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三年,仲夏,上寝疾,群臣惶惑,计无所从。有诏以丞相荀朗理政,又欲令朝士之有清望者数人佐之。旬日,上病笃,不能视朝,丞相东征良医,无所踪。摄政秘而不宣,矫诏构陷忠良。帝君临朝,东皇辅政,诸鸿之乱始现……”
鸿煦微微蹙眉。
“还真是一派胡言。”
帝君正要提笔批复,却听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娇娇唤他。
“父君。”
寻声望去,原来是尚宫徐婉贞抱着不满三岁的云中君来请安。
凤骅跳跳蹦蹦跑到案边,嘟着小嘴,用泪汪汪的眼睛望向他。
这小娃娃虽是男孩,却实在有些女相,乌溜溜的眼睛,红扑扑的桃花面,都像极了那位久不见踪迹的至尊。就连那副赖赖的顽皮神情也很得真传。
鸿煦暗暗叹了一声,收起案上卷,笑笑转过身道:“怎么不高兴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一句话说得小娃娃趴到帝君腿上,哇哇哭起来:“呜呜……他骂我……呜呜……又骂我我又不想……背不粗……”
分辨“出”与“粗”,对这个奶娃娃来说都还是件难事,更不要说是背诵微言大义的诗了。凤骅的委屈很有道理。
鸿煦抱起娃娃,让他坐到自己腿上,温言问道:“谁骂你了?”
“就是那个奸贼……奸贼摄政……”
徐婉贞听了,慌忙凑上前扯着娃娃,惶恐道:“哎呀君侯,可不敢胡说,不敢胡说……”
:
213。第213章 第 213 章 云梦乡(一)()
“远之……”
奸贼狡诈多疑,总是说奸贼奸贼就到。 :
一声唤让帝君抬起了头,也把老宫人和小皇子都吓了一跳。
徐婉贞抖抖索索寻声望去,只见“奸贼摄政”已经站定门边,锦袍宝剑,金冠玉带,修伟英挺,仪表堂堂,而那只拿惯杀人利器的大手里此刻正捏着……一只小猫?
那只猫还没有奸贼的手掌长,通体雪白,毛茸茸,圆滚滚,脖颈后的皮毛被他的食指与拇指捏住了,甚是乖巧地耷拉着小爪子。
徐婉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显然这位窃国权奸刚才还在前殿处理政务,连公服都没有换就“追杀”到此,也不管他那副足够吓哭小孩的威严模样和手里那只憨态十足的小动物有多么格格不入。
一张线条凌厉到几乎凶恶的脸上堆满了笑,寒星般逼人的眸子里透出诡异的温柔神采。
他看到了云中君,略略含腰,死死盯住娃娃,刻意压住自己的恶霸气焰,笑得更加讨好。
“骅儿……宝贝哎”
徐宫人见了,赶忙跪倒行礼,心中暗道,鸿大公子这阵子的“疯病”越发严重了,竟有些喜怒无常了,可别像白天似的,又把邪火发到娃娃头上……
凤骅坐在鸿煦腿上,见了杀星叫他,想起那痛臭骂,哪里敢理会?吓得直往帝君的怀里钻。
鸿煦搂住娃娃的小脑袋,无奈地笑道。
“莫怕,莫怕。”
奸贼见小君侯不理会,剑眉微蹙,大步赶到近前,摆摆手让老宫人站到一边。
凤骅见摄政近了,越发朝鸿煦的身上贴紧了不去看他。
鸿煦抬眼瞥了瞥已有些气恼的鸿昭,淡淡道:“兄长今日雅兴,拨冗督促云中君功课了?”
“恩。”
鸿昭的脸上现出一丝尴尬,他虽凶神恶煞,可每一见到自己这个清高的兄弟总有些底气不足。何况,由“恶霸”鸿昭来“督促功课”,这话从学富五车的鸿煦嘴里说出来多少有点讽刺的味道。
“背的什么?”
“归藏出离篇”
“哦,那一篇啊。”鸿煦嘴角轻牵,现出一丝轻蔑,“我可是记得兄长直到十多岁上,还背得颠三倒四的,唉……作孽得很,险些把学馆的张师父给逼死了,吃了好些补药才续了命。”
这短揭得甚是到位,鸿摄政面红耳赤,徐宫人掩着嘴,笑得停不住。
凤骅还不大明白大人们乐的什么,扭回头,仍是贴着鸿煦的怀抱,眨巴着乌溜溜,犹有泪光的眼睛,偷偷打量鸿昭手里的小猫。
显然好奇战胜了恐惧,他已经被这小玩意吸引住了。
摄政寻到了机会,立刻挤出谄媚的语调,弯下腰,双手捧着猫凑上去,小声道:“这个西狄狸猫好不好玩阿?你看它的眼珠是一蓝一黄的,看到没?”
凤骅点了点头。
“给你……要不要?”
凤骅又点了点头。
“那你得喊我啊。怎么大人来了,你也不叫人,不打招呼的呢?”
