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战战兢兢了一整天,人家却早就心知肚明了,倒是自己成了傻子。
“臣虽不如陛下圣明,兄长多谋,到底也会恪守本分。龙游于天,神行莫测,臣是从不敢窥伺的。”
“这……”
凤翎方觉自己话中失礼,竟将鸿煦说成了私拆密奏的小人,不由面红耳赤。
“哥哥,是我胡说,此番确是我藏了奸。可有些事我也实在不敢跟你竹筒倒豆子那样……对不住了……”凤翎咬咬唇,十分窘迫:“我想鸿昭会瞒住你,大概与我顾虑的一样。并不是想搞‘挟知而问’那一套,而是……是……大概就是怕凤藻会像今日这样来勾搭你。”
她结结巴巴,口不择言,“勾搭”一词用得极傻,傻得二人都面红耳赤,窘在当场。
“不对,不对……不是勾搭,是……打扰,是打扰。”天子慌忙摆手纠正。
鸿煦惨然一笑,对于她的这份客气,他实在说不清是悲是喜:“与后宫私相传授信,无论在哪朝都是大逆之罪。陛下太过宽厚了。”
“我宽厚?我宽厚个屁。”凤翎顺嘴又秃噜出一句粗口,忙咬着唇收住话。
映着暖黄灯火,她那张甜美的桃花面越发娇艳动人。
鸿煦看了,心上酸酸软软。
她就像变幻莫测的云霞,时而沉着睿智,时而质拙可爱,前一刻还是最冷酷的君王,后一刻就成了最娇憨的女娃。就是这种奇妙的结合,才让他欲罢不能,怅然无措吧?
可他不能与兄长一样,耀武扬威地霸占她。甚至也不能像那奸相一般,金蛇缠丝地绊住她。
偏偏他还是她名义上的“帝君”。
这就叫他更加怅然了。
“哥哥?”
鸿煦被唤回神,微微含笑望着她。
“陛下。”
“哥哥莫与我和鸿昭这样的小人置气,我们都是混蛋,不单小心防备着天下人,还要狗咬狗地互相算计,实在不能做到哥哥这般至诚坦荡。方才我见到凤藻的信,就明白了哥哥的心意。”
她突然坐正了,用乌溜溜的眼直勾勾盯住他。
“明白……什么……陛下真能懂臣的心意么。”
鸿煦脸上泛红,心跳得狼狈不堪,下意识咽了口口水,似乎在期待能从她嘴里听到些什么。
只见凤翎郑重其事地抱起拳,对他拱手行了一礼。
“多谢哥哥襄助,肝胆相照,高风亮节,凤翎在此谢过了。”
她的口气豪爽热切,活像个被江湖救急的侠客。
“陛下?”鸿煦一愣,暗自苦笑,拱手还礼,“折杀微臣。谈不上什么高风亮节,据实以报乃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不是本分,是情分。自我登基以来,鸿昭做的最对的事情就是把哥哥送进了宫。是你让这危机四伏的宫阙有了祥和。若没有你,只怕我是片刻都不敢安眠的。此一番……”她一点面前的花笺,“哥哥竟能为我放下过去,这是何其艰难的抉择?这份情分我领,这份义气我敬。我也会努力证明哥哥今日的抉择,不曾有错。”
她说到兴头上,猛地站起来。
“一事不烦二主,有劳哥哥这就替我去紫宸殿安排。咱们先摆平了冥顽不灵的陈子超,再一起会会凤藻姐姐,听她还能有何话讲。”
鸿煦抬头看着她干劲十足的模样,瞬间想到了鸿昭的那副土匪相,愣了片刻,忍不住笑道:“果然是天造地设。”
“嗯?”凤翎没有听懂。
“陛下说得这般气势汹汹,倒像要去斗殴。只怕臣打不过廷尉大人,要丢了脸面。”
凤翎一愣,这是冷傲的鸿煦第一次与她说玩笑话,她心上一热,也哈哈大笑起来。
“没事,咱们一起上。准保揍翻他。”
……
据传东方之海有鱼比目,必要有偶相比,方能同行。如果单条比目鱼困在海中,不能遇见合适的配偶,亦或者配偶合适了,时机却错过了,那么它将终生伏在沙中,至死不行。
此所谓遇合之理。
君臣也好,夫妻也罢,就如这比目鱼一样,遇合皆有机缘。
十多年前,荀家满门遭受诛杀时,荀朗正在神宫里完成最后的祭仪,因为这场祭仪,他躲过了血光之灾,却也错过了与义弟荀凌最初的相认。
荀凌这条被毁掉半张脸的“比目鱼”,因为亲爹大义灭亲而被整得半死不活,正是渴求遇合之时,恰巧就被精明的鸣公主和贪玩的翎公主偷偷捡了回来。并且遇上了救他性命,也让他魂牵梦萦的医女白芍。
一年后,“比目鱼”已然认定“佳偶”,才又在凤鸣的刻意安排下与兄长荀朗“偶然”相认。
不出二位公主所料,荀朗虽然惊喜,却并没有公开这个兄弟的身份。而是让他以奴仆的名义,潜藏到小公主身边。
翎公主与这疤面少年一见如故,至此引为心腹。
荀朗一直以为,家臣陈璋的好儿子,他的小义弟,不管是因顾念亲缘,还是为个人前程,都会努力效命,成为他安在凤翎身边的又一步好棋。
可谁能料到,棋差一招,真的就只差了这一招。
这一回,被摆了一道的人,成了荀朗,只因为他错过了遇合机缘。
就连陈凌自己有时候也会想,若那一回,先捡到他的不是翎公主,而是荀子清,他还会不会死心塌地替凤翎去玩这危险游戏?
