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飞雪捧着茶杯,低头喝茶,却不时偷偷看他。上天是仁慈的,他还活着,而且奇毒也解了。可为什么她却偏偏不自在起来?再不能向从前那般没心没肺的抱着他撒娇,仿佛莫名就生分了。是因为李笑寒,是因为她故去的父母,还是因为那些藏在他心间不可说的秘密?
“轩主。”她轻声唤道。
“嗯。”他似乎也察觉到她的不自在,他也被传染了,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这茶好苦。”她微微皱眉,吐了吐舌头。
他突然被鬼灵附身般,不受控制地吻住她的唇。那个吻夹有异国茶水的苦味,流连在二人唇际舌尖。
“确是苦了些。”他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叹道,“以后不喝这种茶了,好是不好?”
她伏在他肩膀上,微微喘气,讷讷点了点头。
“呃,轩主,”她好不容易从他的“美男计”中清醒,忙仰起脸道,“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赵洛寒松开她,道:“你还记得当年谢修雨将‘鬼神泣’当聘礼送你,我便料到他们实则怕惹祸上身。我自知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本打算会一会那‘人皮画匠’,生死也就由他了,自然接下了那吴钩。不过,你师父千里传书,道是西夏高台寺内藏有一部奇书,此书记载了天下各种奇病奇毒的破解之法。我怀着一试之心,欲赴西夏。当时你和轩内兄弟一直劝我回轩,啧,我甚是烦恼。只好以‘人皮画匠’为幌子,服下‘龟息散’假死,又安排一具尸体替我下葬。后来,我易容成妙空,不想却巧遇了你与阿箩。”
他三言两语,已将头尾讲了个大概。
“轩主为何中毒?还有,你之前为何骗我说师父早死了?”她心中疑惑千丝万缕,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只挑了几个问题先问。
“你师父一直在西夏监视‘荣耀堂’的动向,此事我对所有人皆隐瞒,是怕一旦泄露,行云的性命不保。至于我为何中毒,”他幽幽道,“几年前我同一位吐蕃高僧交手,不慎着了他的道。那高僧甚是卑鄙,在武器上淬了毒,我被砍伤后及时放出毒血,且以内功逼出毒素。原以为好了,没想到此毒霸道如斯,在我体内隐藏了数年才发作。因那吐蕃人早被你师父所杀,无从获取解药,这些年我也四处寻那解毒之法,可惜那毒源自番邦,中原神医皆束手无策。”
“那为何叶未央会知道你中毒?你和他究竟有何瓜葛?”她追问道。
他冷笑一声:“果然是青鸾告诉你的。叶未央怎会知道我中毒?他如何会不知呢……当年,那吐蕃高僧不远万里前来挑战中土武林高手,原本与他交手的是叶未央,那淬过毒的武器本是要叶未央的命,我适时替他挡下了。”
“原来你俩在结盟之前早就认识,你还曾救过他一命,怪不得他好心找青鸾替你医治。”她感慨道,“那轩主假扮妙空潜入高台寺,可是寻获了解毒妙法?莫非西夏秘典中记载了‘人面花’可解百毒?”
他略点一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道:“我装成和尚入了高台寺,半夜潜入藏经阁偷看《大日无相心经》。我连续偷看两日,都参不透其深意,书中根本没有解毒之法。第三日,我不慎将蜡油滴在书上,发现那书一遇热便显现红色字迹,这些隐秘的文字清楚记载了驱除体内剧毒的心法口诀,我将那口诀誊写下来,按其意修炼。不过以此心法祛毒,必须确保在毒素彻底清除之前,不可使用真气内力,否则功亏一篑。”说到此处,他轻声叹了口气。
她疑惑道:“你在祛毒期间使用了内力?”
他面露尴尬,点点头:“我此生亏欠李笑寒太多太多,得知她病重,且病又是因我而起,我便易容成你师父,为她输些真气续命,好在终是救活了她。”
原来那天嵬眻国师所说的甘愿为李笑寒护住心脉的“妙空的朋友”,竟不是霍行云,却是赵洛寒。
冷飞雪心内苦笑道,他为了李笑寒,竟连命也不要了。若是知道她已经死了,又会如何呢?既待她如此情深,当初为何要利用她、伤害她?
“你心中依然有她?”她淡淡道。
他却沉默不语,只是兀自看着她,过了良久又道:“我既功亏一篑,便只好另寻他法。《大日无相心经》中曾记载,古大食国辖地曾有奇花可解百毒,我便西行寻找此花。我至边境与商队搭伙,随他们一路到了此地。出发之前,实则做好必死的准备,不想这世间却真有此奇花。”
冷飞雪道:“轩主吉人自有天相,福大命大。”顿了顿又叹道:“可你为何要派师父杀害我的生身父母?”
