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这样一说,裴恕亦心生疑惑:“这话倒也是。我也算半个江湖人,那易容术虽然没那么神乎其技,但这掉色的事情,倒是鲜有听闻。”
陈滢眉梢微动,笑容古怪:“若我所料不错,在杀死乔小弟后,凶手应该还在他脸上动了手脚,务必要让他真身现于人前,坐实我父亲谋逆杀人之罪。”
她抬眸看向裴恕,眸光变冷:“凶手杀人后,留在西厢房的时间只怕有限,毕竟他要安排的事情太多,光是把衣裳扔进莲花渠,来回也要不少时间。”
在大理寺为紫绮辩护时,陈滢并未细抠这些疑点,盖因与洗脱紫绮罪名无关,且亦无佐证,纯属她个人推测,自不能于庭辩时妄言。
这些话,也只能在面对裴恕时,才好细述。
裴恕出神地望着脚下。
平平整整的砖地,光可鉴人,让他想起御书房的金砖。
元嘉帝要的不是推测,而是真相,陈滢说得就算再好,也不及真切动人心。
先查清方秀娥的身份再说。
“我派人去方秀娥的家乡查。”他决断地道。
方秀娥那一村子的人,差不多都死绝了,若要查,怕也需花费不少时间。
然而,这却是必须要做的,为了陈滢,就更必须了。
“那地方连年遭灾,死了很多人,但总会有幸存下来的,结果一出,我便上报。”说出决定,裴恕心头顿时敞亮,眉眼也疏朗起来。
陈滢默然抬头,瞳色微茫。
裴恕这样积极地去查,自然是为了公事,但是,到底她欠了他人情。
从前种种,忽于此时齐涌于心,她一时难言,沉吟良久,才低语道:“康王余党为何会盯上我父亲,原因尚不明。线索委实太少,我没办法凭空推导。”
这话声一起,便勾动起裴恕满腹心事。
这确实是很叫人不解之处,而元嘉帝不肯放人,也正因此故。
如果陈劭与康王余党无关,他们为什么要把乔小弟弄死在他的名目下?会不会就在他失踪是假,实则却是为康王余党效命,就如乔小弟一般?
而后,不知因为何事,他又忽然返京,可能手中还握有些什么秘密,于是引得康王余党出手陷害?
元嘉帝的怀疑,想来也基于此,就算查明了方秀娥的身份,这疑虑也不会减弱。
第354章 夜合花开(冰绫舞和氏璧加更)()
裴恕有些沉重地低头,俄顷又抬起,双目灼灼:“会不会是因为乔修容刺驾案?”
刺驾案中,陈滢立下大功,国公府亦是得了好处的。
“或许吧。”陈滢拢袖,不太肯定地答了一句。
康王余党恨陈滢,于是迁怒于陈劭,顺手坑国公府一把,一因一果,倒也清晰。
蓦地,陈滢忽然想起件事,眼睛顿时亮了:“我听人说,祖父……国公爷,当年驻守京城,曾拒康王大军于城外。”
裴恕被她提醒,也想起这件旧闻,忙附和:“此言甚是。如果康王余党因此记恨国公爷,辗转报复在令尊身上,也说得通。”
陈滢忖了忖,颇觉此言有理。
刨去阴谋论不提,这大约是最符合现状的答案了。
“父亲失踪八年,归来却又失忆,这么长段日子空白,看在有心人眼里,自是大有可为。”陈滢道。
裴恕点头不语,气氛有些沉闷。
良久后,陈滢才蓦地开口:“我又想起件事来。”
她陡然看向裴恕,清澈双眸似凝了冰,森森然、凛凛然:“小侯爷还记不记得,在火灾现场,您曾找到一枚军中燧石的残片?”
裴恕怔了怔,心头忽尔疾跳。
他真是糊涂了,连这等大事都没记起。
好在,有她帮他记着。
陈滢没等他答,便又沉声道:“既然此事与康王余党有关,那么,这块燧石残片,意义就重大了。”
她目露深意,却不往下说。
裴恕后背渗出层冷汗。
此事,极为重大。
若此燧石为康王余孽所有,那便表明,他们手中,可能还有其他军需物资。
这可是重大发现。
裴恕张口欲言,忽有所感,猛地转头。
珠帘子一阵乱响,寻真慌手慌脚撞进来,发上一羽雁翅簪,簪首雁喙正勾住一尾珠串儿,“哗啦”一声,断线垂落,琉璃珠子“噼哩啪啦”掉了满地,她一脚踩上,险些滑倒。
“这是怎么了?”陈滢站起身,快步越过裴恕,浅青的袖子挨擦过他的手臂,柔软轻削的面料,倏地滑了过去。
寻真扶着案角站定,脸红气促,一手不住地拍心口,说话声儿都在打颤:“回姑娘,那边儿……那边儿……杨树胡同才传了口信,老爷……老爷……老爷回来了!”
