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处罚会这样轻。见王生痴愣愣望她,凤翎抱臂笑道:“怎么……你后悔了?后悔也还来得及。”
当然不能后悔。后悔,就失了气节,丢了脸面,输给了这个疯妇。
“臣领旨谢恩。”
这一回,王生答得十分干脆。赌气一般,利索地跪下身,把头磕得“咚咚”响。天子摇头笑叹,一脸遗憾。
“哎呀,可怜见的,怎么就答应了?朕原本还想看看的。总觉得你会比他还白些。”
看见“小美人”立刻绿了脸,一副要死的样儿,天子才笑笑一挥爪杖。
“滚吧。”
女史领走了赵生,留下趴在地上吓掉了半条命的王才子。
他也成了“撷芳初幸”的最后赢家。
“写一篇《春宫赋》,明天给朕。”
“《春……春宫赋》?”天子的题目出得奇特,赵生已被吓得失了神,便本能一般地问道,“陛下,但不知这‘春’是指节令,还是……”
赵才子显然想歪了。凤翎听见他这一问,又暧昧地笑了,朝鸿煦望望。
顺着天子的目光,赵生看见了鸿煦脸上的阴云,垂了头,再不敢发问。
“你自己审题吧。朕也不好作弊呀。”
时近黄昏,天子要回寝宫安歇,帝君像往常一般相送。盏盏灯火次第点燃,宫娥远远跟在后头,天子夫妻行在廊下一路说着闲话。
“那个天虞人不错。关照李成明仔细记下他在幕的情况。三年过后,召他回来。若到时你觉得仍是好,就留下,先接替空缺,做你的长秋监。如果长秋监做得也好……”天子沉吟片刻,笑道,“若是做得也好,就可以放到外朝,到那时,再看吧。”
帝君有些不解:“长秋监空缺多年。怎么忽然想到要用他?”
“哥哥不是很喜欢他么?”
“陛下因何觉得我会喜欢?”
凤翎捂着嘴坏笑。
“你笑什么?”
鸿煦莫名其妙。
“他不是很像你年轻时么?凶得要死,全把我看成一团狗屁,生怕被我染污了。”
“陛下……”
时至今日,早过而立之年的鸿远之却仍是会被妻主弄得脸红。
鸿煦沉默了,眼里盈盈有些异色,凤翎自觉失言,便敛容转变了话题。
“至于剩下的小美人。也是个人才,满怀功名心,且还不要脸。倒是可以立刻就用的利剑。他明日写的东西,要是名实相副,就把他留下,以后凡有假话空话就丢给他。定能吹出一朵花来。若是名不副实,就依例给三十两金,遣回本家。大小伙子也不好叫我白看了。”
鸿煦微微点头,算是应承。
二人一路闲话,不觉到了超然门外。
天子欲要道别,却见帝君脸上犹豫之色。
“怎么了?”
鸿煦默了片刻,方开口道:“我听说,前日,兄长又……”
帝君的话仿佛一阵冷风,瞬间卷走凤翎脸上温暖的笑意。
“那年……那晚,你回来后,超然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像过去一样。鸿煦没有问到那个答案。
天子留给他的,只是一个冷冷的背影。
“哥哥,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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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第307章 秘辛(中)()
夜笼深宫,暗夜无星。 春祭就在明日,内廷的宫女们已经为此忙碌了多日,按照原本的计划,今夜她们该睡一个安稳觉,养精蓄锐以求明日能“完美出演”。
可是此刻,三百掖庭宫娥全都衣装严正,恭恭敬敬端坐在紫宸宫西侧的偏殿中,安静聆听掖庭令训话。只因两个宫女在春祭前夜失踪了,只因其他宫女好奇询问了这两人的下落。
三年前,尚宫徐婉贞年老力弱搬出寝宫,天子命她专职供奉居住在外朝东宫的云中君。徐婉贞在后宫的职权被一拆为二,文澜苑宫人事务全部放由帝君鸿煦的亲随去管。正始初年被特调伴驾的孙季玉则独当一面担任掖庭令,替天子当家,看好这封闭而又神秘的超然台内宫三殿。
孙季玉上任已有三年,她是徐婉贞一手带出,所以账目人事全都深得乃师真传,管得井井有条,可她不大爱说话,像此刻这样连夜召齐内廷所有宫女训话也只有这一回。
孙尚宫的训话很奇怪,不是明宫规也不是论赏罚,而是讲了个家乡的故事。而且还是一个吓人的精怪故事。
和许多精怪故事一样,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少女,年轻单纯脆弱,受到刺激时会惊声尖叫。
和许多精怪故事一样,这少女有着最作死的特质——好奇。
因为好奇,她想要捉遍世上所有怪鸟,攀上了家乡最高的树,然后,某一天,她如愿以偿地寻到了一只从未见过的鸟。
鸟儿的羽毛是灰白的,看起来普普通通,可它的眼珠却像宝石一样,发着诡异的光,即使在黑暗中也明亮如星。阿爹曾经告诉少女,这是被神仙豢养的天鹰,凡人触碰它只能招来厄运。可她不信邪,还是把鸟儿揣在怀里,带回村子,甚至偷偷养在家里。她不知道,自己的好奇已经触怒了神灵。
