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点点头,笑道:“如此甚好。咱们家如今已经是荣华至极,并不需要你再出这个风头。有道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及时退避,持虚守中,方是为家族长远之计!”
韩彦笑了笑,拱手受教。
母子两个人又说了些闲话,韩彦便起身告辞了。
“圣上诏命紧急,我得早些去和谢大人与周大人等计议,免得拖得越久,越是人心浮动。”韩彦拱手辞别。
若不是怕情况有变,康平帝也不会把他紧急从边地调回来了。眼下,他确实没有静坐闲聊的空闲。
孟氏点点头,又叮嘱了韩彦几句,亲自送他出了院子。
待韩彦走远,舒予便扶着孟氏又回了宴息室。
婆媳两个,一个坐在榻上,一个坐在榻旁的椅子上,说些家常话。
想到韩彦此归的目的,孟氏眉头皱了皱,问舒予道:“你听说了吗?为何如今议谈不顺?先前不是挺顺利的吗……”
舒予听了微微一顿,想了想,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隐瞒的,遂答道:“倒是先前从大嫂那里听到了一些,方才又听夫君闲谈之间露出了一两句……”
两国议谈何等重要机密,若是事情顺利,倒也不怕往外传言,太平盛世嘛,当然要与民同乐。但若是触到了暗礁,暂时搁浅了,那可就万万不能随意泄露了,免得引起民情动荡,不好控制。
所以即便是戚氏主动相问,韩端也并没有透露出细节来。
倒是韩彦,方才跟她说了几句。
孟氏便是因为知晓韩彦不论朝中事还是家中事,从来都不肯瞒着舒予,这才特地来问她的。
“哦?子介怎么说?”孟氏连忙倾身问道。
并不提及戚氏,只说韩彦,可见是知晓戚氏也定然知之不详。
舒予想着孟氏先前劝说韩彦“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话,又暗思孟氏日常的行事做派,知道她是个沉稳且又主见的人,而且韩彦方才似乎也没有避讳孟氏的意思,遂也没有隐瞒。
开口之前,舒予先四下里看了一圈。
孟氏会意,目示红英。
红英会意,微微屈膝,立刻带着丫鬟婆子们退了下去。
屋子里顿时就只剩下了孟氏和舒予婆媳两个。
舒予见闲人散去,这才靠近孟氏,低声回道:“听说是在两件事情上遇到了疑难,且一直悬而未决,所以这才拖到如今,又急急地诏令夫君回京的。”
“哦?你且说来。”孟氏连忙低声催促道。
舒予遂细细说道:“这头一桩,便是两国名分的事情。
“自打圣祖皇帝吃了败仗,瓦剌的气焰便一直强压着咱们大周,所以哪怕眼下打了败仗,脱欢依旧自恃极高——他要求,即便是大周不向瓦剌俯首称臣,称皇称父的,那至少也该敬瓦剌一声‘兄长’才是……”
“放屁!”舒予话还没有说完,孟氏就捶床破口大骂道。
舒予惊讶不已,连连暗叹,连平日端庄持重、温厚和顺的孟氏听到这事都忍不住爆粗口骂人,可见脱欢这项要求有多欺负人。
“他们吃了败仗,不说向咱们求饶,怎么反倒盛气凌人,要强压咱们一头?真是不知所谓!”孟氏骂了一句,犹自气愤不已。
舒予叹了一口气,道:“母亲有所不知,那脱欢就是太知所谓了,所以才敢这么嚣张的。”
孟氏一听,顿时愣住了,连忙问道:“哦?此话怎解?”
舒予便细细地解答道:“圣祖皇帝兵败,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真正经历过那场大祸,见识过瓦剌强悍的人如今也都已经老了,所以如今见咱们打了胜仗,大家便觉得能够彻底将瓦剌踩在脚底下了。
“殊不知,目今两国兵力依旧悬殊,咱们这回之所以能够取胜,多是因为神兵与奇计的便利罢了。要不然,那脱欢如此精于算计之人,又怎么会答应入京议谈,而将瓦剌诸部的首领拜托给镇国公牵制呢?
“母亲,那脱欢之所以认输,不是因为瓦剌铁骑打不过咱们大周军队了,而是他不想因为战争失去了汗王之位,失去了对于瓦剌的强而有力的统治罢了。
“所以,打不起仗的不是瓦剌,而是脱欢,是咱们大周……”
第539章 互市()
孟氏听罢舒予这番话,一时惊异不已,喃喃道:“不会吧?咱们明明取胜了的……”
舒予摇摇头,叹息一声,道:“母亲,咱们是取胜了,可是咱们胜的是瓦剌王帐精锐,而不是瓦剌铁骑。”
这两者,是有本质的区别的。
孟氏默然思索,良久,摇头苦笑道:“我真是老咯,这些事情也越来越看不大明白了,反而不如你们这些小辈……”
舒予见状无奈叹息一声,苦笑道:“母亲不知,像我们这样的边地的百姓,更渴望像母亲这般,不懂得这些呢……”
孟氏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连忙携了舒予的手,温声安慰她道:“苦了你们了……也是,在京城里安享太平,如何能够体会边民的苦痛,看清瓦剌的凶残呢?
