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她还是那么乖静的,一动不动地睁眼看他。
腿儿可真胖,春天破土的小笋子似的,一节一节。吐小舌头呢,又饿了,这讨债鬼。
陆安海就打不下去了,给她换了块新尿布,然后喂了粥。吃东西时倒是很能挣,咕噜咕噜的,生怕他把壶口移开。一边吃,一边拿眼睛看他,小指头圈着他的食指,唯恐他又跑掉。
这软绵绵的感觉让陆安海心里很别扭,觉得自己跟个娘们似的窝囊,他妈的,白替宫女养孩子。
然后就把她放回炕上去,手背蹭过她的额头,烫得厉害。掌心覆上去一试温度,不由嘶了口冷气——发烧了。
他看了眼床对面的雕镂小窗,怕是半夜尿炕,夜风从破窗眼里漏进来,把她吹着凉了。
难怪哭得那么厉害,可怜萋萋的。
他心绪略触动,手指在她的小脸上轻轻弹弹,关起门走掉了。
门扇子一开一阖,屋子里顿时又黯淡下来。小东西一个人躺在床上,太小不会翻身,只会微微侧一侧头,看着他出去的方向。
陆安海回头凝了一眼,在外头落了闩。光线昏幽幽的,她又把眼睛收回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炕上。刚吃饱了没精神睡,只是看着头顶斑驳的天花,那么花、那么绿,那么繁复,衬得天花板下的她一小团身子更渺小了。打一来到世上就无依无根,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娘还有个哥,空空泛泛。忽而又抿抿唇,像是在那阴萋的光影中看到了什么,猛地哆了下手脚,然后阖眼睡过去。
陆安海在窗缝里看,不自禁也跟着她哆了一嗦。
小东西,还真不是老太监我不救你,没满月就发恁大的烧,好人家的孩子都未必能活。从今儿晚上玄武门下钥,到明晨五更自己才能进宫,半夜没人喂食没人照管,熬不熬得过去天说了算。能熬过去那是奇迹,熬不过去死了也罢,转身再投个好人家,再别到这宫里头受活罪。
他说着就走了,出了台阶就没打算再回头。反正那院里已不晓得死过多少人,多死个婴儿烂在那里没谁在乎,也不用埋。
怎么一路拐着拐着,却拐到了太医院。
太医院在清宁宫的东后头,抬头就能看见高高的十米宫墙。趁着天气好,御药房的药童们都在晒药材,尚药御奉不管这些琐事,都是直长在指挥。陆安海站在空地上,冲台阶上姓魏的直长招了招手。
魏钱宝看见他招手,就边吩咐着差事边走下来,耷拉着笑脸问:“陆爷来找小人何事?”
“少绉绉,给我一点儿退烧药。”都是当年一道进宫的太监,这么多年关系熟络,陆安海拍他。
魏钱宝皱眉,上下将他打量:“啧啧啧,进宫多少年,没见你闹过一回病,看你精神头硬朗,问退烧药做什么?”
陆安海兜着深竹青的袖子,瞥他一眼:“少罗嗦,管你要,拿来就是。”
魏钱宝看他满脸强装的不自在,便贴着他耳朵垂子笑:“哟,今儿这还真是病上了。我说兄弟,该不是和哪个宫女子对上了?咱这把年纪,该历的世态人情都历过,你可别一时糊涂落个晚节不保。”
陆安海接过药就呼啦啦往外走:“你才被糊蒙了心呢,老子能看得上她们?吃你一包药还得你一番罗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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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傍晚时分,御膳房后院的小煤炉青烟袅袅,陆安海勾着微胖的身子,趴在炉子口猛煽扇子,呛得直咳嗽。
掌事太监在廊檐下老远瞄了他半天,嘱咐小太监过去把他叫过来。
“咋么,咳嗽?病了?”拉长着阉人们特有的阴长调。
在皇帝跟前伺候得担十二万分的心,病了咳了脏了打屁打嗝的全都得撸下来,免得惹了皇帝不高兴,当差的可是要仗毙。
陆安海怕丢差事,随口胡诌道:“魏钱宝那老太监着了凉,御药房里这阵子在修整,腾不开地儿给他煎药,让小的顺带帮帮忙。”
这话说的圆溜,掌事的恶狠狠盯着他看,见精神头还算康健,这才缓了口气道:“中午那顿观察得可仔细?摸着皇帝爷的喜好没有?”
陆安海便把中午侍膳的过程形容给他听,末了连皇帝给小皇子夹菜的一幕都没落下。
掌事的哼哼:“荷叶肉?”