他低头,像在回忆一段痛苦往事:“当时我年少轻狂,急于建功立业,想在中原武林赢得一席之位,故而利用李笑寒,剿灭‘荣耀堂’。你师父只不过听命于我,与他无甚关系,你莫要迁怒于他。另外,我这条命你随时可以拿去。”
她缓缓摇头:“师父死后,我便放弃报仇了。”
“你师父死了?谁做的?”赵洛寒眼中露出难得一见的怒火。
她反诘道:“你又为何让师父留在西夏?”
他皱眉道:“这与你无关。”
“那他的死,也与你无关了。”她幽幽道。她从不曾如此顶撞他,但他的隐瞒欺骗已令她不敢再轻易信他。而且她心中忖度,若是将师父的死因告之他,定又要牵扯出李笑寒的死。她并不打算让他此刻就知晓李笑寒已死。
“是‘荣耀堂’的人做的?”他询问道。
她忽尔低声笑道:“是我杀了他,他承认是我的杀父仇人,甘愿死在我剑下。”欺骗他的感觉不错,竟有些报复的快感,但一见他深锁的眉头,她的心又隐隐作痛。
他苦笑两声,不再发话。
“轩主你此刻定在想,该死的其实是你,是也不是?”她笑道,“可我偏偏不杀你,我要你娶皇姑李笑寒,以弥补你此生的罪孽。”
他看了她一眼,道:“你真是小冷么?”
她淡淡笑道:“轩主,你可知你假死时,我有多伤心?你可知李笑寒的出现,我有多伤心?你假扮妙空戏弄于我,当我认出你的笔迹时,你可知我又有多伤心?”顿了顿,咧嘴一笑:“那种伤心,比蛊毒发作还痛,比死还苦。”
“在送你往苗疆寻医的一路,我已自知命不久矣。我一直以为,死亡并无甚可怕。可惜是我太过自负了……你在我面前被那赶尸匠带走,看到你将死去,竟比知道自己将死还要可怕。我一度相当疑惑,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琢磨了许久,以为是对你和你的家人心怀歉疚,也便不再深想了。又念及自己不久将离世,何必再去徒增烦恼,只望退隐之后,找个安静的所在,独自死去便是。可惜我又算错了一步……那时我靠吸食‘五石散’延缓毒性发作,意志涣散,时常出现幻觉。而你却隔三差五往小屋跑,一时劝我回去,一时又要嫁给我。唉,你可知我那时并不十分清醒,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我见你颈背的伽蓝花,一时想起了李笑寒,脱口而出要娶你过门。等你离开后,我又甚是自责,只怨自己神志不清,无端将你当成了她。那时我依然分不清对你究竟是甚么感情,直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将青鸾错认成你,我方如醍醐灌顶,渐渐明了。你那般期待我娶你,我亦希望青鸾的药能解我体内剧毒,也想着能活一天便多陪你一天。我本欲求死,却因你,我渴求生机。于是施计脱身往西夏碰碰运气。偏没想到,我易容成和尚也能遇上你。见你为替我复仇而远赴异国,我自是喜忧参半。从宋土到西夏,这一路与你朝夕相对,曾几度都想告诉你真相。可我又退缩了……你始终是西夏皇裔,而我却是你族的仇人。这些恩怨,恐怕瞒不了你一辈子。我不如就此消失,也省却不必要的纠缠。而且你有你的大好韶华,实无必要浪费在我身上。”赵洛寒沉声道。
“若不是我发现了经书上的字迹,你便打算今生今世再不见我?”冷飞雪不想此人竟如此冷静寡淡,从前对李笑寒决绝无情,如今对她冷飞雪亦是如此。
“我又算漏了一步,你竟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他摇头叹道,“丫头,我不值得你如此。”
“是,你不值得我如此。你既为救李笑寒,连命也可以不要,何苦又来招惹我?你快去同她策马草原,去吃酒看雪,去吟诗作画,快去娶她!”她背转身去,双胛微微起伏。
赵洛寒蓦地明白了,这小丫头突然翻脸,其实是怪自己对李笑寒太过上心。他从背后扶住她的肩膀,柔声道:“你在计较什么?”
她猛一跺脚,回身使劲推开他:“你走开!”说完头也不回,飞奔出去。
他叹了口气,自己曾死过一次,重生之后,一度与“命运”抵抗,想要彻底改变,历经千难,如今算是做到了。可是,冷飞雪的存在,却成为他无法料及的“变数”。他原本打算在这了此残生,不想小冷这丫头又打乱了他的计划。所谓“宿命”,概莫如是罢。
第九十六章 黄金泉()
赵洛寒将苦茶倒掉,重新烧了一锅开水,灌进茶壶。见天色不早,便开始张罗晚饭。他从墙上取下“刈泪刀”,顺手拿了块羊腿肉,挥刀唰唰唰剔骨切肉。但见一场羊肉雨,又听哆哆哆数声,一排羊肉片齐刷刷落进盘中。
撒完气回来的冷飞雪一进屋便瞧见这阵仗,一时目瞪口呆。赵洛寒是在切羊肉么?有必要切个羊肉也用“刈泪刀”吗?还摆出一副傲睨天下唯我独尊的嘴脸?