“好在现在战争结束了,议谈也接近了尾声,边民们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舒予听孟氏这么说,也长吐了一口气,笑道:“母亲说的是!如今战争已歇,圣上圣明,更兼忠臣良将无数,边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正是这个理儿!”孟氏拍了拍舒予的手,含笑说道。
说罢,又随口问舒予道:“对于两国名分这件事情,你是怎么看的?”
“当然不能退让!”舒予正色道,“便该将脱欢的话,再还给他才是!”
孟氏点头赞许,道:“正是如此!否则,一旦瓦剌再次积威成势,那咱们大周日后想要‘翻身’,可就更加地难了!”
舒予点头,郑重附议。
孟氏又叹息一声,道:“不过,这些唇枪舌剑、威力威慑的,就交给朝臣们去烦恼吧,咱们,也是有心无力呐……”
舒予也跟着叹息一声,并无别话。
如今,就看韩彦从边境带来了什么好消息,能不能逼迫脱欢让步了的。
孟氏又问舒予:“那另一件事情呢?”
舒予苦笑一声,道:“这一桩是内外矛盾,下一件,却是咱们朝廷内部争议不绝了。”
“哦?外敌不论,咱们自己倒是先闹起来了?”孟氏皱眉,“到底是什么事情?”
“还不是为了开同互市的事情。”舒予叹道,“朝中有人认为应该开通互市,以便双方互通有无,各取所需,也免得因乏困而生乱;可有人却觉得大周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又何必开通互市,去‘资助’瓦剌呢?
“一时吵吵闹闹的,不得定论。”
孟氏听了,皱眉沉思半晌,才又迟疑道:“开通互市,这个不太好吧……瓦剌贼人心野,若是开通了互市,‘资助’不‘资助’的暂且不谈,总难免给了敌人可乘之机,借机侵扰的!若是让他们混进了细作,那可就更加不得了了!”
舒予默了默,才又笑道:“母亲所虑极是……”
孟氏见舒予话中似乎有所保留,便笑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不必顾虑我的!”
舒予见孟氏这么说,不好意思地笑了,见孟氏一直含笑等着她发表意见,想了想,便开口答道:“我年纪轻,也没有什么见识,说出来也不过是博母亲一笑罢了。母亲且当着趣儿听着,若是我有说的不对的地方,母亲权且当个笑话儿听了便是了,不必当真。”
孟氏闻言哈哈笑了几声,道:“你不必过谦!你若是个没见识的,能帮着子介一路护送圣上回来,又得子介什么都对你坦白?你且痛快说罢!”
舒予听孟氏这么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才正色说道:“开通互市,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是于瓦剌更为有利,也难免因此生出事端来……
“可是,从长远看来,开通互市却是不仅于瓦剌有利,对咱们也是有颇多益处的。”
说罢,便语气一顿,先看孟氏的脸色。
孟氏听舒予这话说得中肯,遂点点头,含笑道:“不错,你继续说来。”
舒予这才又接着说道:“政治捭阖,我实在是浅见,不敢多论,就以我在边地所见,浅述几句吧。
“这些年来,瓦剌时有扰边,且多发生在秋冬初春之际。时值秋冬,草原上牧草枯萎、河流骤落、天气严寒……牧民们衣食短缺,牲畜也多有死伤,为了活命,他们只能铤而走险,出门劫掠。
“当然了,这其中也有小股瓦剌军队无端侵扰的,但那毕竟是少数。如今双方停战,而且辽东军有了神兵依仗,实力大大增强,瓦剌贼众再想要像先时一般入京劫掠,绝无可乘之机!
“而若是开通了互市,秋冬之际、缺衣少食之时,瓦剌的牧民们能够以皮毛、牛乳等草原特产,到中原换了粮食过冬,这种劫掠便会大大减少。
“况且,有些东西瓦剌有,咱们大周却未必全,便是有,也未必有对方的好,譬如,马匹这样重要的战略资源。母亲且想,瓦剌之所以能够数十年以至于今日都压得大周无法施展,骑兵不就是他们最大的依仗之一吗?
