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安钰之轻声肯定了她一声,语调温柔,“所以若大事砥定,安某心里其实更愿意退隐江湖,过一些简单平凡的日子,但如今人在其中身不由己,萧大娘子自己也是红尘富贵场中人,咱们便不要互相取笑啦。”
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萧静姝就已经挑起了眉头似笑非笑,待他一番话完,萧静姝就忍不住嗤之以鼻,冷笑开口:“我记得野史记载,李斯在被砍头之前,还在念叨他小时候身边的那条大黄狗,他权倾天下,但却到最后穷途末路之时,无路可退之际,这才起了后悔没有急流勇退的念头。前面风光那么多年,一步一步往上爬,他想起纯真质朴简单生活的时候又有多少?有这样的先例,我觉得安公子的心向往之很有些可笑,因为哪怕你有朝一日真的‘大事砥定’,那到了那个时候,也自然会有更多的事情冒出头来,推着你逼着你往前走,只要生命不止,就总会有更多的野望,不是么?”她隔着屏风看像对面,寸步不让,“我有野心我承认,所以我一早就不做什么江湖梦了。”不要说是江湖梦,就连什么低嫁良婿相夫教子安度此生这样的梦,她也早就不做了。
作为一个女儿,当知道自己爹爹迟早是要造反的那天,她就已经很清楚的知道,不论造反成与不成,她都注定不能平凡,也不能让自己流于平凡。
若不是有这样的觉悟,她又为何要来京都,在萧家后宅她可以横行无忌,但在大都,却要夹着尾巴做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早就已经一点一点想的明明白白。
这一回,换安钰之静默了。
半响,他这才低声的像是苦笑了一声:“萧大娘子就这么不待见我?你来这里也不过是第七日,就已经不耐烦看见安某了么……”说的这样直接,分明也是跟他讲,你这个虚伪的家伙,满肚子的黑心还要装纯洁……别装了!
萧静姝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借题发挥。
她本来不是那么情绪化的人,但面对安钰之,或许是因为所谓“野兽的直觉”,她就是始终都嗅到了安钰之身上让人不由的畏惧乃至于生出高山仰止感觉的那种铁血腥味。就因为她心里不安定,所以面对安钰之的时候……老是生出想要敲打他,扒掉他的伪装和假面,时不时刺他几下的那种冲动。
她含糊的嘀咕了两句,特别含糊的解释着说“不是不待见而是……”而是什么又说不出口,好半响终于跺脚道:“是啦安公子,你的伤还没好么?我也给你读了七日的书了,咱们到底是男女有别,这差事……”
安钰之听出了她话里的不满,苦笑道:“你不想来了?”
“我听安公子你说话颇有条理,想必自己看书还能快一些,又何必还要我来呢?”
他叹了一口气:“就知道红袖添香这种福利不会太久的……”
安钰之摇了摇铃,下仆们很快的过来,听他的意思搬走了房中这些日子始终尽忠职守的阻隔在两人之中的屏风。
萧静姝一眼望去,那男子依旧有若芝兰玉树,哪怕是头上缠着的白色布条,因为那一日失血而显得格外素白的面色和寡淡的唇色,也掩不了他身上的那种风华过人的气度。
安钰之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眸光亮的惊人:“萧大娘子既然不愿再来,安某也不能强迫。虽然可惜这样少有的平稳时光,但也不能强人所难。只是如此算来,你还欠我半桩事。”
“……”还有没有绅士风度啦?
前面笑嘻嘻的这好那好什么都好,到了这会儿,就开始跟我斤斤计较,说什么一桩半桩……
萧静姝心里忽然憋了一口气,闷闷的:“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别得寸进尺啊!
安钰之的唇角浮出了一丝苦笑他哪里会看不出来对方情绪的变动,正因为那人明里暗里都是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又对他这样肆意揣测,这种油盐不进难搞的不得了的姑娘……他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他正了正色,朝着萧静姝低了头说道:“安伯父将我除族,但我并不因此而伤心。因为如今大都的安家,我原也没有什么舍不下的,我唯一担心的,那一家人当中也就只剩下薇姐儿一个。她自少和我交好,性子虽然傲慢一些,但还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儿。如今我是再无力庇护于她,还希望娘子日后在宫中,替我看顾她一二,”他略略一顿,面上显得极为恳切,“当然,是在娘子力所能及,不至于连累自身的情况之下。若娘子肯应,那安某,在此谢过。”
萧静姝有些讶然:“你让我在宫中看顾她?你的意思是,她在宫中会有危险?”
“……”安钰之无声的点了点头。
宫中会有什么危险?
