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入萧家毫不怯场,对她侃侃而谈并无退缩。
武艺可以培养,但眼光,底蕴,气度,却并非寻常江湖人物。
算一算年纪,石宏年少时正值天下战乱,没于当年乱军之中的世家大族不知几何,有些人后来因为种种原因隐姓埋名,再不提自己的过去。
石宏似是也不想提这些,沉默片刻之后说道:“上一次我们带来的消息,不知对萧娘子可还合用?”
萧静姝点了点头,坦然开口:“帮上了大忙。”
她看向石宏:“我知道你们离火会消息灵通,师伯大概也知道我今日去见了安钰之了吧?今日之后,我对马球赛的事情,就更多了几分把握。齐王这一出,不出意外的话可以就此揭过了。这倒是多得师伯之助了。”语毕对着石宏轻轻一揖,石宏却急忙站起托住了她,绝不敢受她的礼。
萧静姝也就没强求,顺势起了身:“但石师伯上次对我说的事情,光光这么一点信息,可远远不足以表达你们的诚意。”
终于说到了正题。
石宏也很清楚这一点,他点了点头,让方才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子上前一步,然后对萧静姝说道:“萧娘子,不知可有地方能方便让她将这一身累赘脱去?”
萧静姝锐利的眼眸在那女子身上略略一划,点了点头让春华带着她去旁边的房间了。
不片刻,那女子翩然袅娜的跟在一脸惊容的春华身后进来的时候,连萧静姝都有些动容了。
而本来卧在榻上的奶糖也在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琥珀色的眼珠子在主人跟另外一个女人身上转来转去,看了几秒钟就轻快的从榻上跳下来,冲到萧静姝身前嗅了嗅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趴回了榻上去:嗯,气味不会变哒,这个才是伦家萌萌哒主人嘛!
萧静姝被奶糖的一串动作闹的又好气又好笑,方才的讶异倒也去了几分,开口的时候连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笑意:“不知道石师伯这是何意?”
这女人方才云山雾罩无论身形还是脸都看不清楚,这会儿揭去了浑身伪装,脸上还做了化妆,一眼看去,竟然和她并无多少分别!身量相似,身形差不多,脸型发型到甚至不说话时候的气质都差不多!
石宏这是闹哪样?带个一个西贝货过来给正主看?
萧静姝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这个地位,还不需要替身这个东西吧!相反的,一个和她能完全相似的人,只能引起她的无限警惕好嘛!要是这女人顶着她的脸她的身份跑去外面杀人作乱,那她只会被连累啊!
石宏低了头,开口格外详细的解释:“萧娘子,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这位红姑,就是我们的诚意之一。”
“我们离火会,这些年来一直致力于整合下九流,而下九流之中又有外八门的说法,不知道萧娘子有没有听过。”
萧静姝点了点头,既学武艺,哪怕不走江湖,总也听过何谓外八门:“是说金点、乞丐、响马、贼偷、倒斗、走山、领火、采水这八门吧?”
金点说的是算命,倒斗说的是盗墓,走山说的是骗术,领火说的是蛊术,而采水指的是官妓。
“不错。”石宏点了点头,“外八门一直松散,但这些年来,由于圣人……”他叹了一口气,“外八门的生存日益艰难,没有办法,我们只有拧成一股绳,才能活下去。”
萧静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前陈用的政策偏向于黄老的“无为而治”,而如今的大梁朝宋氏,更推崇的是法家的严刑峻法,对江湖人士管制甚严,而娼门等等更是被课以重税,一入贱籍几乎是终生难消,连哪怕生下来的后辈也是贱籍,没有继承权利,圣人或许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政策来让娼门之类的行业难以生存,但实际上,至多是由明转暗,而另外一方面讲,却也让她们的命运更加凄惨。
在这个方面,萧静姝觉得自己并没有发言权。
哪怕后世,在她生活的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里,还有无数人为了“是否应该把某些行业合法化”争论,在那个不能买卖人权的时代里,娼门都没有完全消除,卖笑杀手这样的职业依旧行走在阴暗之中,萧静姝是由衷觉得,圣人的某些想法是好的,可是实际上执行起来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了淡淡的怜悯。
石宏偷觑了她一眼,心里越发松了一口气。
他指了指站着的那个女人,说道:“她的名字是红姑,她同时隶属于娼门和千门,算是兼具两家所长。”
春华这时候凑过来,一边说话一边还是用那种饱含惊讶的眼光看着那位低眉敛目的红姑,小声对萧静姝道:“她之前瞧着跟小姐只有两三分像呢,可是稍稍一装扮,如今竟是像了七八分,太厉害了!”