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夏夜,鸟儿飞走了,她不甘心,还在抓着它的脚,鸟儿抖动翅膀变成了巨大的妖龙,带着她飞上了天空。她这才开始害怕,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被拽进云里,天雷布成的将她劈得四分五裂,一块一块,掉落到家乡的溪水里。
可她并没有死。她的头颅滚落在青石边,睁着眼,清清楚楚去看天罚如何降临到自己的家乡,家人被陨星碾成齑粉,村庄被天火烧成焦炭,她不能动也不能说,甚至不能闭上眼。她是引来天罚的罪魁,即使家人死绝,即使无家可归,老天也要罚她以这样碎裂的状态,在冰冷的溪水里清醒地躺上一百年,直到尸骨全部烂成河泥。
孙尚宫在黑暗中悠悠讲完了这个故事。
除了窗外透入的光,整个偏殿只有一盏油灯在她身侧不安地跳动。
总是浓妆艳抹的孙季玉,今日却没有涂抹半点脂粉,昏黄的灯光自下而上投射到她肃穆的眉眼间,让本来和善的面容陡然显出几分恐怖。
“陈若兰。”
故事讲完了。那个多嘴询问的宫女早被召到了身边。
“你不是好奇同舍之人的下落吗?”
女官若兰匍匐在地,抖作一团。
目睹这一切的宫女个个冷汗直冒,胆小的更是已经快被吓哭,可她们深知宫规只能咬紧牙关,努力克制。
孙季玉缓缓撩起自己的刘海和鬓发。
“若兰。”
听见尚宫唤她,陈若兰抬头望去。她和前排的宫女都看到了掖庭令发根处骇人的疤痕,这些疤痕沿着发际线延伸到耳边,看起来简直就好像她的这张脸连同整个脑袋都是被拼接到脖子上的。这真是太吓人了。怪不得孙季玉年将三十,却依然像个少女一样,垂髫披发,刘海覆额,还喜欢涂抹厚厚的脂粉。
宫女们还曾偷偷笑她装嫩,原来……
陈若兰吓得本能地往后逃,却被孙季玉一把抓住。
少女已经瘫软,孙季玉的钳制如铁一般。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挽起袍袖,露出自己惨白的胳膊。
众人越发惊骇。
原来不只是脸和脖子,就连手臂也是被拼接上去的吗?
天打雷劈,四分五裂……
四分五裂?!
难道掖庭令就是那个少女?
管着她们的一直就是个受到诅咒的活死人?
看见这一切,宫女们个个体如筛糠。
“姑姑,您……这伤……”不知是哪个胆大的,竟然带着哭腔问了一句。
“这伤是怎么来的?”孙季玉扭头望向少女们,微微笑道,“你们想知道吗?”
“婢子不想知道。不想知道。”
宫女们磕头如捣蒜。
“天罚,不好玩。”孙尚宫终于松开手,放过了吓瘫在地的陈女官,“去吧。你们都是有家的人,不要试图捕捉天鹰。”
陈若兰将头磕得砰砰响,然后,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孙季玉整衣端坐,沉声道,“现在,点燃你们身前的油灯,把内廷三殿的规矩再读给我听听。”
宫女们战战兢兢,哪里还敢举动?孙季玉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她们,脸上的霜雪却比这幽深寒夜更加骇人。
宫女们这才慌忙回神。油灯一盏接着一盏被点燃。她们抖抖索索指着卷上的文字,在女史的指挥下颤声朗读
……
这就是尚宫孙季玉的第一次训话。当超然台三百宫娥全被吓得差点尿裤子时,有一个人却站在暗处,悄悄目睹了一切,然后对跪在身后发抖的侍女笑道:“等训完了话,就让她来。”
……
孙季玉打开天香阁禁闭的门,一股热气冲到脸上,炭火烧得温暖如春,灯光昏暗,水汽氤氲,一团朦胧。
湿热几乎要剥夺了她呼吸的能力,孙尚宫被憋得脑袋闷痛,她赶忙凭着记忆往前摸,终于在水雾横斜里摸到了个硕大的木桶。
桶里坐着的人已经瘫软,靠在桶边,身体被浴汤浸泡至喉头,只留下颗苍白的脑袋露在外头,双眼紧闭,面色赤红,长发披离,无声无息。
她忙将她扶正。
“陛下”
没有回应。
果然已经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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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8。第308章 秘辛(下)()
孙季玉不敢含糊。 忙起身跑去打开了南窗,冰冷干燥的空气灌进来,孙季玉深吸一口气,这才觉得头疼好了一些。
她回到桶边,凑近凤翎的耳朵又喊了几声,根本不起作用。于是,孙尚宫从医女白芍那里学来的本领派上了用场,她熟练地去掐天子的人中。一边掐,一边拍打她的额头。
水雾被冷风吹散了些,天子被这样又掐又打了好几下,终于开始喘息。
孙季玉这才如释重负。
只差一点,御座就要易主。可是刚刚差点龙御归天的皇帝陛下,尽管此刻依旧喘得面无人色,却已经开始趴在桶边上对她微笑,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刚才只是一场玩笑。
“话这么多。你出来得太晚,我都睡着了。”
孙季玉笑不出来。
“烧着炭火要开窗。我不是关照过她们吗?这群丫头……”
“是我让关的。太冷了……”
“总是这样。闷死了,算谁的?”
