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王夫人与她非亲非故,想来也不会去详查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遂这样糊弄过去了。
一切敲定之后,便有大丫鬟带着王婆子下去领赏银,又带着余下的那五个小丫头离开。五个小丫头都抽抽噎噎的,似乎颇有些不甘愿。王夫人仔细问了留下了的那三个丫鬟,确认她们都身家清白、只因家贫才卖身为婢,才唤过一位管家媳妇,带着她们下去梳洗。
那位管家媳妇模样生的周正,一张圆润的脸面,看上去颇为可亲。江菱记不清红楼梦里的细节,自然不知道这是哪一位管家媳妇儿。她跟在其他两个小丫头身后,依然低眉顺眼的,不言不语。
在走出屋门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抽抽噎噎的哭声。
哭声是从王夫人正屋里传出来的,里面除了王夫人和丫鬟婆子,就只有一个东府里的珍大奶奶。江菱忽然想起来,刚刚在屋里的时候,珍大奶奶坐在王夫人身旁,神色萎靡,一脸病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再联系到刚刚婆子那句含糊的“东府里……”,她心里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第四章()
江菱她们还没走远,便听见屋里传出一声低微的呵斥:“出去!”
十余个丫鬟婆子鱼贯而出,在院子里凌乱地站成两排,连大气也不敢出。屋子里传出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声,还有人哽咽着说道:“便是如此,我已没脸面去见老祖宗了……”紧接着便是一声哗啦啦的声响,像是花瓶茶盏被人打碎了一片。
江菱微微低下头,不看不听,不言不语。
那两位小丫鬟相互看看,都显出了些惴惴不安的神色来。其中一个怯生生地问道:“这位掌事媳妇儿,方才发火儿的那位,可是二太太么?”
管家媳妇停下脚步,瞥了她们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在这贾府里,你们要学会的头一件事,就是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谁要胡言乱语、乱嚼舌根子,我便要请二太太示下,将你们乱棍打出去了。可记住了么?”
那两位丫鬟年纪小,被管家媳妇这么一吓,便都缩了脑袋,讷讷地应了声是。
江菱仍旧安安静静的,一言不发,对此事没有丝毫惊讶。
管家媳妇赞赏地望了江菱一眼,似乎很满意她的知进退、懂分寸。她又叮嘱了两句,两位小丫鬟唯唯诺诺地应了,江菱依然低着头,攥着自己的手心,神情一片淡漠。
——旁观者的淡漠。
江菱其实是知道一些事情的,比如东府里那位蓉大奶奶,也即秦可卿,极有可能已经东窗事发,所以刚才珍大奶奶——也即是秦可卿的婆婆——才会一脸病容,气色萎靡。但这件事儿,本就是东西二府的一桩隐秘,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小丫鬟,没有任何立场多言。
况且在未来三五年,甚至是二十年之内,她还要在贾府里安身立命呢。
江菱思量停当,便仍旧不言不语,亦步亦趋地跟在管家媳妇身后,一丝兴趣也无。
她们三个跟着管家媳妇,三转两转,不知转过了几重垂花门,来到了一处下房里。贾府很大,但凡是有等级的丫鬟、还有开过脸的姨娘们,大多跟着太太姑娘们一起住,而没有等级的粗使丫鬟,便只能挤在一处小小的下人房里,有个睡觉的地方便算完事儿。江菱几个是刚刚采买进来的小丫鬟,既没经过太太姑娘们挑拣,又不是府里的家生子,便只能住在这一片儿地方里。
“你们各自挑个地方住下罢。”管家媳妇吩咐道,“等拾掇好了,我便带你们去用饭,让你们认一认路,再跟你们讲讲府里的规矩。荣国府家大业大,你们若是安心住下来,定然短不了好处;但要是生出了别的心思,可莫要怪太太们不讲情面了。”
她半是叮嘱半是威胁,倒颇有一番威仪在。
小丫鬟们齐齐应了声是,各自择了一个空房间,领了钥匙,带着小小的包裹进屋去了。江菱是王婆子从路边捡回来的小乞儿,自然没有什么包裹,也乐得清闲自在。她走进屋里,按了按唯一一张木床,硬邦邦、冷冰冰的,但好在干净安稳,比末世里夜不安寝要好得多了。
这样一想,在贾府里当丫鬟,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江菱趁着闲暇,便将屋子里的每一处角落,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在末世里呆得太久,她的警惕心远比一般人要强些。直到确认屋子里没有任何安全隐患,才放下心来,出去见管家媳妇。
管家媳妇正在一片树荫下,同一个婆子商谈着什么。
见到江菱出来,管家媳妇便招招手,示意江菱上前。
江菱定睛看了看,认出那位婆子便是王婆子,也即是刚刚把她卖到贾府里的牙婆。她走上前去,行了个礼,便又盯着自己的脚尖,装作害羞的样子,沉默不言。
“这丫头……”管家媳妇摇摇头,大约有些无奈。
“瞧瞧这丫头。”王婆子也在陪笑,装作与江菱相熟的样子,亲亲热热地说道,“许是头一回同家里人分开,竟有些害羞了。您瞧着行个方便,容我叮嘱她一些旁的事儿,可妥当么?”