“你回来了,”他若无其事道,“去门外地里摘点胡荽来。”
她闻言,颠颠儿跑去摘了胡荽来,忽又想,凭什么受他差遣?于是又将采来的胡荽丢在地上。他也不怒,笑了笑,弯腰捡起,洗干净,又哆哆哆的切好。
“刀功不错,就是不知厨艺如何。”她悻悻道,“我猜一般。”
他瞪了她一眼,忽又展颜笑道:“那请小冷姑娘稍候片刻,容在下做几个小菜,让姑娘你下酒。”
她暗自好笑,又绷着脸道:“哼,想把姑娘灌醉图谋不轨,做梦!”
他一愣,缓缓道:“呆子,你想太多了。”
她脸一红,哼了一声,又跑出门去了。她绕着木屋走了一圈,发觉此地多是参天大树,附近鲜少有人居住,景色也算不上奇峻,唯屋后有一处泉水甚是有趣。那泉水从地底汩汩冒出,聚积成洼,触之温暖,应是难得一见的温泉。她蹲下身,见那泉水竟泛着幽幽金色,又以手轻轻拨动泉水,只觉清澈温暖,甚是惬意。她掬水洗脸,顿觉神清气爽,竟如置梦境。
坐于泉边,她细细寻思,这一番经历委实奇妙。从小到大,她心中的轩主一如高岭之花,无人可与之相提并论。他对她百般好,她无不受宠若惊,又岂敢往儿女私情上想?许是迟钝,许是自卑,她既无绝世武功与之匹敌,又无聪明才智为其分忧,更遑提家世、相貌,她只敢仰视他,美滋滋的做一个近水楼台的崇拜者。她深信自己只配做他身边的一个小跟班,在他高兴时,锦上添花的逗他开心;而他遇上麻烦了,她总被拒之千里,如何也走不进他的心。好不容易厚颜无耻的表明心迹,软泡硬磨的迫他娶自己,他却将自己错当成了他人。李笑寒口中的他,是那般负情无义,他是李夏皇族不共戴天的仇敌,是害死她父母双亲的刽子手……这一切,宛如一道道凹凸不平的伤疤,即便随着斗转星移,一点都不痛了,却总提醒那里曾受过伤。从今往后,却要如何同他相处?她心绪如麻,一时失了主意,只顾呆望那汪金色泉水。
良久之后,她抬眼看天,已是月上树梢,暮霭沉沉。她深吸一口气,心想:罢了罢了,走一步是一步吧!遂起身回至木屋,却见桌上整齐摆放了四菜一汤。红烧羊肉、胡芹小炒、清炒芸苔及羊骨汤。她吞了吞口水,摸了摸早已空空如也的肚子,以手指拈起一片羊肉,放入口中,肉嫩多汁,鲜而不膻。
赵洛寒好整以暇的站在一旁看她偷吃,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她尚以为赵洛寒还在厨房忙着,并未发觉身后的他早将她的偷吃窘态看了个遍。
“好吃么?”他忽发言。
她舀了一勺羊骨汤送入口中,被烫得呲牙咧嘴,又故意拧起眉头:“味道一般,没我做的好吃。”
“你误会了,”他的眼睛闪过一丝狡黠,“没问你菜合不合胃口,我是问,菜里的迷药好不好吃?”
“啊!”她手一抖,汤勺掉在地上,秀目圆睁,“竟下了迷药?你想做什么?”
他欺身上前,佯作恶狠狠道:“将你绑了,卖了,让你一辈子回不了宋土。”
“你!”她正要嗔骂,却见他转身进了厨房,端来两盘面馕、一碟干酪放于桌上,正是当地人常吃的主食。
“不逗你了,”他敲了敲她的脑袋,眼底尽是宠溺,“吃罢。”
她见眼前之人星目薄唇,恁的好看极了,脸微微一红,忙扯了一块面馕,勾头肯起来。赵洛寒见她情绪落差甚大,不知她又在搞什么鬼,心想小丫头大了,总爱东想西想,可不似从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冷。小时的她,任由他怎么搓圆搓扁、责打怒骂,她都巴巴儿的缠着自己,说着各种蜜糖一样的话。那时的他,上一刻无论杀了多少人,下一刻只要见到她,都会将浑身煞气藏得好好的,然后听她叨唠一些幼稚至极的废话,什么后山的兔子生了小兔子啊,温大哥又嘲笑她资质愚钝啊,沈姐姐编了个彩石串子很漂亮啊,好久不见洪伯伯甚是想念啊……他总是静静聆听,统统照单全收。如今回想起来,倒很是希望她如早年一般缠着自己唠叨,大事小事,事无巨细,只要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变得无比动听,像是一剂旷世良药,包治百病。
赵洛寒默默感怀,独自往厨房取出一碗红色汤水,正是那人面花熬制的汤药,他端起碗一饮而尽。又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心下甚是欣慰。
吃完饭,收拾一通,二人便无事可做,只剩大眼瞪小眼。赵洛寒道:“你在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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