小娃娃抬眼望了望奸贼灼灼的眼睛,想起白天那副凶相,便仍是往鸿煦怀里钻。
鸿昭有些气闷,咬了牙,威胁道:“你不叫我,我就把它丢掉了啊。”
凤骅不做声,脸贴着帝君的胸口,攥紧了他的衣襟。
终究是鸿煦打了圆场,低头问道:“你想要么?”
“恩。”
“那你叫他一声吧?”
娃娃还是愿意听父君的话,犹豫了半天,终于张开了小嘴:“摄政……摄政阿爷。”
“乖。”鸿昭听了娃娃娇滴滴一声唤,立时笑眯了眼。
“摄政阿爷”这种不伦不类的叫法也是鸿大奸贼的独创,“阿爷”一词本是西北蛮人称呼父亲或者主人的土话,如今这样一加工,倒成了天下无双的独家名号。
鸿煦放下了娃娃,由他到兄长跟前。
凤骅接过鸿昭手里的猫儿,欢喜地把玩起来。
鸿昭趁机搂过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这个眼睛好玩吧?”
“恩……蓝的眼睛和季明哥哥一样。黄眼睛……黄的……”
“这叫鸳鸯眼。”
“央央眼。”
奶娃娃的发音把大人们全逗乐了。
“对的,对的。‘央央眼’。人也有‘央央眼’的。”
“真的啊?”凤骅惊讶不已。
“当然是真的。”鸿昭眨眨眼,一脸坏笑,“喏,就比如你季明哥哥吧。他要是找个黄眼睛的婆娘一睡,生下的娃眼睛就是一只黄一只蓝的‘央央眼’。”
“哦……”凤骅疑惑地点点头,他可根本听不懂什么叫“找个婆娘一睡”。
“那父君院里的宝宝哥哥就是白的熊和黑的熊婆娘一睡……”
“哎呀,骅儿真聪明,会自己琢磨了。”
帝君与宫人全都为摄政狗屁倒灶的育儿经扶了额。鸿摄政这通胡说若是让门外值守的慕容季明听到了,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两年来,摄政虽然脾气越发火爆,翻脸如同翻,把杀人不眨眼发挥到了极致,可只要遇见他高兴时,搭话胡说的本领还是在的,话里裹着蜜,满嘴跑舌头,很是能哄骗人,骗个把无知妇孺确更是不在话下。
渐渐的,娃娃也就忘记了白天挨训的事,重又与奸贼热络起来。
“父君,”凤骅抱着猫,对鸿煦笑道,“‘央央眼’我也要给床头娘娘看……”
“哦……”
鸿煦的脸上漏出一丝惶恐,抬眼看了看徐婉贞。
“床头娘娘?”鸿昭听见了娃娃的话,诧异地望向鸿煦,“什么床头娘娘?”
老宫人忙笑道:“床头娘娘送子婆婆。大公子不知道?童谣都这么唱的,你小时候我还教过你呢。”
“哦……”鸿昭眨眨眼,一脸狐疑。
“娘娘屋睡觉觉……父君带我……”
小娃娃口没遮拦漏出了话,把帝君和宫人都说得慌了神,鸿煦红着脸扯住了孩子。
“骅儿乖,父君带你看宝宝哥哥去。”
“哦。”鸿昭见兄弟这副面红耳赤的羞怯形容,便不再深究,嬉皮笑脸道,“床头娘娘好,比‘央央眼’可好玩多了。”
鸿煦越发窘迫,顿了顿,努力正色道:“兄长,薛公瑜的我看过了。”
“哦?”
鸿昭直起身,脸上的嘻笑散去了,剑眉星目间重又透出阴郁:“如何?是不是其心可诛?你还要替他说情么?”
