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压低嗓子,他有一副年轻英俊的皮囊,眼圈黑着,下巴的胡茬子零星地冒出来,没有像平常那样仔细修剪掉,仿佛被折磨过。但风清嘉看到的远不是他的皮相,她看得见阴阳的气运越发衰弱了,与她前一次威胁他的时候比较。
他看上去还不错,但实际上只是吊着条命。
商熵对属下的手段十分严苛。
许是因为他还停留在明彰帝夺位的那个时代,在战争时候,严酷的手段反而有所裨益。现在也在打仗,商熵应该感到分外舒服。
但风清嘉不感到怜悯,换做蜕变前,或许她还会有些怅然。
“你试图杀我,杀半夏和南烛,重山上没有欢迎你的人,除了霁儿以外。”
风清嘉冷硬地回答。
她知道阴阳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一定会继续说下去,不管她的态度如何,这种情况下,友好一点反而带不来什么好处。
“除了对你做的错事外,我都是为了救霁儿的命。而你也知道,我内在糟透了,保持这副模样是有代价的,商熵才不会理我会不会时常发疯,他只管要我做的事情成不成功。孔家堡的那个小机关,原是为了孔家老头子设的,谁想到他早一命呜呼了?”
阴阳辩解道。
“做了事,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若真有天道轮回,便该应这一说。”
风清嘉警告地道。
“我不求谅解,这本就不是目的,但师徒俩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你或许清楚如何能一击杀死我,用你的蛇眼,不费吹灰之力。你或许也知道一些商家的□□,但你决没有我清楚。而我,我只是为了霁儿,她今日及笄,黄家的那个小崽子,为她要不来多少光阴了。商熵的巫术也是。”
阴阳软声道,他看上去焦急无比。
“你以为你一直以来搜集的药材会有用?不管是重山上的雪水,还是廪余小林海的杀人藤,环岁的八色奇花,或正或邪,都算是药材,可半夏难道不比你研究得深?你还是打算用明少沫来换霁儿,而那是不可能的。霁儿首先不乐意。”
风清嘉冷道。
“我并非是想要用那法子。明少沫在各地巡游,俨然有所成就,商熵也不会让我动她。你放心便是。我那药方是偏,黄半夏那小女娃未曾听过,连你死去的姑姑风望也不一定知道。准确来说,是一种蛊术。”
阴阳道。
“你要给自己的女儿下蛊?”
风清嘉摇了摇头,她后退一步。
“真是疯了。”
“她值得如此。霁儿是神妖血脉的后人,我,是姬姓的唯一后人,和姑,是前朝皇室血脉,她本该好好活着!只要有这蛊在霁儿体内,她就能活着,或许比你还要久,她可以永生不老!我只差一味药引了,或者说是蛊的原型。”
阴阳抓住了风清嘉的手腕,他下意识地用力,来说明自己的观点。
风清嘉的腕部肌肤上泛起一层可见的红痕。
“你要拿谁当药引?”
风清嘉问,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像你在绛雪时做的试验?那个死掉的徒弟?是你把他带到重山上的,是不是?”
“陈年旧事,何苦再提。药引不用是人,只需要接近霁儿血脉中的某一原型的动物就可以。据姬家的族谱,是在陆上绝迹的人鱼,前朝王氏我尚且不清楚,想来也不是易得之物。或许风家能帮上忙,你们和海外的东朝有所交往,听闻他们尚有人鱼的传闻。”
阴阳猛地放开了手。
他收过许多徒弟,这是留下眼线的方式,但被风清嘉如此提起,让他感到十分不适。
左右不过是因为自己的贪恋,死了难道还要怪在他头上?
“你说你是来帮我们的,怎么帮?”
风清嘉抚着自己的手腕,红痕很快消失了,她知道谈判才刚刚开始。
“明子染病了,病得很重,这不是巫术或者蛊术,商熵试图救治他,也没什么用。他只是思忧成疾,对外消息一直封锁着。太后被囚禁在宫里,可能听到了风声,但她还没有机会传给明子元。”
阴阳道。
“明少沫近来动作颇多,她明白父亲病重的事情瞒不了多久。小孩子还是嫩了些,这消息光是分析她就能得到了。”
风清嘉侧着头,她需要听到更有价值的。
“真了不起。岳小将军告诉了你不少事吧?辅佐王储的路子从不好走,也是只有你风清嘉才教的出这样的徒弟。”
阴阳鼓起掌来,他低低笑了一声。
“这与你无关。”
风清嘉皱了眉,为阴阳的暗示感到恼怒。
此外,她并非是从岳荼那儿得到的消息,但没必要让阴阳知道,还不如让他有所忌惮,不会对岳荼下手。
“你知道重山青道人是我的化名,但你或许不知道,孔青彦也是我的徒弟之一。得天下容易,商熵根本不在意到底是哪个姓明的坐上龙椅,可你的目的不是成就自己的功名,而是为了你的家族。明束素的动向就是关键,你这些年常常不在她身侧,终究不清楚。待日后,也恐聚少离多,各自奔忙。但青彦不同,他自小是明束素的护卫,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
阴阳笑了起来。
“孔家给明束素送去的暗卫,你如何能在中间插一脚?”
