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超,你的正道算是什么东西?可是专门用来陷害朕的?你知法犯法,闯宫直谏,又算不算是毁伤正道?”
“陛下……”
陈凌拱手想要辩白,却被天子抬手止住。
“也罢。反正你冥顽不灵,就是要与朕作对。你做不了忠正之士,我也做不成贤明之君。”她冷冷一笑,站起身,“你们个个都来找我的麻烦。我也早就不想穿这身皇袍了。倒不如……”
陈凌惊呆了,因为他看到对面那位刚才还正襟危坐的女皇帝,竟然已经扯开了自己的朱紫皇袍,咬牙切齿地往下脱。
突然发作的泼妇本色实在让廷尉大人瞠目结舌。
鸿煦也被吓了一跳,看她宽衣解带,更是又气又急。
怎么,你说不动他,竟要色诱不成?难道还要衣衫不整,风情万种地论政?
你敢?
帝君本能地起身想阻止,差点就要当场捉这疯婆娘回屋,执行家法,不对……是替兄长……执行家法。
可皇帝手脚很快,等两个男人反应过来,一“团”皇袍已经被脱了下来,又准又狠扔到了廷尉大人的獬豸冠上。
“滚你的老娘不干了。”
她老人家撒泼完毕,气鼓鼓走回原位,弯下腰,又另取了一只玉杯,倒起了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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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第230章 第 230 章 自投罗网(七)()
鸿煦看清她的穿着,这才定了心,原来皇袍是外披在宫装上的,皇帝只是变回了“床头娘娘”,衣衫还是整齐的。
陈凌狼狈地取下劈头盖脸遮住自己的衣袍,看见对面的祖宗娘娘已经一口饮下手里的毒酒。
“陛下?”
陈凌是实在看不懂了。
婆娘却愤愤然又在杯中倒了酒浆,递给鸿煦。
“哥哥,你要不要也来一杯?这买卖太难做了。伙计又那么笨。咱们来个同归于尽算了。”
鸿煦抬头看看她,无奈地合了合眼,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饮罢,将玉杯放回案上,唇角现出一丝苦乐参半的笑意。
她大概是真着了急,竟忘了这杯子,她才刚用过。就连合衾酒也不曾吃过的夫妻二人,这回喝起“毒酒”来,到甚是亲密……
凤翎看了看陈凌瞠目结舌的脸,走到廷尉身边,蹲下身拍拍他的肩道:“让你缺德,遭报应了吧?老是吓唬人犯,我今儿也吓唬吓唬你。你看看你这张脸扭得,更丑了,我非得告诉白芍,你今天有多难看,多气人。”
陈凌终于反应过来了,鹰眼中渐渐蔓延出惯常的戏谑,他拍拍胸口,惊魂未定一般,撇撇嘴道。
“主公……下次不要这么玩,臣快吓尿了。”
“呦”
天子听见他一个“尿”字,惊得花容失色,一个屁股蹲,朝后倒坐了半步,务求尽量躲开大小便失禁的属下。
陈凌见她五官挪位的夸张模样,不由笑道:“主公莫怕,臣还没尿,只是打个比方。”
帝君见自己的妻主这副半疯半傻,不男不女的做派,忍不住扶了额。
皇帝陛下狗屁倒灶的驭下之术也太过别致了,让他颇感应接不暇。
凤翎从陈凌的手上拿过自己的皇袍,扔到一边,嘴角微勾,坏笑道:
“我说廷尉好爱卿。你闯宫直谏,惊了圣驾,我殿前失仪,扔你一脸。我徇一回私放了你,麻烦你也徇一回私,放了我好不好?”
陈凌剑眉微蹙。
“这……”
凤翎恨恨捶他一拳。
“你他娘的还没完啦?”
陈凌赶忙叩首。
“臣不敢。”
天子悠悠回席,对帝君道:“哥哥,我读少。你教教我,他给我讲了半天法,这法字到底是怎么写。”
鸿煦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又要作什么怪,暗暗叹了一声,用指头沾着“毒酒”在案上写了个字。
“这是……”
凤翎看了,脸上露出尴尬,因为她发现鸿煦写的这个字她竟然真的不认得。
“法字的古体。”
“哦,吓我一跳,我当哥哥写天呢。”鸿煦再次扶额,凤翎嘻嘻一笑,望向陈凌,“但不知这个字怎么讲呢?”
陈凌拱手道:“所谓灋者,刑也。此字形为会意而造。法当平之如水,故左边从水,廌所以触不直者去之,故右边从去。”
“廌……是个什么玩意儿?”凤翎一指案上,眨眨眼,望望鸿煦。
“就是廷尉大人头上的獬豸神兽。”
“哦,原来如此。”凤翎点点头,“哎陈子超,你听到了吧?不单我不识字,你也不识字啊。”
“主公……此话怎样?”
