这宝镜并不是被主动献出,而是天子指名讨要。
那年,鸿昭探知了“安歌娘子”在云梦乡进退维谷的心情,便使了一招“另立新君”。立竿见影地逼得荀朗表了态——纵使归隐山林,也不能舍了权势。
荀朗的抉择,让凤翎死了心,也安了心,自此再无纠结,顺理成章从云梦乡启程归銮。
那天,鸿昭在飞鹰涧外的驿站中等到了凤翎。可她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立刻回城。
“我听说王妃有面宝镜,可以清清楚楚照见整身。”
鸿昭听见凤翎这话发了懵,看见她那张带着假笑,毫无喜悦的脸,更觉惊讶。
他不明白,她明明也是牵挂着长安的,为何归来之时,却如此不安。
“照得清楚么?”
她追问,见鸿昭点头,又接着道:“帮我把它弄到这里来,好么?”
“弄来做什么?”
她还是笑得十分客气。
“她不在府里,我却要偷她的东西,让你为难了。”
“我问的是……你弄它来,要做什么?”
“我想看看自己的容貌。云梦乡很穷,一直没有好镜子。”
“容貌……”鸿昭不想理会天子的心血来潮,“别闹了,傻妞。你不知我为这一天等了多久,咱们先回……”
“等……”她微微合眼,眼角眉梢现出一丝嘲讽,“你确认……你要等的人是我吗?”
“什么?”
凤翎的胡话让鸿昭不知怎么接,她似乎也没打算让他继续发话,已独自回屋,闭了门户。
鸿昭不知道,坐在那里静静喝酒,并且听见了这一切的荀朗究竟对凤翎说了什么。
不管说了什么,事情都开始变得麻烦了。
依照圣旨,重光镜当晚就被运到了馆驿,鸿昭亲自将它送进女帝房中。然后,女帝就此爱上了宝镜。
从那天起,无论御驾行到何处,这面铜镜都会被带在身边。
每年春秋二祭留宿斋宫,即使只有短短三天,天子也会留心嘱咐,让宝镜随她一起登上明德山,安到寝殿之中。
……
镜花水月皆虚妄,八年岁月容易过。当年归隐山林的种田歌早已杳然无闻,当年馆驿中的男女也都更历沧桑,只有那面铜镜和天上的红月一样,容颜不老,妖冶诡异。
月华底下,离宫灯火璀璨。咬春宴即将开始。
孙季玉从厢房捧着赤凤衔玺回到内室。天子正站在重光镜前仔细端详自己脸上的浓妆。
即使韶华逝去,浓重的妆容还是能让镜中的脸孔变得好看一些。
孙季玉迎过来要替她更衣,天子却一指外头。
季玉扭头看那边。发现留着一道二指宽的门缝。她放下手里的凤袍,走过去想把门关好。
怎么?
季玉看见荀朗仍旧坐在外头堂中,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前头已是百官云集,钟鸣鼎沸。大人们都忙得不可开交,他这百官之长竟有闲情躲在这里等天子换装?
季玉心上一紧。
这一幕让她莫名想起了八年前,馆驿里,重光镜被送来的那个晚上。
那晚也是这样寒凉的天,也有这样妖艳的月。
坐在屋外廊下的人,也是这位荀子清。不过那时,他还年轻,还是云梦乡的“吴夫子”,脸上没有这样笃定,身上也没有这样华贵。
而替夫子奉酒的人正是季玉。
那晚,侍郎把宝镜送进凤翎的寝室后就退了出去,独留摄政王和天子在里头密谈。季玉隐隐觉得,灯火跳动中,孤男寡女谈的不会是什么正经事。
“吴夫子”也不避讳,就和此刻一样,静静坐在门外吃酒。
季玉记得,酒温到第三回的时候,吴子虚已经有了醉意,惨白的脸开始泛红。
此时,门终于开了,送镜的鸿昭出来了,表情十分难看。他没有理会荀朗,只是好声好气请季玉跟他进去。
季玉奉命到了屋里,看到了触目惊心的场面。
灯火灼灼间,外袍和中衣散落一地,凤翎直直站在重光镜前,一丝不挂,活像那条被剥鳞剐肉的鲈鱼。
发现他们进来,她转过身。
季玉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见,天子的身子还不如鱼生干净,竟然是花的,而且花得十分诡异。
一支妖艳的藤蔓长在她不算白皙的皮肤上,从心口开始延伸,扭扭曲曲,缠绕双峰,向下蔓延,一直蔓到两腿之间。
孙季玉吓得侧过脸。
天子的脐下隐秘之处仿佛也布了骇人的伤痕,和上头的藤蔓呼应着,蔓延到腿间。
这个人,简直就和孙季玉一样,千疮百孔,是被人撕碎后又重新拼合的。
凤翎看着他们,泥塑木雕一般,毫无尴尬。
天子失心疯了?
季玉不知所措。
鸿昭自案上取了干净衣裳递给她。
“春华妹子。”
他这一声唤,惊到了季玉。原来她的老底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账……账房……”
听她这样回应,鸿昭也想起了当年何村的往事,凄然一笑道:“我手脚笨。请你替当家穿上,天凉……”
季玉接过衣裳,自然也没敢问他,发生了什么,这样私密的场面,又为何偏偏要自己进来。
凤翎仍是一言不发。见季玉捧衣过来,倒也不抗拒,任由她替自己穿好了里衣。
季玉想把安歌的桃花袍给她披上。
凤翎似乎回了神,她抬手止住她,自己取过了架上朱紫色的皇袍,交给季玉。
穿戴停当,天子仔细照了照那面毫发毕现的宝镜,走到门边,推开门,一门相隔的两个臣子道:“此番能够‘死而复生’再次临朝,还要多谢二位深情厚谊。我这块招牌上已有了金字,很能唬人。当然……若你们要换也不是不行。不过,依我看来,到底是会有些麻烦的。”她侧脸看看自己的袍袖上的凤纹,冷冷笑起来:“天呢,这衣衫原来这样好看。”
……
时至今日,孙季玉也不敢问,那夜在馆驿中当家与账房究竟谈了什么,此刻也只能阖上门,像过去八年一样,伺候天子在镜前更衣。
凤翎脸上惨淡无光,白天看春祭时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了。季玉知道,这是因为她就要和鸿昭会面。这八年来,天子总是努力避免这种私下会见。若是避不了,便总是这样闷闷不乐。
屋内,尚宫替天子换上皇袍。
屋外,丞相背对内室,恭恭敬敬,正襟危坐。
其实,门后镜前的一切对他而言,早已不是隐秘。那些隐居云梦的日子里,他清清楚楚地检验过那一袭凤袍里的每一处伤痕和瑕疵,甚至还为她添上了自己的纹样。
折磨她的感觉是怎样的?
荀朗微微阖上眼,想起重光镜送来的那一晚,鸿昭走后,她曾来验证赌约,喝下他为她斟好的那杯罚酒。
“我输了。原来都是一样的。”她仰头一饮而尽,搁下酒碗,笑道,“谁曾想一介武夫,也会这样讲究。”
“什么滋味?”他问的是酒。
“想杀人。”她会错了意。
荀朗知道,这一回,她被彻底击倒了。
可是,令他自己都害怕的是,见她这样,他的心底竟然涌出难以名状的甘美。
那种心情就好像看着自己珍藏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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