管家媳妇点点头,道:“应当的。”便稍稍远离了一些。
管家媳妇刚一背过身去,王婆子面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她颤颤巍巍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仔细数了一两八钱三分的银子递到江菱手里,没好气道:“诺,这是许你的。可记住了,你是老身带进贾府来的,万万不可胡作非为;要是犯了事儿,即便是打死了,也无人给你撑腰,知道么?”
这便是完全撇清干系的意思了。
江菱一怔,接了银子在怀里,亦略略提高了声调,道:“江菱记住了。”
王婆子要撇清干系,她也乐得将关系撇得干干净净,从此再不相干。刚刚她们那番话,既是对对方说的,也是对管家媳妇说的,也算是过了一遍明路。
江菱收好银子,重又退回到管家媳妇身旁,乖乖巧巧地站着。王婆子哼了一声,揣着刚刚领到的银子,熟门熟路地从前门走了。管家媳妇的表情和缓了些,又叮嘱了江菱一些话,等那两位小丫鬟也收拾齐整之后,便带着她们到隔间去用午膳。
细细算来,江菱已经十多年没有吃过一顿正常的午饭了。
早些年因为工作忙碌的缘故,她经常性地用一杯咖啡加一个三明治当午餐,胡乱地对付过去,就算完了。后来病毒爆发、末世降临,她忙着去找父母,更加无暇顾及自己的衣食住行。再后来,她听说父母死在了末世的第一波病毒里,早已经被核爆抹平了痕迹,整个人颓废了整整半年才缓过神来。再接着,便是漫长而又永不见天日的核冬天。
在那时,食物和衣料变得极其稀少,任何一点点食物都显得相当珍贵,别说是一顿普通的午饭,即便是一颗小小的土豆,也能引发人们的大肆抢夺,进而造成一场小规模的流血冲。突。
不过,那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
江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些正常的饭食,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恨不得将每一道菜肴都吃十盘,把自己撑死算完”的渴望。等到温热的米饭下肚,普通的家常小菜在颊齿间留香,骤然生起了一种极幸福的念头。
毕竟贾府里最平常不过的饭食,在她这个末世来客眼里,也显得珍贵无比。
她将自己那份饭食细嚼慢咽地用尽了,又漱了漱口,将碗筷收拾整齐,便同那两位丫鬟一起,站在管家媳妇跟前听训:
“贾府里的规矩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府里总共有三等丫鬟,第一等自然是太太姑娘们贴身伺候的大丫鬟,打小儿便是充作小姐教养的,即便是我见着了,也得规规矩矩地称一声姑娘;第二等便是太太姑娘们跟前负责出入、守夜、缝补的丫鬟,例银比第一等丫鬟减一半;第三等便是负责院子外头洒扫、抬轿、搬搬弄弄的丫鬟,偶尔也做些缝补、洗衣、做饭之类的事儿,例银比第二等再减一半。你们几个么……自然是最末等,专干别人不干的事儿。府里的丫鬟们最紧要的便是四个字:各司其职,你们要牢牢记在心里。”
“敢问掌事姐姐。”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问道,“那我们要如何做,才能升为三等丫鬟呢?”
“哟。”管事媳妇笑了,“倒是挺有志气的。不过有志气是好事儿,心气太高、掐尖要强,可就是坏事儿了。等你们熬个一年半载的,功劳攒得足了,便能到琏二奶奶跟前递个话儿,将你们造册,领半吊钱的月例。不过现在么——你们且安心住下来便是。”
管事媳妇停了停,又道:“方才二太太已知会过我,太太的小厨房里缺个烧火的丫头,二老爷院前也缺个扫地的丫头。再有一个,便是老太太跟前缺个洗茶盏的丫头了。江菱,方才太太同我说,你是个识文断字的?”
