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峡谷谷如其名,是两山之间一条夹溪狭道,中间一段五百步余仅容一人通过,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兼之溪流曲折婉转,更令得地形错综复杂。蒋游等人昨日虽已探了地势,但第二次入谷,照样打叠起千百般小心才向前进,生怕哪个转角就遇上刺客。
其时太阳将升,谷中树影森然,越往深处走,越觉得阴风恻恻,就连一脸镇定的蒋游心里也打了个突,心中只想这影刀客到底在想什么,竟跑到这种地方来?
正想着,忽然右手树间传来响动。不用蒋游招呼,霸图众人已掣了兵刃,眼睛紧盯着那棵仍微微摇动的树木。蒋游清清嗓子:“影刀客,你已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还不快快出来受死?”
却见那树丛又动了几动,终于从枝叶间纵出一只山猫,见了霸图众人喉咙里咕嘟几声,便跳开了。
“原来是这么个小东西……”有人说了半句,看蒋游面上黑气,也讪讪住了口。偏是话音还未落,一道红影竟似从地里冒出来般,悄然而至却又疾若闪电,手中兵刃已是直取他们队中打头盾剑飞扬喉咙。好在飞扬功夫还算过硬,千钧一发之际架起盾,擦出一道刺耳锐音。而蒋游此时早甩出三张火符,奔那红影面门而去。
来人不欲硬碰,一个鹞子翻身让开一丈,手中兵刃一横——却是柄三尺三分的曲刃唐刀。他上下一身艳红在晨风中飞舞,脸上更是遮着红色面罩,只露出一对炭火般瞳仁:
“你们可是阿青派来杀我的?”
蒋游手中又抽出五张符纸,戟指道:“影刀客,你欺师灭祖,屠尽门派上下六十余人,实乃丧心病狂,却还说什么胡话?我霸图会今日就取你头颅,与江湖英雄做个交代!”
影刀客却像根本没听到蒋游说话一般,只点了点头:
“——我知道,阿青便是不肯放过我。你们只管来,我却无论如何不肯回去的。”
蒋游和众人对视一眼,心下都想这人果是失心疯了。影刀客见他们不言语,只冷笑一声:“若是你们非站在这里——那就让我送你们一程罢。”说着,细长唐刀一摆,已如一团红影一般追了过来。五人连忙散开,按平日习练般站定阵势、相互策应招架。一时间,谷中剑气激荡,竟是打得枝叶残损,水花四溅。霸图五人开始还能勉力支持,但十数招后,就开始露了支拙之象——影刀客不仅脚步迅疾、力大招沉,就算吃了一刀一剑,竟也丝毫不露惧意,就好像刀枪不入一般;如此一来二去,霸图五人阵型竟被影刀客左冲右突、突破了盾剑防守,竟是要先将符修蒋游斩于刀下——好在他们剑客识破影刀客意图,抢先一步,拼了命地架住了影刀客唐刀。蒋游刚缓了一口气,正想给剑客贴一道金刚护体符时,就见一柄小剑银蛇也似自影刀客左手袖间蹿出,竟是越过了剑客,直取蒋游心口。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霸图众人皆已救援不及,蒋游眼睁睁看那小剑擦上自己衣襟,就听得一声破空锐响——却是不知什么东西飞来,生生将那柄左手剑撞偏了三寸有余,擦着蒋游左肋犁出道半指宽血沟来。
影刀客轻噫了一声,抽了剑,也不管后面攻势,竟一个旱地拔葱,像只大鸟般纵跃起身,越过他们而朝深处去了。
剩下四人怔了片刻,才纷纷上前扶了蒋游起身:“舵主,这是……?”
任夜未央为他处理伤口,蒋游喃喃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一开始就被跟上了。”
他自己说着,背后都渗出阵阵冷汗。他们五人虽然不算一流好手,但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人物,竟然被人一路跟进谷里毫无察觉……蒋游脑中一时闪过蓝雨阁中草堂诸家外门高手之名,却是一个也对不上。
“莫不是……我们也碰到了那君莫笑吧?”不知是谁悄然说了一句,竟是没人再接下去。一时间,除了流水潺潺之声外,竟是静得可怖。
最终蒋游叹了口气,道:“那影刀客我们也收拾不了……先回城去吧。”
谷里深处,周泽楷收了石子,看着叶修从肩上解下那柄一直背着的雨伞,不由问:“前辈,我真不用……?”
“嗯,不用小周你出手。”叶修持伞在手里转了两圈,眯着眼睛看那纵跃而来红影,“虽然是没修完的伞,若连这家伙都收拾不下——也就妄担了这‘君莫笑’之名。”
周泽楷心中微微一动、还想再问的时候,影刀客一身红衣飘飞已到了叶修面前,唐刀如一道新月般当场斩落。叶修手中那伞一张,乌黑伞面像团乌云一般,一瞬就将那月光掩在后面。影刀客一击不中,左手小剑又已飞射而出——这曾将蒋游逼到绝境的招式,却被叶修伞一收做了棍形,轻轻一挑就磕飞了出去。影刀客这一击不中,竟嘶吼一声抽刀后跳,一双眼睛野兽一般盯紧了面前男人。
叶修手里一卸一收,那伞已从棍作矛:“影刀客阿红,你可还在逃你兄弟的追杀吗?”