“是,照皇四子的说法,看样子王妃经常亲自下厨做这道菜。”陆安海点头直应。
掌事的听了龇牙思索,抬头看着殿脊上的两只角兽:“嘶……大行皇帝发丧期间宫中不可见荤食,得,这事儿我来安排。你去做几块拿手的小甜糕,明儿一并端过去。”
陆安海愣了一怔,顷刻又明白过来,这是在讨好皇四子呢。皇帝爷疼爱这小子,那天晚上进宫赴命,更是一路亲手把这小儿子抱进宫里,分量非同小可啊。
这差事可是天大的赏赐,做好了得小皇子喜欢,将来前途不可限量。陆安海连忙恭恭敬敬地屈膝磕了个响头:“是,谢柴爷爷恩典。”
哼。掌事太监无可无不可地扯了扯嘴角,见他走进膳房,又叫来小太监,吩咐小太监仔细盯着点,这老太监多少年混在宫中不死,圆滑得就像条鱼,仔细被他说谎给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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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用膳的时候楚昂桌上就多了一盘“荷叶肉”。新鲜的荷叶里包着几块嫩粉软香的“肉片儿”,停丧期间不可荤食,一群掌勺太监倒是费尽心思,那肉片乃是用豆酱与水豆腐蒸成肉的模样,再用削刀把香菇最面上的那层剔下来,覆在豆腐上头捻成肉皮的形状。用筷子夹起来一片,入口不软不硬、清香沁脾,竟和真的荷叶肉也不差一二。
对此楚昂是有些不悦的,这群察言观色的宦臣,果然不可小觑他们的心机。昨日不过楚邹一句小儿之言,竟就被捕捉了要害。
但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依旧隽雅冷淡地用着膳食。着一袭明黄色图龙案常服,发束玉冠,五官精致而清贵,叫人不敢抬头多看。
楚邹在侧座上扒着小银碗,能感觉到他这顿饭吃得特别专心。米饭掉在御桌上,他用小手捏起来放进嘴里,嘴角还沾着一颗小米粒呢,很陶醉的样子。
好个可爱孩子,张福忍不住抿嘴笑。
楚昂看到了,其实他是想教儿子从小喜怒不形于色的,但又觉得目下还太小。这孩子天生活在自己的幻妙世界里,一花一草一神仙都是他至交的玩伴,现在就把皇室人家那套生存之本直接束缚与他,未免显得有些残忍……还是让他自己去悟吧。
在那荷叶肉只剩下小半盘的时候,楚昂终于截住了楚邹的筷子,淡淡笑道:“吃饱了么?含块点心压压底。”
楚邹还没吃饱呢,宫中的饭食都是在御膳房煨了又煨的,一点儿也没王府里的好吃,他前几天都只是吃到半饱就不想吃了,今天可以吃三碗呢。
楚邹的筷子依然默默□□地往前进了进,楚昂的筷子却有如铁马金戈般骇然不动,他发现过不去,倒也不坚持,然后就乖乖接住了父皇递过来的马蹄糕。
他的理解力一向是很强的。
陆安海紧张得心口怦怦跳,生怕小皇子说不好吃,因为他先咬了一大口,剩下的就一点一丁的细口慢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嫌弃。
楚邹恹恹的问:“父皇,母后何日进宫?”
楚昂知道他这会儿受了打击、不满意呢,倒也忍捺着不去安抚他,只应道:“就快了。”又暗示他,进宫了你也不能如今天这般随意吃食。
楚邹就不说话了,捏着小半块吃剩的马蹄糕,滑下紫檀木束腰倒垂如意凳出去找小顺子。
陆安海从清宁宫出来就急着往乾西所那边赶,他先是拐去东后头御药房魏钱宝那里,取了事先寄存的药壶子和粥油,然后再穿过右翼门、启祥门直着往北走。午正时分皇帝爷要休息,内廷里到处静悄悄的,他一袭枣红色的曳撒在宫墙下拐进拐出,路过百子门外回头看看没有人,又脱下靴子倒下来几颗沙子粒。
那瓷白的药壶子跟着略歪的肩膀一晃一晃,看起来多么神秘,像是里头还藏着什么好吃的东西没吃完——比如今天午膳的那道荷叶肉,还有刚才含了一口就舍不得吞下去的马蹄糕。
他肩膀一歪一歪,楚邹一袭靛蓝色小袍就也跟在后头一颠一颠。
半路上陆安海趁没人的时候又脱了一回靴子,然后回头谨慎地看一眼,闪身猫进了红门掉漆的二所院。
楚邹这时候才静悄悄地闪身出来。
第8章 『捌』麒麟安泰()
天爷爷悲悯,那小东西竟然没被烧死。
当天傍晚陆安海熬好了药,送过来喂了一次,戌正临出宫前又拐过来喂了一道,怕她半夜里烧渴,贴着她的手面系了块沾药汁儿的小面巾。
能做的他都做了,活不活得下来得看阎王爷开不开恩。
第二天玄武门一开,他打定主意抱着收尸的心态进来。吱呀一声推开门,小床上果然一动不动,他大步走到床边,乖乖,一块小面巾被她含在嘴里,竟是把药汁儿都吸尽了,白色巾底都吸出了原色。