鸿煦欲要开口,又收住了话。
兄弟二人望了望凤骅。
徐婉贞很是识相,拉起娃娃的手,哄着要离去。
“徐姑姑,”鸿煦忽又喊住了宫人,“今夜让云中君来我殿中睡吧。我帮他背出离篇。”
徐婉贞看了看鸿煦严肃的表情,立刻会意地点了点头。
鸿昭看见他二人的模样,勾勾嘴角,也不多言。
凤骅可不懂大人们的神神叨叨。他只知道,今夜在父君的清凉殿里,他睡得特别舒服,因为“床头娘娘”又显了灵。
她的怀抱又暖又软,让他躲藏在里头恬然安稳,一夜黑甜。
……
:
214。第214章 第 214 张 云梦乡(二)()
云梦乡地处丹穴山南麓,距离京城长安并不遥远,却因为丹穴山的隔阻而交通不便。 :唯有一条飞鹰涧可容一马通过。
乡里大都是庄户人,有些牛羊,却罕有马匹。
被山隔住去路是坏事,也是好事。
坏处在于,云梦乡人老也发不了财,还要被一山之隔的长安人骂做“乡巴佬”。
好处在于,每一回兵乱,即使长安人全死绝了,“乡巴佬”也能活得好好的。
天长日久,这里竟成了帝都背后的世外桃源。无论长安城里的大王旗变成什么颜色,帝王将相换了几茬,云梦乡中的百姓都不受影响,只管男耕女织,油盐酱醋。
初夏农忙,午后,做完了农桑活计的妇女们趁着煮晚饭前的空闲,相约去云梦溪边浣衣。
青林翠竹间,溪水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两岸群山,经斜阳夕照,被夏风轻抚,只见得五色交辉,石壁嶙峋,只听得枝叶响动,猿鸟清鸣。
妇女们沿山间小径而来,远远见到游医吴子虚家的娘子安歌,不由有些惊讶。
“安歌?这可是难得啊”
吴子虚一家来了大半年,已经赢得了四邻的好感。
这一家统共三人,一个夫子一个娘子,再加一个年轻力壮的哑巴学徒。夫子俊俏,娘子明艳,虽是神仙眷恋,却多少有些怪脾气。
安歌虽是女子,长得也不难看,却和温柔贤惠没多少关系,不会织布养蚕,只管和学徒一起替她家夫子研磨药材,抄写药方。
每隔七八天,夫子和学徒出山采药,她得了闲,专爱到茶馆酒肆里同男人们谈讲些今古奇闻,兴致高时还划拳斗酒。
婆娘们起先以为她是招蜂引蝶,不守妇道的女人,都不爱搭理她,可日子长了才发现,这小媳妇爱和男人厮混并不是源于风骚,而是更加要命的怪癖。
比如,她总是骑着匹大红马满世界乱转,登山涉水,射猎鹰兔,全然没有一点女娃的柔弱。
比如,她和想要调戏她的泼皮王二打架,偏偏还打赢了,打掉了王二两颗牙。自那以后,王二见了她,不是请安就是倒茶,竟全然成了她的跟班。
比如,男人们外出贩粮做工时,她会帮留在村里的娘们儿看信写信,讲的话本故事也总能逗得妇孺哈哈大笑。
再比如,她会跑到铁匠铺子和铁匠争论,铜铁比例究竟该是多少才能把刀锻造得最锋利,争输了还执意拜师,直到王铁匠架不住,教她亲手打了一把好刀才算罢休。
……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总之,这是个疯野的婆娘,疯野却也不大讨人厌。
她家夫子与她一比,简直就截然相反了。
吴夫子虽然年轻,却医术高明,学问极好,村人有病求他,没有不治愈的,也不大贪财,看一回病收不了几个钱。
吴夫子不像他家婆娘那么泼辣,性情和善,温言细语,也不爱与人多谈讲,对安歌还总是一副言听计从,唯唯诺诺的模样,虽是被交口称赞做“大好人”,也难免引得村中的男人偷偷笑他“怕婆”。
至于持家一事,说起来就更加可笑了。那吴夫子堂堂男子却烧的一手好菜,把个婆娘喂得欢欢喜喜。
家务杂事有学徒料理。安歌么,仿佛也只做了浣衣一件事。
安歌很懒,婆娘们从未在溪边看见她浣衣,据说她闺房里脏衣服堆得老高,可也不许她家夫子动手去洗,说那样“太丢人”。
吴夫子爱干净,更不愿意叫婆娘动手,经常顺手就把自己的衣裳搓了。
他家小学徒就倒了霉,等到师娘也脏不下去,或者良心发现的时候,他就会被遣去一桶桶地打水,在院子里看着师娘兴师动众地一统乱弄。
每一回,这种“惨剧”都是发生在夫子出诊的时候。偏偏吴子虚回来看了,还会拉着婆娘的手长吁短叹,十分心疼,好像亏欠了她许多一般。
这就弄得村里人偷笑得更欢了。
所以,今日女人们在溪边看见安歌实在是吓了一跳。
安歌坐在青石上,手下一盆衣衫已经浸了水,她却对着山光水色发了呆,听见妇人们唤她,扭回头,笑呵呵道:“阿嫂们也来洗衣?”
众婆娘听她这么一说,哄笑起来。
“我们?我们哪天不来啊。”
“可不是,咱们可不像你,嫁了个好男人。”
安歌脸一红,知道她们是在调侃上一回被婆娘们看见吴子虚自己到溪边浣衣的事,忙讪讪道:“上次是我家夫子心急,第二天我就……”
“我们知道你家夫子会疼人,你刚在看啥呢?”
“哦……”安歌知道自己失态,挠着头笑笑,“看山水。”
赵屠户的老婆听了,吊梢凤眼一瞪,夸张地喊起来:“山水?妈呀,山水有啥可看的?每天一开门就是这座破山。买个胭脂水粉都要跑二里地,我都烦死了。”
磨坊张婆扔下木盆,也喃喃唠叨起来:“就是,昨儿我那个败家的狗儿,愣从镇上买了张破纸,足足花了两文钱,我看画的就是两座山一条河,连半个鬼影都没有。我说他是失心疯,让人骗了,过年贴的‘百仙会’画得那么好,美人是美人,神仙是神仙,五张才一个铜板。”
安歌笑道:“张六哥做得不错。奇山秀水,古今共谈嘛。”
婆娘们听她嘴里四个字,四个字地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