影刀客喉咙里格格直响,眼中红光又盛几分:“——你是阿青派来的。”
“我不是。”叶修摇摇头,“你竟然都忘记了吗?那家伙已经早就死了。”
“他、要、杀、我。”
影刀客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身上红袍竟然无风自动。周泽楷一声不出,手中紧紧扣住三枚飞蝗石,眼睛不错分毫地盯着影刀客。
“是你杀了阿青。”叶修缓缓道来,“嫉恨的人是你,不是他。这事你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晓,却没想到阿青成了鬼,天天跟在你身后——”
影刀客发狂般咆哮起来,盖过了叶修后半段的话。周泽楷正欲出手,却见叶修一手背在身后,轻轻摇了一下。只这片刻间,影刀客已经重又沉寂下来,整个人身体压低、绷得犹如张弓也似。一瞬间,谷间为这杀气所逼,竟死寂下来——别说虫声鸟声,便连那潺潺水声,也冻结了般几不可闻。
叶修慢慢举起了矛。
影刀客的手压在了刀柄上。
漫长的一刹那后,两个人便似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刀光矛影白驹过隙地一闪,然后一切又静了下来。周泽楷凝目去看,才发现影刀客刀刃离叶修颈项还差半寸,而叶修手中矛已是穿胸而过。
“为了一桩错事,”叶修说着,将矛一抖收了回来,“便连连犯下许多错事——这值得吗?”
影刀客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似乎还想向前挣两步,却终是跌倒在地。叶修注视了他片刻,伸手拾起了那柄唐刀。
周泽楷舒了口气,道:“前辈。”
“嘘。”叶修比个噤声手势,自己则退到周泽楷身边,极低声道,“——看。”
周泽楷正不解,却听得谷中风声大作,不知怎地聚拢来、在影刀客尸身上盘旋往复——他凝目细看,只见风里影影绰绰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挨挨挤挤作了一团,最后竟拢作一团黑气高飙而去。
“……这些时日,我出去收集材料,往往见如此情景。”叶修直至风去了之后,才开口道。
周泽楷上前几步查看影刀客尸首,却发现只剩下一袭红袍裹着森森白骨,心下讶异,回头望向叶修。
叶修点了点头:“近来一向如此。”
周泽楷叹了口气,俯下身去,将剩下骨殖检出在衣服上。叶修也走过来帮他,又问:
“小周可知十年前,天下动乱之始?”
“……地脉动荡,异兽出没。”
“不错。”叶修手下不停,语气中却多了几分冰寒,“其先,江湖中已多见异人奇士往来,只无一人想到会有如此动乱。现如今——”他轻轻将雪白颅骨放在红袍上一小堆骨殖之顶,住了口不说下去。
周泽楷思考片刻,问:“前辈识得这影刀客?”
“不,我只是向丹青会的人打听了一下。他们说,此人原来不过中原一剑客门下弟子,据说和他兄弟长年争执,一日两人比武,也不知是失手,还是蓄谋,总之活下来的便只有他一个。之后,你也看到了……”叶修叹了口气,“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蹊跷,也没人知道了。总之,先将他骨殖送去庙里供奉罢。”
周泽楷点一点头,帮着叶修用地上衣衫将那骨殖包好——却只有轻轻的一小团。他看着这小小包裹,不由想起轮回门下一众弟子,又想起江波涛吕泊远众人,最后却又是看向了叶修。叶修察觉到他目光,笑了起来:“怎么,一枪穿云也在担心吗?”
周泽楷沉默了很久,直到两人快出了谷口,才说:“前辈,没想让我帮忙。”
叶修一怔,停下来回头看着青年。
“……身上有伤,所以用矛。”周泽楷直直注视着叶修,“不对吗?”
叶修苦笑一下:“小周你真是敏锐……这样,下次我一定老实不客气地使唤你,成不?”
周泽楷默然注视着他。叶修摇了摇头:“就算是黄少天,被我逮住帮手也得抱怨老半天……小周,你怎么这么老实。”
……我不是老实,我只是想要更接近你罢了。
虽然这么想着,周泽楷也知道这话并不宜说出来。他抿起嘴唇,想了又想,说:“下次。”
叶修倒也郑重点点头:“下次。”
于是两人便出了一线峡谷,将影刀客骨殖送去最近寺庙,各上了一炷香才出来。周泽楷想再盘桓些时日,但毕竟出来已久,还要加上返程路途,便只得和叶修辞别了。叶修叮嘱他路上小心,又将一札黄符塞到周泽楷手里:“若是有事,便以符书联络。”
周泽楷想起那团黑气,补充道:“——虚空双鬼。”
“若问鬼神之事,他们确实是知者。只可惜,破碎虚空人闻其名而不知其实地,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我会注意。”周泽楷承诺。
若论虚空双鬼那寥寥几次出现,竟还是西北更多些。叶修心知这点,道:“要你费心了。”
周泽楷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算费心。”
叶修也不再客气,向周泽楷一抱拳:“路上小心。”
周泽楷回了礼,又静静注视叶修片刻,这才转身而去。叶修看他背影半晌,心里忽然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滋味,在迎面泼来夕阳光线里野草般滋长一刻,终是被他一把掐灭了。
第6章 寓言第二(上)
且先将周泽楷如何归去按下不表,单说叶修带了影刀客唐刀并自己千机伞,不慌不忙回了江州,一路无事。只是刚到城门口,就看见罗辑穿一身并不合身的褐色短打正焦急踮脚张来望去。叶修心下好奇,朝他招了招手:“你可好了?”