石宏这时候说了他的打算,直接了当,却让萧静姝也听得略略一惊,这才明白了为什么要说这位‘红姑’表达了他们的诚意:“近些年,天灾频频,*不断。我们离火会自今年起,已经准备了无数钱财和人力,准备开始济世救人,而离火会中将奉圣女为主,所有的济世救人之功,终将归于圣女。”他顿了一顿,看着萧静姝瞬间变得若有所思的表情,续道,“圣女将会一直蒙着面纱,但旁人应该认得出圣女的身形和轮廓,这样一来,日后当圣女真正现身的时候,民众必能分辨真假。”
萧静姝这时候已经完全明白了离火会的意思。
如果按照石宏的话,那么这的确是很大很大的一笔诚意。
他们出钱出力出人,让她之后坐收名声好处。
但问题还是在于她之前想过的那个:他们出钱出力出人,她又能给他们什么?
既然是合作,那么这个纽带,一定要牢不可破,才有可能合作的长久。
萧静姝想了一想:“我对你们的想法有一定的补充。你回去商量一下,看看是否可行。既然是圣女,那么光是济世救人必然是不够的,必要的时候,一定要展露神迹。”
石宏一凛,惊疑不定的看向萧静姝。
萧静姝抿了抿嘴唇……如何“造神”,或者说如何“装神弄鬼”却让人深信不疑,她心里略有腹案。
后世的科学,就是最好的工具。
“何种类型的神迹?”红姑这时候扬了扬眉毛追问,“若是什么肚内吞火,伸手进油锅之类的……娘子就不必说了,这些,我们也都会。”
“当然不是,”萧静姝看着她,她想了想,说道,“比如,我能让你看见仙人舞剑,又或者仙人对你做一些动作,最后人们寻踪觅去,恰好看见圣女自山中碎石而出……这个场景如何?”
石宏和红姑登时色变。
碎石……哪怕是以他们的武艺也根本做不到。
但萧静姝说的这样轻描淡写,显然并不是玩笑,而是的确能做到的。
“萧娘子能保证这神迹绝对真实,不会被人揭破?”石宏立刻想到了这个。
萧静姝微微一笑:“这个你可以放心。”
石宏听她底气十足,越发心里觉得敬畏,当下就她继续说了下去:“另外,当真正需要制造神迹的时候,我会亲自前往。另外,根据我的判断,近几年的冬天只会一年冷过一年,北面的夷狄必然叩关……这个消息,你们也可以回去运作一下。”
“娘子的意思是……”石宏越听心里觉得越是可怖,看着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萧静姝却没打算再继续说下去,轻轻摇了摇头:“今日暂且只说这些吧,等你们商量好了,我们再来讨论细节。”
石宏默然片刻,重重点了点头:的确,她透露出来的这两个信息太重,完全颠覆了他们对她本身的认知,也就是说,他们本来对她的重视虽然已经很高了,但还是不够高,不够重,完全低估了她本身的价值。
第四十三章()
马球赛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那天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大都淫雨霏霏,萧静姝斜倚在窗前听着雨声的时候,在这种静谧安宁的气氛里有一种莫名的盼望;若是马球赛那一天还继续落雨该多好啊。
那样的话;她避之不及的马球赛;就可以往后顺延了。
但出奇的,马球赛前一日;天公作美;难得的秋高气爽;早早的就放了晴。
萧静姝看着外头一望无云的蓝天;却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一直下雨下雨下雨,偏偏这时候就晴了;天命难违吗?
结果她的练习还被下雨天给耽搁了;简直不能再坑爹。
不过心里吐槽归吐槽;萧静姝还是在发现了天气的转变之后,第一时间就换了方便出门的胡服男装;将头发高高束起……
就算是最后一天了,练一练也比不练好吧?
结果在她出门之前,却见春华一脸莫名的拿了一张小纸条过来:“小姐,这是门房送来的消息。急件。”
门房之一是那天萧静姝和石宏他们谈过之后,在达成了最基本的一致之后由离火会那边送来,表达自己这方合作诚意的仆役。
萧静姝每日进进出出的时候,偶尔掀开马车的帘子都会和那个男人打个照面。可是她现在还是想不起来那个男人的面目。模糊的,可以简单的就湮灭在人群之中。
她看得出来,那个人是有武功的。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出自于外八门的哪一门,哦,除了娼门在外……不过外八门每一门,都有自己的神通。萧静姝想来,这人能到她府上,也必有特异之处。她一开始并不想收。万一是个什么杀手门或者是蛊术门的……摔,谁愿意自己府上住着一个一身麻烦的江湖人士嘛!