风清嘉问道。
“路上换的人。不然,你以为孔青彦这个人,真的能躲过孔家堡的父母的暗算,只是被绑了起来,之后还能找到法子去接应你们?明束素没了你什么都不是,但我知道你,我的最聪明善良的小徒弟,你自小就偏好女孩儿。”
阴阳笑道。
“真是一招好棋。”
风清嘉沉默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
“霁儿,及笄礼对山下的人很重要。”
晋采雅帮着王霁换下新穿上的三层厚衣,王霁自己试图脱下,但是被难住了,她一反常态只试了两次就坐在那儿发呆。
晋采乐跟着点了点头,她踮着脚取下王霁发间的簪子。
“你父亲来此,是好事。”
晋采雅说道,她定定地看着王霁,十分坚定。
“他不是个好人。”
王霁沉声道,她咬着嘴唇,心中挣扎。
“但他是你父亲,更重要的是,你们是不一样的人。皎儿是个好姑娘,你周围的也都是,所以你也是个好孩子。”
晋采雅把衣裳仔细叠好,这是楚家为了王霁的及笄礼特意送来的。
“所有的都是谎言。”
王霁哽着声音,她并未哭泣,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晋采乐有些着急,但她不知道如何像姐姐那样说话安慰恩人姐姐,只是握上了王霁的手。
“的确如此。”
晋采雅低声说道,她看过从包在襁褓里的粉嫩小粽子王霁,看过活泼精明的王霁,看过犯病时候茫然又无力的王霁,看过日夜被自己的心绪折磨,表面上总不发泄的王霁,看过一边恶作剧一边后悔的王霁。
她怎么会不知道?
“我原先总希望这世界是围着我转的。师姐在各地游历,我厌倦了这样的日子,稍一祈求,她便依我;不需多花功夫,就能把该学的东西背下;三言两语,就能诓到旁人。可我发现这一切真的是围着我转,因为我而起的时候,我没办法接受,我真的没办法接受。”
王霁近乎冷静地说着,眼睛发酸,但她努力忍住了。
“我接任女王的时候,还不满十岁。”
晋采雅坐了下来,她把采乐抱在怀里,抚了抚她的发,以作安慰。
“我也很怕,前一任的女王死得太早了,她活了快百年,有那么多知识没能告诉我,就已经去了。而所有晋氏的族人都依靠着我,若是运气不好,我尚要下山施药,绛雪的百姓也有一部分是我的责任。”
王霁认真地听着。
“可我已经在这儿了。没有旁的能替代。我想,能出一份力,就是一份力。开始的时候很难,但我撑过来了。你已经撑过了三年,或许,只需要真正发泄出来就好。”
晋采雅轻声道。
第85章 范家()
范海站在朱朝的都城门口,她有些茫然失措,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
环岁州的天气比这儿暖的多了。
她是代表范家来和皇帝商谈的,范家与别家不同,只有女性才能继承家业,且甚少与外人交往,上一次范家派人出来,还是向明彰帝要来了环岁州的时候。
范海主动揽下了这差使,她不是嫡系的小姐,但范家这一代总共也就生了四个女儿,故而地位也不低。下一任族长的嫡系大小姐候选人有两个,都不适合出面;另一个潜心研究蛊术,对和外人商谈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范海早就想出来瞧瞧了。
她在口袋里装了几个空盒子,一路采集种子,不紧不慢。前线爆发了战事,盈王明束素和剜族再次签订协约,召集了军队攻打鲁圣和廪余二州。这都不妨事,她绕了路,从治夏走到周尧,再到苍平,总体还算顺遂。
盈王分到自己的领地也就三四年,统领军队竟也似模似样,近来多有夸她有父亲明彰的风采。范海没机会亲眼见到作战中的明束素,但她路过治夏,那儿作为后方,一丝不乱,想来这位女王爷也是有些本事的。
至于明子元,他是个有福气的,得了风家家主相助,坚守城内,偶尔出兵也是速战速决,目前还没吃过败仗,倒是稳得很。
范海向守城的士兵交了钱,道过谢,便在苍平内闲逛。
她知道明子染请她来的意思,范家的心思早前活络过,现在看着战局开始了,终于打算掺和一脚,这是互利互惠的事儿。