“算我的。”凤翎仰头靠上桶边,“帮我把头发洗洗。”
季玉暗自叹了口气。每年正月,天子的疯病总是发作得最严重。
孙季玉边伺候天子洗头,边轻声抱怨。
“怎么今日又想起来沐浴?原本不是说去明德后山的汤泉宫泡澡吗?我已把一应物都发了去……”
“刚才才撷芳殿遇见脏东西了。明日是云中君第一次主祭。还是先洗干净些不要冲撞了神灵。”孙季玉的手在长发间游走,这种熟悉的动作让天子感到放松,她享受地合上眼,“小混蛋的晚饭安顿好了吗?”
“徐姑姑刚才谴人来报,少主已到了云中君那里,吃了许多烤肉,还……,哦……这会儿怕是在打呼噜了。”
“吃了许多烤肉,还做了什么?“凤翎敏锐地抓住了尚宫的纰漏,“他又闯了什么祸?”
“还去……见了东皇世子。”
天子听见这话,沉默了许久,长叹一声:“翻着花样地讨打。等我上山了,再去揍他。”
虽然掖庭中宫女足有三百,但是伺候天子沐浴一直就只是孙季玉一人的工作。这个工作,她一干就是七年,每一个步骤都早已烂熟于心。
天子的头发又多又硬,所以每次在熏笼前擦干总要耗费许多时间。天子躺在美人榻上,湿漉漉的,只盖了薄薄一件丝衣。孙季玉座在边上,小心伺候这堆烦恼丝,烦恼丝的主人却对她的训话很感兴趣。
“你怎么气成那样?究竟听到了什么?文澜苑的荡妇?吸取精气的老妖婆?不下蛋的老母鸡?还是……失心疯的肥婆娘?”
季玉听不下去,
“若是这种话叫我听到,我会割了她们的舌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打发出去。”
“所以,她们才不会让你听到。外头的男人们说的话,要比这难听多了。那些毁谤的案卷精彩得好像传奇,也没见小高哪次审时动了真气。”
“我是山野村姑,自然不能和高大人相比。”
“哎呀,高大人是水贼的儿子,也不比你这山贼的女儿好多少。”
孙季玉被说到往事,不由脸色难看。
凤翎讪讪一笑,改变了话题:“十五进宫,二十五才能放还。最美的十年都陪我耗费在这圈圈里头。关十年,太难了。不骂一骂怎么活下去?”
孙季玉不语。
天子又笑道:“那个告密的也真是笨。以为出卖同事就能讨好我。却不知道,我才是天台宫里秘密最多的人。嘴不严要比嘴太毒更加可恶。你刚才的故事讲得很好。谁编的?你吗?编了多久?”
孙季玉依旧没有回应。
长久的静默中,天子脸上的笑渐渐淡去了,悲伤渐渐袭上眉眼。
“春华,你恨我,也已经没有用了。”
“奴婢不恨。”
“也对。你和我,是一样的。”
孙季玉沉默无语。
“何春华”这个名字离开她的年头太多了。
凤翎又轻轻道:“那年雨夜,内阁里,你第一次遇见子清。后来,我去请罪,你出门的时候,笑了吧?”
孙尚宫的手轻轻一颤,连擦拭头发的手巾也掉到了膝头。
“别觉得奇怪。刚才有人说我是羲和女神,神的后脑也是长了眼睛的。”凤翎望着头顶跳动的灯火,目光迷离,“自从变成孙季玉,那还是你第一次笑。你为什么笑?因为觉得,我也会有克星?因为发现……他是我的天罚?”
孙季玉没有回应,凤翎却哈哈笑了起来:“你看。我才是讲故事的高手呢。你被吓到了哈哈……哎呦”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孙尚宫的指尖夹到了天子的发丝,她吃了痛,提了抗议:“你轻点。要秃了。”
孙季玉含糊地“嗯”了一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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