裴恕一下子站起来,动作大些,带得桌案乱晃,果碟子里掉出两粒渍杏儿。
“父亲回来了?”陈滢亦吃惊。
只是,惊虽是惊,却不喜,眉心紧蹙,眸中盛着疑惑。
这厢才查出些眉目,陈劭就回来了,何其凑巧?
且依元嘉帝此前表现,分明是不愿放人的,而今却说放就放,理由呢?
寻真却是喜极而泣,胡乱拿衣袖揩着眼角,头点得像风中芜草:“回姑娘的话,老爷真回来了,是真的!阿虎和阿牛都传了话来,请姑娘快回去呢,大爷已经去诏狱接老爷去了。”
原来人还没到家。
陈滢越发不着急,先安抚她两句,回身向裴恕告罪:“小侯爷,我得先回去了,不好再留你多坐。”
“无妨的,我送你罢。”裴恕咧开嘴,倒是比她欢喜得多,“这会儿市面上车多,你坐我的车回去,我骑马就是。”
陈滢点头谢过,再转眸时,敞轩内外的气氛,忽然就变了。
原先的寂静早已荡然无存,处处像蒙了层七彩气泡,婆子丫鬟的脸上,无不带笑。
喜悦像能传染,回家这一路,郑寿的马鞭甩得格外脆亮,隔老远都能听见。
“这下子可好了。”知实红着眼圈儿,不住抹眼泪:“老爷回来了,这下子一家子总算是齐全了。”
寻真哭得更厉害,两眼肿得桃儿也似,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陈滢静静偎在窗边,清眉淡眼,不见喜色。
她也并非不高兴。
只是,自陈劭归家,件件桩桩,无不突兀而又耐人寻味,总不能在经了那些事后,她还会认为,陈劭归来的理由很简单。
哪怕明面儿上简单,其内核,也一定有着她未知的复杂。
然而,秋风四起,拂乱思绪,亦拂乱了这一程短途。
马车踏清亮蹄音,载一车悲欢、一车笑泪,倏然转过巷角,融入满街喧嚣……
永延殿外,夜合花开了满园,空气里,一点一点细细的香气。
已是黄昏将近,几名小监蹑足走到殿外,望一望天,无声退下,不多时,俱手把青篙而来,篙头上挑一盏绛纱宫灯,微华如晕、绛红如霞。
他们举着青篙,将之悬于檐角铜钩,复又悄无声息地遁去。
中元帝立在殿前,仰首望一排华艳宫灯,面色怔忡。
“陛下,风凉了。”贺顺安臂弯里搭件青鹤大氅,悄步上前,两手拈住氅衣领口,迎风一扬。
“哗”,风张衣展,衣上青鹤如振翼,却又忽尔拢翅,轻轻落在元嘉帝的肩上。
“天儿是真凉了。”元嘉帝慨叹,挡开贺顺安的手,自己系上领扣,又回身拍拍他:“你也多穿些,莫着凉。”
贺顺安受宠若惊,忙不迭摆手:“奴婢皮糙肉厚,不碍的,不碍的。”
元嘉帝叹一声,跨出殿外。
暮色浓重,远景近物已有些模糊,唯夜合花缀霜染雪,香满庭庑。
“朕记着,这花儿还是前年栽下的,皇后亲自照料了一整年。”元嘉帝漫步花前,手指托起一朵白花,细嗅其香。
清芬浓郁,仿若月息凉浸。
“还真是好闻得紧。”元嘉帝放开花儿,负手环视,似有感慨,然而,眉目却忽地一淡。
“清河善人,没想到竟是陈劭。”他摇了下头,自语地道,似又有些自嘲。
临江府清河善人,义行善举,为百姓称诵,万人祈愿,为之立生祠。
原来,这鼎鼎有名的大善人,竟是陈劭。
得此消息,元嘉帝当先做的,便是放人。
临江府知府亲眼认出陈劭,他又怎能不放人?
就有再多疑惑,陈劭这八年来的去向,到底明晰,再不放人,也太说不过去了。。。
贺顺安哪里敢接元嘉帝的话?头垂得低低地,亦步亦趋,紧跟在天子身侧。
第355章 行踪初定()
一名小监轻手轻脚走来,细声禀报:“启禀陛下,宋阁老并杜学士都来了。”
元嘉帝挥挥手:“宣。”
小监疾行而下,很快地,花丛外便响起脚步声。
“陛下,将要夜了,要不要回殿里去?到底是秋天了,外头还是有些凉的。”贺顺安小声儿地道,又抬头望天。
暮色只剩薄薄一层,微茫寥落,西风四起,说不出地苍凉。
元嘉帝笑起来:“朕没那么弱,这天气不凉不热,正怡人。”
语声跳跃,然眸光却沉。
“叫人备两件厚衣裳,宋阁老并杜学士年纪大了,不耐冷。”元嘉帝吩咐了一句。
贺顺安领命,转首步出花丛,行不出多远,恰与宋、杜二人走个对脸儿。
两下里皆是行色匆匆,略打个招呼,宋阁老宋惟庸便提着袍角问:“陛下在里头么?”