好个顽命的小东西,恁苦的药汁儿竟然一点都不怕,为了活下来也算是拼劲了。小嘴儿烧得结了痂,原本呆呆滞滞,看见自己站在她跟前,忽而乌亮的眼珠子一润,兀地滚下来两滴泪。
愣是把已经在宫里磨得没人味儿的老太监看得心头一触。她竟是好像洞穿了他的感慨,又呜哇哇的蹭着褥子哭起来,讨抱呢,不抱她不行了。
得得,可怜孩子,看在你这一夜和阎王老爷扯命的份上。陆安海到底托着她的小脑袋,第一回把她正经地抱在了怀里。
小手儿蠕来蠕去,带着婴儿特有的淡香,眼泪口水沾在他的肩膀上,软绵绵的。他忍不住想起当年被“下刀子”的自己,十一岁上啥也不懂的时候,就被糊里糊涂地当做猪仔阉割了。
大奕王朝看重太监,各县上摊指标,人数不够,就专门去骗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用一只鸡腿一碗粥就哄去卖了命根子。一刀子切下去,黑汤水的麻…药劲儿一过,那下头顿时就火烧火燎地痛起来。天底下再没有什么比那个更痛,烧得唇干脸燥也没人来送一口水,全靠一条小命干熬。他现在想想当时的痛,腿骨头还打颤哩。
都是苦命的孩子,烧成这样了还扛着没过去,何苦再为难她。反正她那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的娘也不稀得要,今后就把她凑合认下了。
陆安海决定养女婴后,倒觉得心里踏实下来。
院子里的井被人用石头封了,里头不定死了谁,那水里融了烂尸必是发绿发臭的,不能喝。隔壁四所院正在清理嫔妃殉葬的殿堂,陆安海就趁夜里没人的时候顺了个水缸子过来,又把那陈年的旧炕头和桌子、椅子都抹净了。还在窗户内侧糊了纸,怕半夜邪风漏进来,吹着孩子生病。外头倒是不能糊,依旧破眼残窗的,生怕被谁发现里头藏着人。
原先捡来的那床破被褥和女人的红袍子也都扔掉,怕沾着死人晦气,连累小东西生病。
他趁着值夜的当口抱了一床旧毯子过来,重新铺了个干净舒坦的小床。眼看五月天至,天气渐渐闷热,宫里头又开始一年一季的发新曳撒,他就把去岁八成新的拿进来,改改给小的做成小衣裳。
没操…过针线活儿的老太监,不晓得要从哪里下手,手忙脚乱。他自己不会做,就照着太监们的款式做。
“撕拉——”老大一件袍子先撕开两半,剪两个四四方方的布片做褂面,再截两段袖子,在她的小胳膊上比比长短,就着光线便缝补起来。
这孩子心灵清透,看着小不丁点大,却好像通晓人情。像是知道自己已经决定收养她,乌亮的眼珠子便没有之前那么惶然,这会儿天热,胸前挂着小肚兜,下面包着尿布,嘴里头呜呜呃呃的,自己很闲适地玩耍着。可怜见的,发一场烧后瘦了不少,但听说虚不受补,又不敢乍然给她吃太多。
陆安海把做好的褂子给她穿上,剪得七斜八歪,穿得自然也是吊儿郎当。但好歹是挂住了。
他把小婴儿的脚丫子晃了晃,叹道:“小东西,跟着太监就得做太监,不然没地儿安置你。还得给你起个太监名字,起什么好呢?”
叫什么好呢……他抬头看着不远处阳光下碎金溢彩的殿脊,殿脊上角兽巍峨,愣了一会儿便道:“就叫小麟子吧。都说‘麒麟出没,必有祥瑞’,有麒麟大神护体,保你一辈子康泰无灾。今后我就是你爹。”
小麟子听了弯眼睛笑,用绵绵的小指头摸他的脸。
他心里充实得满满的,看时候已到傍晚,就刮刮小脸蛋把她放回床上。
又给她留了一碗碟的糕点,不是给人吃的,是为了喂老鼠,老鼠吃饱了就不会咬人。
先头原想抓只猫回来,又怕这禁宫里的野猫戾气重,回头把孩子抓伤。好在这死人院里的老鼠也有灵气,每天把盘子吃得丁点不剩,吃饱了倒没去伤她。陆安海就经常从御膳房里带一下形状不好、被淘汰下来的果脯糕点过来。
他肩膀略歪略歪,走得很快,出来的时间不能太久,掌事太监一双眼睛毒得跟贼似的,消失太久了怕被他发现。那一袭枣红色的曳撒在宫墙下绕啊,拐啊,忽而就隐去了螽斯门外。
“嘻。”楚邹探着脑袋看,直看到他真正不见了影儿,便颠着小靴子往院里头跑。
虽才四岁年纪,身条儿已经随了他父皇,腿瘦长,肩平脊直,锋芒毕露。
一进去就撑着胳膊往炕上翻,掂起碗碟子里的糖糕塞进嘴里。端着背儿盘腿坐着,先咬一大口,其余用手揪着慢嚼,吃得可享受。
见小麟子眨着乌泱乌泱的眼睛看他,像对他这个每天定时光临的不速之客保持着审视。他就冷冷地斜觑了她一眼,哼一声侧过身子。
他这样大的大孩子,是最不屑比自己小的奶娃娃的,他喜欢小顺子那样白净的少年。
忽而又回过头来,凶她道:“闭上你的眼睛。你须知道,我父皇是大奕王朝的天子,我是父皇最疼爱的皇柿子,你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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