“还有……”
舒予将自己所想,一一细细说来。
历史证明,一味地固步自封,只能等来衰落,甚至是灭亡。
舒予说得浅近,又多是自己边地所见,但是孟氏却听越惊异,不时地点头赞叹。
等舒予说话,孟氏仔细回味了半晌,方拊掌笑道:“言辞中肯,鞭辟入里,你可真称得上是位女诸葛了!”
舒予闻言红了脸,娇声道:“母亲就不要打趣我了,怪不好意思的……”
说着便羞涩地低下了头。
引得孟氏又哈哈笑了一阵。
笑罢,孟氏问舒予:“这些话,你方才跟子介说过没有?”
舒予便笑道:“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点愚见罢了,不敢在夫君面前献丑,更不敢对朝政置喙。”
实则是,她还根本就没有机会跟韩彦说这些话呢。
之所以跟孟氏这么说,不过是因为韩家规矩分明,妇人不得越责擅为,她担心自己照实说了,会犯了大忌,惹孟氏不快罢了。
她和孟氏关系亲厚不假,但是婆媳不同母女,更何况两人观念天差地别,还是不说为妙。
第540章 议定()
孟氏却摇摇头,正色道:“你不要妄自菲薄。这些话,便是我听着都十分有理。等子介回来,你定要好好地跟他分说分说才是。即便是不能帮上多大的忙,多少也能给他一点意见。
“你不必不好意思,更不必担心什么‘牝鸡司晨’之类的糊涂话。我虽然从不过问外头的事,但是一旦遇到大事,我要是有什么见解,也会跟你们父亲说的,你们父亲也绝不会轻忽不听的!
“咱们韩家规矩大归规矩大,但绝不是那等容不下妇人说话的无知族类。”
舒予听完孟氏这话,顿时对她刮目相看,心中赞服不已,又暗自惭愧自己方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遂连忙起身,郑重应下:“儿媳知道了。”
等韩彦回来,舒予果然将自己的见解一一都说给了他听。
韩彦听罢,目露赞赏,笑叹道:“连你都知道开通互市乃互惠互利之举,怎么朝廷上的那些自诩饱读诗书、腹内千兵的相公们,却反而害怕开通互市到如此?
“说到底,不过是他们胆气不壮,意图苟安罢了。要是让他们像你一般在边地生活个十数年,时时防备瓦剌侵扰,只怕他们吓得更厉害了……”
舒予一听韩彦这么说,便知道议事不利,心中不由地替他着急,笑叹道:“名分一事有脱欢不肯相让,互市一事更有咱们自己从中作梗……真是难为你们了。”
说着,见韩彦皱着眉头、揉着脑袋,一副疲乏头痛的样子,舒予便绕到他身后,轻轻地替他按摩舒缓。
那柔韧的力道顺着穴道经脉慢慢行走,韩彦顿觉浑身轻快不少,脑子也似乎清明了一些。
“唔,还是你好啊……”韩彦感叹一句,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任由舒予替他疏通经络,脑子里却还在想着议谈的事情。
舒予也不打扰韩彦,只管默默地按摩,让他好好休息。
过了一会儿,韩彦自觉浑身松快了许多,便抬手捉住舒予的手,轻轻地拢在掌心里,笑道:“我好多了,你也歇一歇吧。”
舒予便点点头,绕过来,挨着韩彦坐了,又给他和自己各自斟了杯茶,递了过去。
韩彦接过茶,低头轻呷了一口,眉头却依旧微蹙。
舒予见状笑问道:“是不是反对开通互市的官员,大多都是孙老大人的旧部?”
要不然,韩彦都亲自从边关赶回来了,又怎么还是一点都说不通?
韩彦闻言看了过去,摇头轻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说罢,又叹息一声,皱眉道:“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眼下圣上继位不久,战争又才刚刚结束,百废待兴,即便是孙长玉已经致仕了,但是圣上对其就当也不敢过度梳理,免得引起朝中动荡,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舒予听罢,想了一想,笑道:“要我说,你这回实在是有些呆木。”
“哦?此话怎讲?”韩彦一听舒予话里有话,连忙扬眉问道。
舒予笑道:“既然是孙党生事,那便交给他们自己解决就好了。眼下孙老大人回了祖籍,孙大人没了倚靠,他自己又是个意志不坚定、没有心机城府的,你何不从他下手,让他自己去解决孙党故旧?”
韩彦听罢,摇头失笑道:“你当我没有想过这个法子吗?孙长玉当初既然敢走,又怎么会不留后招?你没见他离京时,身边一个幕僚都没有带吗?所以,你这个法子,只怕行不通呐……”
舒予却不以为然,笑道:“事在人为嘛!孙老大人不在京城,此计已经没了最大的阻碍,以你们的本事难道还怕做不成吗?”
说罢,顿了顿,舒予又笑道:“再说了,即便是他们内部解决不了,咱们也可以从外部想办法嘛!”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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