贺顺安点点头,揖礼而去,宋惟庸与杜希文跨进园中。
夜合花开遍小园,细径如线,漫漫悠悠,抛向暮色。
元嘉帝披青氅,负手立于花间,侧畔石凳洁白,在黄昏中泛起微光。
“臣宋惟庸(杜希文),见过陛下。”两人深深揖礼。
“你们来了。”元嘉帝温和地道,又抬了下手:“免礼。”
二人谢恩,直身后分立两侧,彼此不看对方。
杜希文乃是廖派,与宋惟庸阵营不同,便是站姿,亦泾渭分明。
“朕宣两位前来,为的是清河善人之事。”元嘉帝一向不喜绕弯儿,开口便奔主题。
二臣皆躬立。
宋惟庸为内阁首辅,兼任吏部尚书,举凡吏事,自需问他;而杜希文亦为阁臣,兼任工部尚书,陈劭原系工部任职,正在杜希文麾下。
二人皆事涉其间,故此蒙召而来。
“朕就想知道,临江知府所言,可属实?”斜阳淡淡,在元嘉帝脸上蒙一层光,叫人瞧不清他的神情。
宋惟庸看了眼杜希文,上前一步,语声老迈:“启禀陛下,吏部派出的官员已有初步消息回转,临江知府所言,泰半属实。”
“细细道来。”元嘉帝撩衣,坐于一旁石凳。
宋阁老垂望脚下,语声越见迟缓:“据老臣所知,那陈劭失踪八年,原来是流落于临江府。他确实忘了姓名来历,只记得师尊是清河县人士。七年前,他在当地开馆授课,自号‘清河先生’。因他授课不收束脩,为人又肯亲善,广受赞誉,后便有人将他的名号改为‘清河善人’。”
他止住话声,掩袖咳嗽两声,喉间略有气喘。
“宋首辅可是冷?”元嘉帝关切地问,恰见贺顺安捧衣回转,便朝他招手:“贺大伴快来,给两位大人添衣。”
贺顺安忙趋步上前,宋惟庸哪敢受他服侍,接过厚氅自己披上,那厢杜希文亦披了衣,双双向上谢恩。。。
“罢了,朕嫌殿里气闷,累得两位老大人受寒。”元嘉帝温言道,起身拂袖,缓步向前。
西风幽凉,香霭浮烟,落日余晖渐散,天边唯余一抹湛蓝。
他目注远处,语声微淡:“却不知后事又是如何?”
“后来诸事,便由微臣说罢,宋首辅还是先歇一歇。”杜希文道。
他比宋惟庸年轻几岁,声若洪钟,听来倒是一派清晰。
宋惟庸笑微微地看他,并不言声,元嘉帝倒是点头:“那就杜卿来说。”
杜希文踏前半步,躬身道:“七年前盛夏大雨,江下爆发水患,没去良田、毁掉房舍,临江府半城被淹,波及毗邻五县,境况危急。临江知府吴谦亲至堤坝,勘察水情,巧遇‘清河先生’——也就是失忆了的陈劭。”
“这倒也真是巧。”元嘉帝道一句,不紧不慢。
杜希文眉眼不动,躬身续道:“确实是巧。因陈劭有‘清河先生’之誉,在临江府颇受尊重,吴谦也识得他,两下里攀谈几句,陈劭便向吴谦提议,修建一条‘临江堰’。”
他语声转低,似浸暮色,于花香叶影间转折往复:“陈劭时言,‘可借临江府并周遭山川之走向,于大江中下游筑堤建坝。’随后,便命书童捧出了‘临江堰’图册。””
他自袖中取出一卷纸,厚盈寸半,双手奉上:“微臣前两日拿到了这份图册,方才经多人校验其上笔迹,确认是出自于陈劭。此乃图册第一卷,计一十七页。”
元嘉帝淡和的眉眼间,微现动容,探手接过,就着最后一丝暮色,展开细瞧。
图纸绘得极尽详细,大至内河、小至田垄,无不历历在目,更以小字标注土层、岩石、河流之长度、走向、四季变化等等,字迹隽秀端劲,若松骨竹节,一望而知,绝非出自凡俗。
“这套图册计有五卷,第一卷细绘山川地形,当中三卷为‘临江堰’开挖、灌土、堆石、人工、钱粮等等,举凡修筑堤坝之详情,尽皆在列。最后一卷则为‘临江堰’建成之大图。因全套图册太厚,微臣便只带了第一卷,供陛下过目。”杜希文道。
元嘉帝“唔”一声,阖拢图册,垂眸不语。
图册边角已然磨毛,浓暮中泛出旧色。可想而知,这图册时常被人翻看。
“掌灯。”温和的语声骤响,元嘉帝掸掸袍袖,面色隐在微夜中,不辨喜怒:“来人,把这图册送去御书房。”
花丛外传来应声,一名小监蹑足上前,小心抱起图册。
“小心些。”元嘉帝语声更淡。
那小监唯唯应是,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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