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汗浸透了。
继续跑——?还是回头打——?
“我说那个老张嘿!知道是我你还跑什么啊!拿着盾追你老费劲的你体谅下前辈这把老骨头!”
张佳乐听得心头一把火起,也不顾之前谋划,索性站定回头:“是啊,这龟壳是没你却邪来得轻巧。”
“戳人伤口,啧啧,下作啊。”追过来的叶修虽然嘴上说着,脸上倒是一副浑不在意样子,“不是我说你,老张,你光这么跑了,也得问问人大师受得了受不了啊。”
那僧人在张佳乐背上咳嗽两声,声音略微有点打战:“某还尚可……”
张佳乐心下歉疚,先让僧人落在地上,转头又对着叶修:“我已答应邹远将大师送去与百花谷会合,你莫要从中阻拦。若真打起来,我也不怕你。”
叶修叹口气:“你对百花谷还是放不下心啊。你可知道他们已重金聘了于锋做下任谷主?”
张佳乐默然片刻:“……当初,是我负了他们。”
叶修欲言又止,终是叹口气:“你自己心重,我劝不得你。不过,我追过来只为和大师说两句话,这总不碍什么罢?”
张佳乐点头,让开一步让叶修上前。叶修敛了平日没个正形模样,对僧人深深一揖:“见过大师。”
僧人合十:“施主多礼。只某观施主,并非弃世而入道之人,追在某这老和尚后面,却不知有什么要问的呢?”
叶修沉声道:“只于大师处,求当年祖师西渡而来所踏一苇。”
张佳乐听到这里,心下一惊——却没想到自己这两天护着逃亡的僧人,竟是卷入了达摩一宗传钵之争的北桥法师。而此时僧人只微微一笑,问:“如何是佛祖西来意?”
“我只知一意向前而已。”
北桥法师问:“若前方不过血雨腥风、枪林箭丛、坚冰千里、狱火重重,你亦去得?”
“去得。”
北桥法师又问:“若前方只有蜚语流言、毁谤加身、世人冷眼、千夫所指,你仍去得?”
“剑之所向,唯此一心所系,哪管得了那么多?”叶修扬一扬眉,竟带几分少年意气,“自是去得。”
北桥法师点了点头:“某亦受教。”说着,已自身边苇丛折了一枝,递在叶修手里。
叶修正一愣,北桥法师却道:“青青河边草,庭前柏树子,山河大地无不是意,非明心静性,不可知之。施主善自珍重。”
叶修深施一礼:“多谢大师。”说完本欲离开,终还是对一旁张佳乐说:“我落脚在江州城内兴欣客栈。你若还没死了当年那份心,随时来找我便是。”
张佳乐道:“和你一起,我害怕被你气死。你还是在霸图凑齐了人手之前走吧,小心他们真把你拆了。”
“老韩还要留我与他练手,怎么舍得?”叶修说着,却终是一摆手,几个纵越便没入长草之中,唯闻一声长啸越去越远,终至不闻。
张佳乐捺下心头百感交集,道:“大师,我们亦得走了。看这架势,霸图会的人只怕一炷香内便能找过来。”
北桥法师叹口气:“麻烦施主。”说着便伏在张佳乐背上,两人疾疾沿着河去了。
八
两人一路到了约定好鄂州,却在城外半里,就远远就看见城墙边正站了几个手持朴刀的大汉。张佳乐朝北桥法师卖个眼色,两人也不急着进城,先去一旁茶棚里坐地。
鄂州也算是长江沿岸一个重镇,往来商旅熙熙攘攘,倒是各色人等都有,他二人混在其中并不打眼。寻个空子,张佳乐叫了茶博士过来:“我两人是远地来的客商,素来听闻这地方民风彪悍,但路途极是安全;可那城门边几个大汉却是怎么回事?光天化日拿刀动棒,看起来好不怕人。”
“客官你这却有所不知,”茶博士忙道,“我们这里,寻常也没那等舞刀动剑的。这次却是城里来了什么百花谷的人,和我们本地霸图分舵的人打了一架,被赶跑咯。霸图会的人虽然看着怕人,其实不妨的,客官只管放心前行就是。”
“托你吉言。”张佳乐笑嘻嘻答了,又多予茶博士几个大子,才掉头低声与那做俗家打扮北桥法师道,“……看来,我们已是进不了城了。”
“可邹施主说……”北桥法师正说着,张佳乐已经摇了摇头:“即使原来于锋曾带人来过这里,怕是现在也早已退走。我们入城,不过是枉作瓮中之鳖。师傅您只和我走便好。”
北桥法师点了点头。两人歇了一停,也不进城,便又随着驿道走了。只是他们本来这一程要于城中落脚,这厢前进,已是怎么也找不到宿头了。张佳乐只得对北桥法师说:“说不得,烦劳师傅今晚和我露宿。”
北桥法师合十为礼:“是我这边麻烦施主了才是。”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看见不远处林间升起一团亮光。张佳乐张望一下,道:“哎,这许是途经商旅。说不定我们可以和他们凑个宿头。”说着继续向前,见道边开阔地上竟是一栋废弃山神庙,庙前正有个人守着一摊篝火烤野兔,那香气飘过来,不由得让张佳乐吞了口口水,几步凑了过去:“这位朋友,可也和我们一般错过宿头?”