安荣公主虽然是个自私的性子,但表面上做的光称,连高声命令她们几个都不会。况作为伴读,若有行差踏错名声损伤,倒霉的不只是她们自己,连公主也会被牵累。
就算是为了安荣,她的那几个至亲之人也不会下手算计她们的。
宫中也就那么几尊大佛,其他的妃嫔连个子女都没有,战斗力不成气候的紧,萧静姝压根就不认为她们有算计安家嫡女的能力。
这么一想……她若有所悟,又看了安钰之一眼:“安二郎你言下之意,到底什么样的状况会需要我的看顾?是于她有害,还是实际上于她有益但她不会喜欢?”
这问题问的一针见血。
从他简单一句“看顾一二”就想到了“安采薇不希望但可能于她有益”之事,安钰之略略有些讶异于面前女子的思维之敏捷,片刻这才笑道:“萧大娘子既然问出了这个问题,那自然应该是有答案了啊,不是吗?”
萧静姝“嗯”了一声:“这大梁朝,配得上安家嫡女的人并不多,不是吗?”
她和安钰之对视一笑,虽然笑容都温文可亲,但彼此心里升起的倒不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而是……这人真的要多加关注才行。
萧静姝很快的得到了石宏那边关于离火会决定的回复:他们相信了她关于气候会变冷的判断,而因此着意查探突厥动向,发觉今年突厥犯边次数极为频密,而草原上有流言蜚语传入关内,说是今年的冬天特别寒冷,突厥也因此冻死了牛羊无数,假若他们想要安全平稳的度过这个冬天,大么大约,只有向大梁朝劫掠一途。
这证明了萧静姝之前的判断,可离火会的问题是:她如何能肯定,这天气会一年比一年更冷?
气候的变化一定会造成政治上强弱和主动被动的改变。
这也是萧静姝在发现了小冰河时期的各种细微征兆之后,非常重视这件事的原因。
离火会是发起自底层的组织,像这样的组织,最不缺少的就是人手。
萧静姝是想要借他们的人力和财力来人工创造神迹,但她始终贯彻的是神迹不能凭空而来,不能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也就是说,神迹造成那一刻的轰动效果可以是人工,但结结实实的人望和名望,才是牢不可破的根基。
历史上,无论是会撒豆成兵的张角,白莲教的唐赛儿等等利用“宗教”来鼓动民众的人,他们的人望也不是完全靠秀神迹的,而是由一件一件的事实来组成的。
比如后世被黑出了翔的张角,实际上曾经活人无算,随之带来的是他后来振臂一呼从者如云如雨,黄巾众虽然没有完全的结束汉朝的统治,但完完全全的动摇了汉朝的根基。
萧静姝曾经在后世的论坛里看过张角为什么会失败的原因:汉朝还是世家的汉朝,而角哥……很可惜的,就是个穷草根啊。
那年头可没什么*丝逆袭高帅富之类的奇迹,在书籍和教育还没有普及的时代里,超过一半的读书人是出身世家,这样的根基在那里,张角的失败就是一种必然。
可某些方面来说,张教主还是给后人造了一个很好的榜样,那一条路……只要做的足够聪明,并不是完全行不通的。
后世科学昌明,人民并不敬畏神明,但这个时代……
给自己脸上贴好多好多的金,还有相应的事实基础,是一定会有无数的民众站起来的呐。
萧静姝想了一想,对石宏特别诚恳的开口:“有些事情我无法保证,但我只能说,信任是合作的根基。而信任从来不是一件两件事就能够构成的,而第一件事,总会有人需要冒险。你们若不愿意冒险,那这件事就无从谈起,不是么?”
石宏凝神看着她,慢慢说道:“若只是关系我一个人,那我自然可以做这个主,可这件事关系的远远不只是我一个人,我一个决定,我们可能要付出超过大半的人力……而那,是近万之数。萧娘子轻飘飘的话,似乎并不够。”
萧静姝问他:“那你待如何?”