江菱点点头,放低了声音道:“承蒙太太抬爱,颇识得几个字。”回话也是讲究技巧的。
“那便妥当了。”管事媳妇朝她点点头,道,“那你便到老太太跟前伺候着罢,恰好林姑娘也缺个跑腿儿、洗砚台的小丫头,你得闲时过去充个数儿,也就是了。余下两个,你们谁愿去太太的小厨房里帮忙,谁愿去二老爷院前洒扫,自个儿商议着罢。等商议妥当了,再由我一并报给二奶奶知晓,如此便算妥当了。”
那两个小丫鬟对望片刻,又相互交谈片刻,各个确定了自己的去向。
管事媳妇满意地点点头,道:“甚好。”便带着她们三个到王熙凤面前,又过了一遍明路。随后江菱便跟着贾母身边的一个大丫鬟,名唤鸳鸯的,到了贾母的屋里,清洗茶盏去了。
在贾府的第一日,倒是过得颇为愉快。
第五章()
收茶盏,倒水,洗干净,晾干,倒水。
如此反复三次,再用沸水煮过,方才能算完事。
江菱知道贾府里的事情繁琐、规矩多,但从未想过事情会这样繁琐、规矩会这样多。单单是煮茶盏,就要仔细过三道水,再挑选晨光熹微里的甘甜井水(不甘甜的不要),在铜鼎里反反复复地煮上五次,最后用清泉水仔仔细细地蒸,直到干净得没有一丝异味,才勉强算是结束。
一次折腾下来,江菱早已经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了。
不过好在她是负责洗茶盏的丫鬟,而不是负责煮茶的丫鬟。据说贾府里煮茶不但要过三五七九遍水,每一道水都还有各自的讲究,有的需要甘泉水,有的需要地窖里的雪水,有的需要千里之外运过来的温泉水,还有的只能用春天桃花瓣上的露珠和夏天荷花里的露珠来煮沸……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哦,据说在茶壶里添水时,还要仔细留心茶壶上的刻度,稍微增减一分,一壶茶便算是废了。
江菱除了庆幸自己不是煮茶丫鬟之外,再无二话可言。
在清洗茶盏之余,江菱所要负责的第二件事情,便是替林姑娘跑腿了。
林姑娘名黛玉,小字颦颦,是红楼梦里头一号的女性角色。江菱对红楼梦知之不多,但对林黛玉之名,却是很早以前就如雷贯耳的。别的不说,那一首葬花吟,已足以羡煞多少后来者。
在见到林黛玉的那一刻,江菱唯一的感觉,便是自惭形秽。
那时她刚刚被鸳鸯带到贾母屋里,正在跟着另一个丫鬟学着收茶盏,笨手笨脚的有些沮丧。忽然听见碧纱橱里一声轻笑,一位眉眼灵透的姑娘掀开珠帘,笑吟吟地走了出来。江菱便知道,这位多半就是林姑娘了。贾府里的四位姑娘,年纪都比江菱要大一些,唯有黛玉姑娘比她稍小上一些。
果然周围的丫鬟们都福了福身,称林姑娘安好。
林黛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手里持着一卷诗稿,笑盈盈地问道:“你们谁来替我瞧瞧这首诗?”
丫鬟们面面相觑,一位叫珍珠的丫鬟走上前去,笑道:“姑娘的诗稿,自然是极好的,但我们几个不过粗通文字,哪里能替姑娘瞧诗?……还是等宝二爷回来之后,再替姑娘斟酌罢。”
林黛玉愣了愣,轻轻“哦”了一声,揉搓着诗稿的一角,神情有些怏怏的。
珍珠见林黛玉这般模样,心里也有些不忍,不由劝道:“姑娘你这——嗳,江菱,我听说你是个识文断字的,不如你来替林姑娘瞧瞧这诗稿?莫怕,即便是说错了,姑娘也不会责怪你的。”
她三转两转的,便将话头引到了江菱身上。
屋里的丫鬟们一下子提起了精神,齐刷刷地朝江菱望去,有些惊讶,有些意外,还有些不知是同情还是欣羡。江菱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低声道:“我不过是略识得几个字……”
话音未落,林黛玉已经将诗稿塞到她手里,抿嘴笑道:“替我瞧一瞧罢。”
江菱低下头,轻轻抚平了手上的诗稿。林黛玉年纪虽小,却写得一笔漂亮的好字,整整齐齐地印在纸页上,让她微有些羞惭。自从习惯了电脑录入之后,江菱便已经很少动笔写字,即便她曾经练过几年书法,那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那一页诗稿,轻飘飘的,从字到词,都透着一股清灵透逸的味道。
这明显是一首咏荷的小诗,干净灵透,文辞雅致,连音律也丝毫不错。江菱暗暗佩服之余,又开始自惭形秽起来。她来自不知多少年以后的现代,又经历过一场末世浩。劫,别说是吟诗作画,连最最基本的鉴赏诗词,都忘得差不多,唉……
江菱想了片刻,老老实实道:“姑娘容禀,奴婢不过粗通几个文字,识得姑娘诗里的意思,但要品诗鉴诗,怕还是不成,实在有负了姑娘的重托。”言罢,她双手捧着诗稿,递到了林黛玉面前。
林黛玉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扑哧一声笑了:“你真有趣儿。”
江菱大窘,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从那一天起,林黛玉便像是找到了一个有意思的去处,时不时拉着江菱到屋里,给她看诗断句,然后在江菱偶尔的惊人之语里,脆脆地笑出声来,如银铃一般灵透。
江菱偶尔推辞,却被林黛玉笑吟吟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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