那人抬起头看他,面目平平无甚特征,只一双眼睛极是深黑。张佳乐平白无故打个冷战,不知怎么回事,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们若在此,不打搅罢?”
那人点点头,拿手一指篝火边上,一句也不说。张佳乐心里有些犯嘀咕,但感觉到对方并无敌意,便也和北桥法师在火边坐了下来。此时天已全黑,林间冷风吹过来,张佳乐不由得往火边凑凑,拿出之前干粮水袋和北桥法师分食。
却没想他刚掰开干粮,就有半只兔子突兀递到他眼前。他吓了一跳,道:“这不合适罢?”
那人也不说话,只将手里兔子又向前递了递。
北桥法师微笑道:“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这位朋友愿意与我们分享一餐,也是难得的缘分。张兄便不要拒绝了吧?”
“那您……”张佳乐挺不好意思,北桥法师摆摆手道:“我正发愿持斋,就不沾这光了。”
若要是一般寻常人,可能还怕这兔子上有毒之类的;但张佳乐自小在唐门长大,对毒物最是精通,稍一闻便知道这兔子绝无毒素,便也就谢了一番接了过来。兔肉烤得正是当时,甚至还加了调料——张佳乐吃了一口,却想起很久以前和孙哲平闯荡江湖的时候,也常常捉了兔子烤来吃。但他们俩人谁也没有细致劲儿去带调料,往往就是一只兔子烤得半生不熟,就着饿劲儿狼吞虎咽下去……他这边胡思乱想,抬头却看见那人正借着火光看他。张佳乐连忙道:“这兔子烤得真好。”说着,为了佐证,连忙啃了一口。
那人微微一笑,重新低下头去。
三人吃完了东西,待到月亮爬上林梢,便将篝火转小进了身后山神庙中。这也不知是什么人修建的,里面泥胎神像全挂着厚厚蛛网,连本来彩塑色彩都掉没了;地上堆着些干稻草,显然是之前也有人在此住宿。张佳乐稍微整了整草堆,便和北桥法师和衣倒在上面——他并不敢睡觉,不过合眼假寐;于是便听到那人先是在他们身边卧下,过了一会儿却又起身,独自坐到门槛上去了。张佳乐不动声色翻个身,偷看了一眼那人背影,在那点黯淡火光里,竟熟悉得让人心惊。
他转回身去,想自己真是疯了。
那一夜张佳乐最终还是在早晨迷迷瞪瞪睡着了一会儿。打个激灵醒转过来的时候,之前那人已是走了,只剩下昨夜篝火燃作一堆灰烬。张佳乐看了一会儿,硬生生把心里那点念想按回去,才反身去叫北桥法师。
前面路还长着,他跟自己说。
九
于是一路上饥餐渴饮晓行暮宿不提,将到岳州地界,张佳乐终于又找到了百花谷留下暗记,却是于锋已经率着人马退到江边,按他们行程,只要再行半日、渡过河去便可与百花谷会合。张佳乐大大松了口气,和北桥法师说了,两人便加快了脚程,直朝着河边而去。
暗记里所指这个地方,却是一处小渡口,附近只有一处无人茶摊,一条小船上坐着个身披蓑衣的船夫,像是正在打盹。张佳乐走上去招呼一声:“船家,可开船吗?”
那船夫慢吞吞站起来,也不摘他的大斗笠,只点了点头。张佳乐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半贯钱:“我二人有急事,还烦劳船家将我们尽快渡到对岸去。”
船夫随手将钱揣在怀里,看张佳乐和北桥法师上了船,才手中长篙一点,小船悠悠朝着河心去了。张佳乐坐在船尾,望着对岸一片葱葱芦苇,心里忽然就起了一阵不祥预感。他不自觉起了身,叫道:“船家,还能回去吗?”
此时小船却是已经行到了河心湍急之处,然而那船夫长篙向下一支,竟生生让他们定在了河心:“怎地?”
这两字一出口,张佳乐浑身一震,什么再也顾不上,只死盯着对方看——那人却又拿手一拉斗笠,正露出左腕密密缠着一圈布带。张佳乐一时间觉得所有话都瞬间涌到喉咙口,却是连半个音也发不出来。
正在此时,就听得对面苇丛中一阵鼓响,竟是无数霸图会众身着赭色衫子、各摇小船行了出来,做了个三面包围的阵势。正当间一条小船上,正是拳皇“大漠孤烟”韩文清与霸图军师“石不转”张新杰。韩文清照例一脸煞气,眼神刀锋一样在张佳乐脸上扫了一眼,道:“张佳乐,你既离了百花谷,为何还掺入这摊浑水之中?将北桥法师留下来,霸图亦不会为难于你。”
张佳乐一笑,手腕一翻,指间已夹住数般暗器:“这事与百花谷何关?只是我下决心要做了而已。今天这个人,我无论如何也得保他出去。”
张新杰上前半步,道:“双拳难敌四手。百花谷人马既然被我们诳开,你一个人,如何对付我霸图会众?”