遇合就是这样奇妙,他遇上了主公凤翎,遇上了伊人白芍,就注定要与她们比行一生,死而无悔……
紫宸殿后,流觞亭中,月华皎皎,松风飒飒。
天子凤翎一身朱紫皇袍,面南背北,正襟危坐。帝君鸿煦陪坐东侧。
“主公……”
陈凌跪在对面,刚要开口却被天子冷声打断。
“此处无有你的主公。朕乃天子,为天下之主,非你一人之主。”
“是。”
陈凌心上一紧,暗吸一口冷气。
“廷尉陈凌,在你的陈情开始之前,朕想先听你讲一讲《越宫律》。”
“不知陛下要听哪篇?”
“宫禁篇。”天子的语调越发冷淡,“外臣无诏,私入内廷者,当判何罪?”
陈凌的背上渗出冷汗,咬牙不语。
“当判何罪?”
天子又重复了一遍。
廷尉把心一横道:“视同谋逆,当判枭首。”
“好。念你追随朕多年,可以留一全尸。”
陈凌还在发愣,但见面前已经摆好了一杯水酒。原来是帝君走过来,替天子执法。
御座上的人悠悠道:“饮下这杯鸩酒。这是你最后一次上疏陈情。无论说的什么,朕都会听你讲完。开始吧。”
陈凌愣住了,他不曾想到,有朝一日,翎公主也会变得这样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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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9。第229章 第 229 章 自投罗网(六)()
雨露雷霆莫非君恩,翎公主终于长成了一代君王。
也罢。
陈凌暗叹一声,扬起脖子,将那水酒一饮而尽,叩头谢完恩,开始了陈述。
他明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丑脸上却依旧挂着坦然的笑。
凤翎冷脸望着他的坦然,心里暗自欣慰。
她没有看错。陈子超是真正的獬豸神兽,面丑心善,头上一只角,心里一根筋,一心只求公平,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甚至面对死亡时,他也毫不动摇。
她记得,那一年,姐姐把他从城下的苦役堆里捡来时,他怀里藏着《景律》,脸上也是挂着这种坦然的笑容。
凤鸣姐妹知道陈璋舍弃幼子,把陈凌当做冒认官亲,擅闯城门的小贼,并不是为了维护法纪,而是为了在腥风血雨中与荀家撇清关系,求得自保。
陈凌却一心以为自己可以凭借申诉寻得一个公道,就像当初在荀府被夫人冤枉时一样。
凤翎记得,姐姐听完陈子超的叙述后,曾经这样点评——“真是个迂腐不堪的笨瓜。比子清差远了。世道险恶,谁来同你讲法?就是亲爹也照样坑你,要不是我们去捞,你早就埋在城根下了。”
看来,鸣公主虽救了陈凌,却并不认同他的想法,只想拿他当成一招暗棋,叫他借着特殊出身,去行窥伺侦查的勾当。
侦查是陈凌的强项,所以他也能把绣衣直使这个天底下最阴暗的工作做得很好。可是,遗憾的是,即使做了十多年暗探,陈凌也并不喜欢他的本职,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想戴上獬豸冠,用光明的手段去惩奸除恶。
世事难料,十多年后,英明神武的鸣公主去了,反是那个整天冲他吐苦水的“花痴”翎公主给了陈凌廷尉之职,也给了他实现理想的机会。
新政推行四年,《景律》经陈廷尉多次增删修改,更加有理有据,百姓有法可依,循规蹈矩,士农工商各守本分,帝国秩序一时谨严无比。
龙门堡一役后,无论是云游在外的荀相,还是镇守长安的东皇,都把利剑指向了地方上那些图谋不轨的世族大家。清查就此开始,不少达官贵人的脏臭老底被揭开,小至cao菅人命,贪zang枉法,大至出献城池,通敌叛国。每一查出,必是朝廷耸动,百姓唾骂。
虽然御座空虚,可是有“影子内阁”做鹰犬,摄政东皇为猎人,廷尉府衙当弓箭,从上到下,从大到小,无论是何奸邪,都能除恶务尽。
是以,即使没有天子亲临,景初新法也照样在顺利实施。
可偏偏到了此时,战役到了关键时刻,天子却下令收兵?“猎人”东皇也躲出去游玩?