陈廷尉觉得有些冤枉。
“你我都只认了一半的字。在你看来,法所求者乃是水样公平。在我看来,法就只是你头上的獬豸,不过也和杀人的睚眦,管财的饕餮一样,是我豢养的猛兽之一。如今你却为了你的公平,放獬豸来咬我这个主人,真是混账”
陈凌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凤翎笑笑哼了一声。
“怎么?觉得我不讲理是吗?我向来就是个不讲理的痴儿嘛。獬豸的角再尖,也不许它顶穿我的皇袍,否则,赶明儿我上朝了穿什么?”
陈凌忖了忖,恍然大悟,叩头道:“臣……明白了。”
“你不明白。”天子却冷下脸,继续批驳道,“你以为我大赦天下只是在为自己的私利,为自己的名声,耍赖撒泼?我看过你的奏表,也相信你表中所言全是事实,那些逆贼,上欺天子,下凌百姓,确实该死。你的职责是除恶务尽,这本很好。只是有一条……你该如何判断,哪个时候,除恶已经成功?天下已经太平?”
陈凌忖了忖,严肃地望向天子,沉声回复道:“虽然艰难,臣却相信天下万事,只要穷究,总是能勘透真相的。”
天子的脸色一样庄严肃穆。
“不。你永远也找不到那个所谓的真相。因为你手执刑法所要鞭策的是天下人心,而人心……从来就是变幻不定的。我不想深究,不只是怕你的独角顶到我,或者把那些恶兽逼急了让它们吃了我。更重要的是,我出游这二年,看到了更加可怕的征兆。在南疆,有的百姓为了捉拿逆贼而互相告发,甚至父子反目,兄弟成仇。一个放牛的都有可能因为某天的一句醉话就被说成崔绪的同谋余孽。对我而言,这种场面,要比逼宫更加可怕。”
陈凌愣了片刻,却仍不死心。
“臣可以细化刑法查究此类冤案。”
“你查不了这许多冤案,因为这些冤案的制造者并不觉得自己是恶人,他们也是打着正道的旗号,以除恶务尽的名义来互相残害。所谓善恶其实是很难界定的。百姓们爱听‘正道’二字,也很容易被它蛊惑,这种自以为是的正道一旦失控,或者被别有用心的人操控,那么整个帝国都会陷入人吃人的疯狂,甚至会……就此倾覆。”
陈凌无言以对,他一心只求穷究,却实在没有想过如何收拾穷究过头的危害。
天子的脸色复归和蔼。
“子超,人人称赞的‘除恶务尽’未必就是好事。很多时候,粗暴的清明比平和的昏聩更加可怕。你当然可以单纯追求除恶,我却要保证除恶之人,不变成更大的祸乱,把我的买卖彻底搅乱。”
天子叹了口气,又自斟了一杯。
“所以……停止吧。我是天子,长了天下第一的大嘴,我说该停了,便要停了。就让我这个昏君,借着东皇的婚庆,糊里糊涂结束这一切,让大家都过几天太平日子吧。”
她说罢此言悠悠喝下酒,垂首无言。
廷尉憋了许久,终于认输,叩头道:“臣鼠目寸光,不能体察圣意,陛下……”
陈凌想要自责,却被天子笑眯眯止住了。
她靠在几上,一指天际。
“看这皎皎明月,我到想起昨日和云中君斗的嘴。我问他月亮近还是上林苑近,他非同我说是月亮近,因为月亮就在眼前,上林苑根本就看不见。他说是父君教他的,越近的东西,越能看见。我憋了半天竟无法反驳。”凤翎瞥了瞥鸿煦,与他相视一笑,又扭头对陈凌道,“子超,你的嘴厉害,你说说我该如果赢这场嘴仗?”
陈凌忖了忖道:“主公不妨同少主说,要去上林苑游玩不过一日往返,却从未听过有人能去月宫中再回来。这样看来,月亮要比上林苑远多了。”
凤翎听了,拍案笑道:“妙极妙极不愧是子超原来月近月远,不过在于望月人的眼睛嘛。”
两个臣子都听出了她话外之音,不由莞尔。
“子超,你与帝君都没有错,我也没有错,也许……”她捂着心口,眉眼间现出一丝淡淡凄凉,“谁都没有错。不过是在其位,谋其事而已。”
两个臣子都看出她陡然漏出的伤感,便都些疑惑,可是转眼间,痴儿凤翎就又回复了笑容。
“无论我们怎么看,都该确信,正因你我眼中皆有一轮明月朗照乾坤,才能像今日这样肝胆相照,共坐一席。子超,我真庆幸,十六年前,是我先他一步,寻到了你。”
陈凌明白她说的人是荀朗,想起前尘往事,不由百感交集。
“主公……臣惭愧,万死难报主公知遇之恩。”
凤翎望着月华下两位良臣,想到多年前,自己也曾与他们的兄长,与已死的凤鸣一起在月下共饮,彼时的赤子之交实在比今日的君臣相谐还要痛快。
可惜,月华犹在,他们却再也回不去了……
“子超,我问你,《景律》里头黥刑一条已经被废除了吧?”