而那船夫却仰天大笑三声,道:“如何只是他一个人?”说着,也不再遮掩,将斗篷蓑衣都丢进河里,露出背后明晃晃一柄大剑。
张新杰微微挑眉:“却看来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说着,手一挥,霸图会众早已张弓搭箭良久,此时得了信号纷纷松弦——密密箭枝便如雨一般倾了下来。
“进船舱。”船夫丢下三个字,双手掣出背后长剑,贯足十分内力向水中一插,瞬间激起丈高水幕,竟是将飞来箭枝尽数吞没了。
张佳乐却似早知道他这一招,根本站在船尾动也没动,只道:“——你那手还能用?”
“半个时辰,总还动得了。”那人道。
“不是说了不必等你吗?这一走,也真够远的。”
“不必等我,就是说……”那人收了剑,回过头望着张佳乐,眼睛是熟悉的深暗,“我总会来找你。”
张佳乐与他对视片刻,骂了一声:“混账。”
孙哲平倒是笑了一下,转过身去看着摇船驶过来一众霸图会众:“——那么,就将他们收拾了罢?”
“你还是那么狂。”张佳乐说着,已是纵身跃上了船篷顶部。
孙哲平大剑一翻,道:“需要疯一把的,是你。”
张佳乐嘴角掠过一抹笑,手中八支飞刀已经激射而出。而孙哲平仿佛知道他飞刀出手一般,毫不回头,便已经纵身跃起,如一团剑风般卷入霸图阵中;霸图会众欲要支援,却又被接连不断各色暗器打断。一时之间,暗器之盛、剑锋之利肆意在霸图阵中涂抹出一番血色图景——却正是绝迹江湖已久的繁花血景。韩文清自然不会坐视,正要上前拦下孙哲平,却又听见身后一阵响铃,又一拨暗器箭雨从后袭来——却是百花谷众人已在于锋带领下杀到了。两方人马数量相当,眼见一场大战已经在所难免,却听见从那小船之中响起一声悠长佛号: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声音丝毫不含内力,却如同狮子吼一般,在水面上清越悠扬地传了过来。两方人马,竟都不约而同停下兵刃,看着船舱里走出僧人——却是北桥法师自去了变装,徐徐走上了船头。一时间,所有人都盯着他看,却是无人再起相杀之心。北桥法师缓声道:“某身无长物,唯一所愿,不过弘扬佛法耳。但若某这一行引得诸位相杀不休,所造罪孽将千百胜彼福德。佛教众人开悟,不过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由是,某若执着,不过落了我相而已。”说着,他竟趺坐原地,双手合十,道,“请众位自便。”
霸图阵中,韩张二人对视一眼,张新杰扬声问于锋:“于谷主,你却请这位法师做什么?”
“大理国主尊奉佛教,”于锋答道,“知达摩宗二派相争,特命我前来请北桥大师回去供奉,为之讲解佛法。”
“达摩宗二派相争……”张新杰沉吟片刻,却被韩文清一语定论:“我霸图没理由涉入他人宗门内部事务。此事是我等误会了——不过,想来百花也得了补偿。”说着,他扫了跃回船上的孙哲平一眼,“今日之事,暂且记下。我们走!”
一声令下,霸图门众搀扶伤者,各自摇船,转瞬便遁入苇丛中去了,只剩下百花一众仍在岸上等着。张佳乐此时也从船篷上跳下来,看孙哲平一路撑篙,将船摇向对岸。他遥遥望着百花众人,心里极是忐忑,又将自己往船舱阴影里躲了躲——却是想也知道绝躲不过去的。
他对面北桥法师微微一笑:“施主,还记得曾问某如何得解心魔?”
张佳乐一怔:“师傅不是道我舍之不去——”
北桥法师宣声佛号,道:“虽则抱残守缺,亦不妨一意直行。若于诽谤冷眼中去得、刀山火海中去得,总有心魔,又何碍之?”
张佳乐被他说得一时发愣,许多昔年彼时故事都从记忆深处泛起来,浑然无着力处。这片刻间,小船已是到了岸边,孙哲平先跳下船去将缆绳系住,才回身先扶了北桥法师下船,又进舱里看着张佳乐:“——到啦。”
张佳乐抬起眼睛看着他,忽然道:“为什么来?”
“不过是我在追你,”孙哲平缓缓道,“而这一次终于能追上罢了。”说着,已是朝着张佳乐伸出手来。
张佳乐看着那只仍缠了重重布带的手,忽然一笑:“——太久了。我要走得更远叫你去来追。”虽这么说,手上却紧紧地握住了孙哲平的手。
孙哲平用力拉他起来——一瞬间两人靠得极近,而他在张佳乐耳边轻声道:“我早告诉你,不必等我。”说着,已拉住他的手转身走出船舱。
张佳乐嘴角笑意又深几分,手指却扣住了他昔年好友的手。
就和他持着暗器,他拿着剑,一起闯出繁花血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