“不是我要如何,”石宏纠正道,“是我们会里最后做出的决定。我们这一次可以按照娘子的意思倾尽全力,那么相对的,我们想要萧大人的一句承诺,”他顿了一顿,“我们相信南陈帝裔的一诺千金。”
萧静姝皱了眉:……妈蛋果然我的承诺不值钱啊,说是找我合作其实是要找我爹合作
“何种承诺?”她一连串的说道,“首先我不一定对我爹具有那么大的影响,其次有些承诺,许下了未必能做到,其三,我更没有资格代我爹下这个决定。”
“不,你有。”石宏深深的看着她,“萧郡守让你独自入京,这就已经是旁人很难获得的信任了,作为郡守独女,你的优势得天独厚,但你的劣势也一样明显……所以你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你,这才是真正的双赢。”
她的优势就是血脉天性,而她的劣势就是身为女人的男女天然差异。
这一点,他们彼此都很明白。
这也是萧静姝不安全感的来源,假若她是萧峻嫡子,那可能她不需要冒险,也不需要干什么神棍的勾当了。
萧静姝皱了眉:“那你们到底要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半夜的飞机回的中国。
作者她妈妈精神分裂。
这两天可能更新会比较不稳定。见谅
第四十八章()
和石宏一起前来的,是那个集娼门和千门大成;和萧静姝身形相近的红姑。
她这时候显然是被他们磨磨唧唧的说话给闹的不耐烦了;站出来朗声道:“萧娘子,这事儿不如还是奴家来说吧。奴家三岁多还不记事的时候就被拐子拐了卖入了。若不是家师怜悯,我怕是现在还在做皮肉生意;像众多姐妹一样没个下场。这么多年来,就我这一双眼所见,咱们的那些姐妹们当中;不错,是有不少是她们自己乐意做皮肉生意的,但更多的是像奴家这样;并非心甘情愿,也并不是好逸恶劳,而是别无选择的就被从此限定在了那一方小院里;即使是有心为善,但终究是永世不得翻身。大梁朝户籍制度严苛;让奴家这些人根本就永生永世都没了盼望。我们娼门这一脉,宁可倾我们所有,只求有朝一日有望得脱苦海。”红姑紧紧盯着萧静姝,生怕她脸上露出一丝一毫的鄙夷,“银子,我们不缺,人脉,我们也不缺,但这些都是我们娼门拿那些臭男人们看不起的皮肉生意换来的,我们从始至终也没想过要把这些白白奉献给别人,只有萧娘子你,现在也许是我们唯一的盼望。”
大梁朝对于阶级和阶级之间的管理特别的严苛。
一日入了那些肮脏地儿,想要再爬出来,就几乎成了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甚至于哪怕是嫁给了良民乃至于贵族,孩子也还是天生就低别人一头。
对于红姑来说,她虽然只在呆了一年多,并且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孩子,也一直保持着清白之身,但只要她身入风尘之地一日,这个印记就深深的打在了她的身上,一世都不可能洗白。
红姑这样性格刚硬的人,当然并不甘心永生永世这样的沉沦,此事显然已经成了她最大的执念,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她一面说着,目中渐渐泪光莹然,显得十分动情。
萧静姝静默的听她说完,面上既无鄙夷,却也没有某些人以为会看见的同情和怜悯。她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石宏,疑惑的追问红姑:“红姑你想要的是取消妓籍?”
红姑目中一亮。
她皱了眉头,“你知道,这件事的阻力会有多大么?”她摇了头,“这不是我,也不是我爹能给你们承诺的。”要消除妓籍,再扩大一点就是消除贱籍的存在,这要拨动的是很多既得利益者的那根弦。
若是强硬的自上而下下令,且不说萧静姝根本不觉得以她现在的身份地位能做什么承诺,就算是现任的皇帝,恐怕也根本不敢冒着触怒广大归罪贵族阶级的风险,给他们承诺什么。
红姑一听激动了起来:“我不是要取消妓籍,我的意思是说,能不能把至少给我们这些人一个盼望。比如,允许我们拿钱赎买我们自己的身份……”
萧静姝摇了摇头:“如果良民的清白身份可以拿钱赎买,那成了什么了?那岂不是把严肃的户籍制度直接和金钱挂钩了?这个先河一开,后头既之而来的就是卖官鬻爵,甚至你们财一露白,暗地里的那些黑心官吏只会对你们更多的盘剥。”她摇了摇头,“这条路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这么一说,红姑就急了,她正待要再说什么,萧静姝却看了她一眼说道:“但你求的也不是毫无希望。有些事情,是一理通百理通。我想要你们离火会的人手,是为了建立人望,而对你们来说想要改变人们对你们的固有印象,别人帮不了你们,归根结底也是只能够靠你们自己。”既然娼门自己送上门来,萧静姝心里也有些规划,这会儿她心里的想法就更具体了起来:后世的娼门是由明转暗,除却*交易的那个部分,娱乐大众的叫做娱乐圈。娱乐圈的成型固然要归功于电影电视的普及,但另外一面,又何尝不是因为体制的渐渐完善和电影人电视人的努力。
在历史之上,真正的消除贱籍是要追溯到雍正朝,而且其中阻力重重,雍正之所以能够改革成功,也许很大的一部分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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