商家和范家不怎么对付。毕竟巫术和蛊术总被放在一起比较,再怎么不入世俗,也免不了在意那一家的情况。而范家和新政家的关系就更差,一点祖上的积怨,本没什么,但范家不和外面交流,印象也就停留得比较早,换句话说,她们记仇。
她们的人选也就剩下明束素和明子染,而明束素是以明子染的名义行事的,范海便决意先到苍平一趟。
苍平的人看起来仍旧安乐。
范海走在街边,摆摊的小贩也秩序井然,并不吆喝揽客,似是呆在皇城,便是最下层的人也不屑这等做派。街上的贵家小姐不多,但茶楼的高阁上却坐了不少,不时能听见嬉笑的声音,细细的,混在底下大堂里的叫好声中。旁边的马道上时而驰过骑着高马的公子哥,身上的裘装尚厚,环佩叮当,腰间别着的小刀镶着彩石,偶尔晃了范海的眼。
毕竟太平日子过惯了,前线离苍平还远,人们宁愿闭眼做梦。
范海想,她走到茶寮坐下来,要了碗瘦肉粥。
老板很勤快干练,一口苍平本地的方言,范海没理会他的殷勤闲聊,从怀里掏了铜板,放在桌上,就等着喝粥。
老板也就讪讪地退下,支使小女儿送粥,坐在旁边,任太阳晒着,和其他客人闲聊去了。
范海不饿,她只是想尝尝苍平的水里有没有问题。
她了解巫术的把戏,说什么祈求鬼神,实际也就是用一些冷门的迷幻术法,这往往要加了特制的草药,这她尝不出来。但苍平不只有巫术,她一路走来,也听了不少传闻,这几年蛊术也在各地多有出现。范家没有在外的人,但有个姬姓的人,曾经在范家寄居过一段日子,显然是他做的。
若苍平皇宫的事情真是蛊术,那这儿的水质多半也有问题。
范海凑近粥,轻动鼻翼。
果然如此。
她从怀里拿出便携的水壶,自顾自喝了一口。
明家的日子不好过,在市井的水质如此,商家为了控制明子染,定然把皇宫里的井污染得透彻,几年下来,明子染怕是早就卧病在床了。
范海呆了一会儿,她便走了,往说定的驿站走。
只是,范海不认得路,她不喜问人,就自己慢慢摸索。她回想着苍平的地图,那是旧苍平的布图,明彰帝到明子染,怕是已经变了不少。
但不妨事,范海不赶时间,要急的也是明家的人,让他们等一等也好。
范海继续在路上闲逛着找路。
岳荼就是在这时候撞到她的,她不负责和范家的人接触,明少沫也没提过什么,只是岳荼曾在定期和明少沫马车见面时,无意中瞥见皇女的桌上摊着这人的画像。
“姑娘要到哪儿去?”
岳荼笑了笑,她看出范海有些迷糊,这让她想起了自家的弟弟。
“听起来不是本地口音,你识得驿站否?不识得也不打紧。”
范海看着眼前挡路的热心姑娘,她穿着武人的装束,衣着朴素,腰间的匕首却不是装饰,没镶彩石,也没刻着图徽,想来是个从军的士官了。
“在下碰巧识得,此刻不忙,为姑娘带路?”
岳荼征求到了范海的同意,便走在前头,简单地自我介绍。
“上岳下荼,一个士官,平常就在校尉所里训练,那儿离驿馆不远。”
“啊,我晓得你。这么说来,你也是识得我的了。”
范海道,她语气倒并不惊讶。
明少沫的手下,她的主子近来风评也好,范海是准备去拜见一回子的。
“是,范姑娘。”
岳荼点了点头,她倒是真惊讶别人会知道她。
是因为师父的缘故么?
“听闻你心细如尘,又是难得的练武坯子。观你行动,虎虎如风,武术不必测了,但我很好奇,你如何心细。不如就说说,你怎么确定是我的。”
范海扯着话,她不喜欢有人陪伴,因而有些僵硬。
“一是容貌气度,平常千金不会轻易在街上闲逛,身后还没有侍卫或是家丁陪着;二是,范姑娘周围干净得不得了,地上连蚂蚁都绕开你爬,想来是因为带着蛊虫的缘故。”
岳荼轻声回答着,她们已经到了,她就停下脚步。
“在下便送到这儿。”
范海啊了一声,抬起头看见牌匾才明白过来,她点点头。
“同你主子说一声,她没看错人,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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