这让只求惩奸除恶的陈廷尉十分窝火。他既然潜到荀朗身边,自然要同那些清流言官一起,维护荀相的施政。可是这一回,驳斥“大赦天下”的恶令,却不仅仅是为了维护荀朗,更是为了维护公义。
大赦天下?
这种朝令夕改,妄顾法纪的昏招如何能用得?
此例一开,今后新法威信何存?
主公不是为跟权臣们斗气而糊涂了吧?
陈凌的陈情思路清明,口辩超群。
可是坐在对面的凤翎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知道,陈凌说的都是好话,道的都是正理,只是有一点出了错——他直到今天竟也不能明白,很多时候,像她和凤鸣这样的人是不能讲理依法的。
凤翎听不进去。
鸿煦却听得很认真,秀眉微蹙,聚精会神。
凤翎偷眼看帝君那张皎如明月的俊脸,努力忍住了,才没有笑出来。果真造化神奇,一个鸿烈竟然生出了这样两个天差地别的儿子。
假模假式出去秋猎的那位摄政,他肚里的肠子若是能干净些,眼里的杀气若是能消减些,哪怕只学得帝君一半的纯良,她也不会这样担惊受怕吧?
那个该死的混账东西……
杀千刀的混账东西……
这会儿又会躲在哪里,和谁风流快活呢?
想到鸿昭,她动了心神,乱了气息,待看见陈凌脸颊上残留的一点墨黑痕迹时,凤翎不由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口。
就在她的心口上,藏着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这秘密若是让他看到了……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重又回过了神。
陈凌的陈述刚刚说完,却听帝君的随身侍郎在院门外高声通报,请求觐见。
鸿煦离席,去听消息,功夫不大,回到亭中,对天子跪禀道:“启奏陛下,宣德门外谏言的朝臣已经全部退去了。”
“怎么?”
陈凌吃了一惊。
荀朗占着理的,怎么反到鸣金了?
凤翎微微一笑,道声“有劳爱卿”,复又请鸿煦归坐,接着冷声对陈凌道:“他们识相,先走了。你还闹么?”
陈凌不知如何作答,她该知道,他并不是真替荀朗在闹。
不等陈凌回话,凤翎又修正了道:“哦,朕忘了。你已经吃了毒酒。就是不闹,也快要死了。”
这个主公,还真是意气用事了吗?
陈凌一咬牙,终于放起了杀招。
“陛下,自来戡定祸乱者,未有无诛而能有济者。姑息纵容,只会败坏国本。陛下……圣德帝君当年遭逢不幸,难道不也是因为法纪不明么?世家贵胄竟可以随意cao菅人命而不受……”
“放肆陈子超。”凤翎厉声打断了陈凌的谏言,“今日论的是什么?你敢妄言朕的家事,难道不怕掉头?”
陈凌一愣,苦笑道:“陛下,您忘了,臣已是将死之人。”
他们的对话终究是让鸿煦听懂了。有关龙骧之死,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新说法。
帝君的眼里满是惊异。
“圣德帝君难道不是病故,竟是被奸人所害?”
凤翎咬了牙,脸色一阵发白,扭头不看鸿煦,只死死盯住陈凌。
“爱卿休听这狂徒胡言。他是……死前犯浑。”
陈凌看见天子的气恼,帝君的疑惑,顿时明白自己一时情急,竟差一点离间了他二人的关系,忙叩首道:“陛下……恕罪。确实是臣口不择言,胡编妄论。”
鸿煦仍是满腹狐疑,但见天子不悦,也只能按下不表。
凤翎默了半晌,方缓缓对陈凌道:“你的陈情,朕已听毕。朕只想最后问你一句,在你自己看来……你是否忠正之士?你所陈之理又是否正确?”
陈凌鹰眼锐利毫不迟疑。
“臣不存私心,所言俱是治国之正道。”
“好。若你所言为正道。你越宫惊驾,朕依律赐你毒酒,是否正确?”
陈凌恭恭敬敬拱手认罪。
“陛下依法而行,臣甘愿领刑。”
“好。你甘愿领刑,可又自认是忠正之士。朕现在依你的正道将你这个忠正之士诛杀,那么……”凤翎唇上现出一丝冷笑,“朕岂非成了滥杀的昏君?”
陈凌没有想到这一层,蹙眉望向了天子。
“可是朕若徇私情,赦免了你的死罪,就又毁伤了你口中的正道,照样也是执政不公的昏君。”
“这……”
陈凌语塞,天子柳眉倒立,一拍桌案。
“陈子超,你的正道算是什么东西?可是专门用来陷害朕的?你知法犯法,闯宫直谏,又算不算是毁伤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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