“叶先生!”罗辑瞅见他便急忙忙跑过来,“我正等你,出、出大事了!”
“你莫慌,什么大事?”
罗辑不由分说,只扯了叶修袖子就往客栈那边拽:“有人来踢馆!”
“踢馆?”叶修倒还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顺出他那杆细烟管,“可是说起话来嘴就停不下来的啰嗦剑客带着他那老狐狸师兄?”
罗辑头上冒汗,倒似比叶修还紧张得多:“不不不不是,是……是……蜀山修士。”
叶修听了,上下打量罗辑一遍:“……这样说来,你们也有同气连枝之谊,却是慌个什么?”
罗辑打个哆嗦,只摆摆手:“没、没,我可没慌。我,我一清二白,没什么可藏着的,啊哈哈。”
叶修心想这孩子可真不会撒谎,但眼下却也没必要揭穿,他悠哉游哉点了烟,也不管身边罗辑热锅蚂蚁也似,便踱着方步往回溜达,那派头就差再提个八哥笼子了。慢悠悠走到客栈门口,正碰上陈果打帘子出来,叶修连忙招呼:“老板娘,辛苦啊?生意可好?”
“还得多谢叶大侠给我们小店充门面——”陈果假笑了一半便板了面孔,“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我们这儿是客栈不是武馆三天两头跑上门来踢馆算是怎么回事儿?”
“老板娘别怒,这可绝不是我的过错,你看我生就一副与世无争面相,哪像那平白无故惹祸上身的?”叶修大言不惭地说着,从陈果边上侧身过去,“叫我看看来的是谁……?”
却见堂屋之中,竟是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人,为首之人着一袭玄色道袍,本来坐在椅子上半闭着眼睛养神,看见叶修进来便陡地睁开——虽是神采奕奕,却是掩不住一大一小天成异相:“你可教人好等,叶修。”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王大眼你。”叶修也不客气,又叼起那铜烟斗,含糊道,“怎么,你是来带着你家那帮初生牛犊来赔罪的?”
“若你还是原来的位分,中草自然得治他们冲撞前辈的罪过。只是你既以散人君莫笑之名行事,也便不过是寻常讨教了。”中草堂主王杰希平静答道。
叶修喷出一口烟雾:“倒也有理。——那你们今天来,却是为了什么?”
“不过讲个朋友切磋之意罢了。听了我家这几个不成器晚辈转述——”王杰希说话之间,拂尘已是搭在臂上,“就连我也好奇得紧。”
叶修也不说话,只抽着烟斗。旁边陈果满头雾水,虽是不明状况也感到气氛紧张,于是捅捅身后罗辑:“嘿,这是怎么回事儿?”
罗辑正恨不得把自己全藏在陈果身后,哪里还敢说话,只是闭上嘴玩命摇头,一副全然不知神态。偏这时叶修绰了烟斗,道:“在商言商。一则,我现在无门无派是个散人,你上门来,我应你切磋是个朋友义气,便将你拒了也于江湖规矩无损,这一条你先得明了。不过,我毕竟也不是那不讲道理之人,你千里迢迢来了,就算尽个地主之谊,我也不好让你空手而归。”
王杰希倒也痛快:“你划下道来。”
“切磋可以,有两个条件。一,若要和我切磋,先和这位小唐姑娘切磋过再行。”叶修说着,伸手一指,竟是把一边看情况的唐柔指了过来。这一指令得中草众人一阵纷然,王杰希面上却丝毫不动,点了点头:“可以。第二呢?”
“第二,与我打,总得押些彩头。”似是看王杰希要说什么,叶修只摇了摇手,“这不是对你王大眼特殊,不信你只去问黄少天,便和他也是一样。切磋一场,一根白狼毫。”
王杰希大小眼一转,道:“你是拿了我们既练兵,又去修你那柄伞。不愧是担了‘风林火山’名头之人。”
叶修笑笑:“我还没替老板娘追讨误工费,大眼你且知足罢。”
王杰希低头思索片刻,点点头:“好。演武场在哪里?”
“跟我来。”叶修显然已经对江州城熟极了,顺便对唐柔道,“你没问题罢?”
唐柔正将长发以绢帕裹了,闻言只问:“他们厉害吗?”
“去年登顶华山的便是他们。你说呢?”
唐柔眼睛骤然一亮,不说什么,返身提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