但离火会那边表示,合作的诚意之一就是消息的灵通性,他们既然要展现自己这方的合作诚意,那么之后京城的大事小事,举凡萧静姝要知道的,都需要通过这个门房来进行传递……所以这人,她就勉勉强强的收下了。
至于信息么,萧静姝暂时……还没有特意的主动询问过任何一样。
她不算是一个太谨小慎微的人,但至少知道,白纸黑字的落下笔来……就成了无法否认的证据。在他们之间的合作能更进一步之前,她暂时只想接收,而不想交流。而信息能收到多少,看的就是离火会自己的诚意了。
她看着那封信略略有些诧异:急件?今儿个京城能发生什么大事
一想到明儿个的马球赛,不知道为什么,萧静姝心里有种隐约的预想:也许,是跟那位安钰之安二郎有关?
“拿过来吧。”她点头对春华示意道。
拆开信,一眼看完。
萧静姝的面色由微笑转为沉吟,甚至略略的蹙起了眉头,最后无奈的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春华啊……我这回好像欠人人情欠的有点多了,怎么办呢?”
春华闻言不解。
萧静姝叹气道:“安钰之竟然因为我的请托,今儿个在街上跟齐王打了一架。”
前半句春华不知道出处………当日萧静姝和安钰之倾谈之时已然屏退了左右,但后半句的严重性,春华是很明白的。
就算安家再势大,齐王也是皇子,还是封了王爵的皇子,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个目前有着很大继承可能的嫡出皇子。哪怕安钰之自己是有另外的盘算和目的,这么一打,明日马球赛的针对的确是有了一个很好的理由,但同时,萧静姝也很清楚,自己的确是欠了他很大的一个人情。
春华眨了眨眼睛:“那安公子还好吗?”
“诶?”萧静姝看着春华写着‘关切’两个字的脸有些好笑自家婢女只见了那人一面,却为他容颜所惑,现在的脸上都写满了对那张俊脸的可惜。
她失笑:“鼻青脸肿不免吧?”
“那真是可惜了呢。”果不其然,春华撅了撅嘴,“安公子可是长得比齐王俊多了,要是董姐儿见了他,那眼睛肯定就粘着摘不下来啦。”
“……”萧静姝听出了她话里逗她笑的意思,听她这么‘编排’董思柔,不由失笑,指着她摇了摇头。
不过倒也没错,董思柔那个从小就叫着要嫁给长得好看的小郎君的姑娘……
一想起董思柔就想到了一直杳无音讯的董钰,萧静姝面上的笑容也渐渐淡了。
她是真的有些担忧。
董家就这么一个嫡子,董伯伯一直待她很好,她当初跟董钰说期待和盼望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想过他会游学就此离家。这一年来,董伯母见到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到底还是有了意见的,她能看得出来,那笑容里比以前多了几分勉强。
其实算来也是难免,毕竟是人家唯一的嫡子,是董伯母的命根子,万一在外头有个三长两短,做父母的连看也看不见,这心里的确担忧……
不过,圣人是定了今年一定要再征高句丽,距离大都比武点将,也大约只剩下一个月了。
萧静姝知道,自家的二堂哥萧徴荣表示一定要来大都,而她估计康卓到时候也会出现,至于董钰……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也来凑一个热闹呢?
看自己一句话本来是逗趣儿的,主子开始也笑了,但后来显然勾起了心事面色凝重,春华一张小脸儿都要皱成一团啦。
秋实白了她一眼,赶紧帮她圆场笑道:“小姐,安公子到底为什么要和齐王打架啊?”
萧静姝看着手上的纸,吐出了四个字,一边却眯起了眼睛:“意气之争。”
真的是意气之争这么简单?
纸上写的的确是意气之争,但还写了一句话,说安钰之身边跟着一个颇为俊秀的小书童。
而所谓的意气之争,是说他为了这个小书童一怒冲冠?
唔……总觉得不太像那个男人的脾气风格呢。
***
安家。
安钰之抄手站在堂下,安采薇站在他身边,面上有些焦灼和惶急。
堂上坐着一溜的年长者。面色凝重。
而坐在正中的,正是安采薇的父亲,目前安家长房的当家人安擎苍。
这是一个面相十分儒雅的中年男人,这会儿却显得有几分阴沉,隐约皱着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