陈凌以为她又为他脸上旧伤难过,忙拱手道:“主公勿忧,已然废去,再不会有人像臣一样,受此屈辱。”
“哦……废得很好。”她目光一滞,悠悠叹了口气,惨惨笑道,“我本一介痴儿,才能平庸,德行不佳,竟还能苟活到今天……我才是不敢辜负诸贤君子襄助之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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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第231章 桃花劫(一)()
有愁无眠,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君臣们决定先把“毒酒”吃光。%
酒过三巡后,人已微醺,天子开始替臣子把盏,臣子们也乱了礼数,享受着娇娘天子的服务,大大方方吃起来。
大概人一醉,就和梦中一样,只爱讲家乡土话,反正皇帝和廷尉这一回喝到最后,就忘记了京城官话,酒气熏熏,哩哩啦啦讲起了崖州方言。
崖州方言虽然软糯,听来却不大上台面,凤翎少时一直就只跟白芍和陈凌讲,就连与凤鸣、荀朗交谈时也是字正腔圆的帝du腔。
“我同你讲。你今朝的谏言算是彻底完结了。我应该也算被你惹毛了。明朝,我下个诏,把你贬转甘泉龙潭,你手里的事么……就让廷尉丞暂替吧。”
天子笑眯眯说的这一句,让陈凌傻了眼。
看他发愣,凤翎坏笑。
“难道你不想白芍?据说她和那小白脸石如清已然合作无间。人家乖巧温柔,又比你长得好看,万一……”
陈凌被提起要害,心上一跳,面红耳赤:“主公你这说的啥话。”
“不是崖州话嘛。”她仍是笑,咽了口酒,轻轻道,“我同你讲正经的。我之所以不在房里会你,就是怕隔墙有耳,反而亭子里倒好,敞敞亮亮看得清。你只要从这院里出去,你阿哥的人就会卯牢你。你被革了职,记得要愁眉苦脸一点。我最后还会在门口,骂上你两句的……”
陈凌蹙眉。
“你这点花头,无有高明之处,只怕骗不牢他。”
“我不高明,你要高明啊。全要看你回去怎么做了。这十几年你不都做得好好的嘛。除了龙门堡那里,你突然冒出来,吓了我一跳。”
陈凌咬了牙。
“我那时也是无有办法。”
“他会信你,关键……还是因为有你家老大人死心塌地在他手里押着,毕竟血浓于水,他用人时,是很信这一条的……”凤翎笑笑说完这一句,转身替一旁的帝君斟酒,“阿哥,难为你陪我憋了许久,再吃杯酒,散散心。”
鸿煦并不明白她嗲溜溜说的什么,但看她柔美的笑容,仍是莫名愉悦,便也不客套了,乖乖把玉杯伸了过去。
想到对荀家忠心耿耿的陈璋,“不肖子”陈凌不由苦笑。
“可惜阿哥不知道,我这人是六亲不认的。乱了法纪,就是亲骨肉也……”
“你不认?”凤翎放下酒盏,睨着廷尉的疤面,“不认,怎么宫变之后,听到我只是贬你家大人回乡,并未深究治罪时。你会那么高兴?”见陈凌怔愣,凤翎又微微一笑,“法么,是不容情的,可执法的是活人。岂能无情?所以那一回我才特意叫你去北边查邹禁,怕的就是你留在这里。万一他们发难,你会难办,后来果然就……”
她叹了一声,低头自吃了口酒。
陈凌脸上一阵尴尬,鹰眼微微一瞥鸿煦,扯开话题:“龙门那个事,你也知道,他家阿哥大概是冤枉的,你……”
凤翎讪讪。
“谁知道。他再冤枉,暗堡门前那通屁,总是他自己放的。这只杀千刀的臭东西……”
见她脸红,这一回,轮到了陈凌坏笑。
“还有,我家阿哥么……大概也是真的欢喜你的。”
凤翎越发讪讪,低着头喃喃自语。
“大概……谁知道,他要是不欢喜,为啥要为我断指,害我难过得要死,我宁愿自己少一只手也比这样好。可是,他要是欢喜,为啥又……”她默了片刻,苦笑着,抬起头,“反正我现在也不好让他不欢喜。这里事情差不多了,你回转去后,也算脱困,和白芍一起帮我看着南边。你阿哥的买卖还有根基都在那里,我的也一样。”
陈凌蹙眉。
“我们都不在了,你……”
“外朝内廷现有的那些人,也还不错。至于绣衣使这摊子事,你也该让小辈们露露手了。”
“她肯定会骂我——不好好守着主公,死过来腻什么。”
凤翎咯咯笑起来,不去理他,扭头对鸿煦道:“阿哥,不好意思,怠慢了你。你看看,我碰到的都是些贼佬,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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