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滢心头发紧。
这是周九娘留下无疑了。
每一条生命的逝去,皆令人扼腕。
怀着一种难言的心绪,她随着胥吏绕过血渍,来到了前院儿的门房。
两名女吏正守在门边,见了来人,齐齐叉手行礼。
“我进去问两句话,你们看好门儿。”那胥吏神情倨傲,大摇大摆带着陈滢进了屋,两名女吏垂头望地,恍若未见。
看起来,这胥吏还是个说话管用的。
门房共有两间屋,前面一间是空的,他们径入后头小室,便见一妇人打扮的女子,披了件紫烟罗大袖披衫,满身血迹,垂头而坐。
正是紫绮!
“快些。”那胥吏在门前停步,悄声叮嘱,复又转至第一间屋外,帮着望风。
陈滢走进屋中,举目环视。
屋中陈设简单,房梁下悬两着盏灯笼,四壁刷着白粉,有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开去。
“紫绮。”她唤了一声,走到紫绮的面前。
紫绮慢慢地抬起头,失神的眼睛里,不见一分光彩。
一条干净的布巾,围着她的脑袋缠了几圈儿,陈滢凑过去看了看,闻到了极浅的药香。
看起来,她的伤势已经被处理好了。
“紫绮,你还认得我吗?”陈滢去拉紫绮的手。
紫绮触电般往后一缩,面现惊恐:“别……别过来,别过来……”
看着她苍白的脸,陈滢知道,她是受惊过度,此刻还无法给出正常的反应。
退后半步,陈滢蹲下来仰首看她,轻柔地道:“紫绮,我是三姑娘,我来瞧你来了。”
“三……三姑娘……”紫绮瞪大了眼睛看她,目中惊恐转作迷茫,歪了歪脑袋,散乱的发鬓随动作垂落下来,挡住她苍白的脸。
“是我,我来瞧瞧你。”陈滢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眸子,平静地凝在她的身上。
紫绮像是认出了来人,眼神不再茫然,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笑,然而很快她便又露出惊色,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布满红丝的眼睛张得老大:“三姑娘……您小心些……这屋里有人……有坏人……”
她惊恐地左望右望,紧紧抱着胳膊,身子颤抖不息。
陈滢心头发紧。
她一定是吓坏了。
陈滢展开双臂,轻轻抱了抱紫绮,柔声宽慰:“你别怕,有我在呢,我会射箭,坏人来了也不怕。”
怕她不信,又将臂上护腕给她瞧:“你瞧,我有这个,这个是射箭的时候才用的,你知道我箭术很好的,再多的坏人我也能打跑。”
紫绮迟疑地看着她,眼神渐渐恢复了焦距。
她盯着陈滢,仿佛在辨认她是真是假,旋即面色骤白,一下子站了起来,惶惶道:“姑娘恕罪,婢子该死,婢子不该坐着,婢子……”
“你坐下吧。”陈滢按着她坐下,看着她的眼睛,柔声细语:“我来是要问几个问题,你把能记起来的都告诉我,好不好?”
语声如水,安静清和,似能抚慰人心。
紫绮下意识地点点头,应了声是。
陈滢拉住她的手,轻声问:“你先告诉我,你到西客院儿后,都见过谁?”
紫绮的眼珠子往旁转去,定定地看向某一处,眼神呆滞,好一会儿后,摇摇头:“没……没见着谁。”
陈滢越发放柔语声:“那你进院儿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你仔细想想。”
紫绮面上显出努力回忆的神色,好一会儿后,蓦地像是想起什么,身子一震:“我……婢子……婢子……想起来了。”她被陈滢握住的手轻轻颤抖:“婢子进院儿后,院子里……没有人,婢子就……就……去了后院儿。”
她用力吞咽了一下,手抖得厉害:“婢子瞧见……瞧见西厢房亮着灯,婢子就进去了。可是……可是……”
她忽然抬手,痛苦地抱住了后脑,身子前后摇晃着:“进屋的时候,婢子的脑袋突然……突然……就疼了一下,然后……婢子眼前就黑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模模糊糊地……婢子像是听见有人……有人说话。”
陈滢眸光一盛,紧紧拉住她的手:“你都听见了些什么?不着急,你慢慢说。”
紫绮咬着嘴唇,两眼又看去别处,似在竭力回想彼时情景,眼神却渐渐迷茫起来。
“婢子……婢子现在……想不起来。”她蹙着眉心,神情越发痛苦:“婢子记得……有好多血……很多很多的血……还有刀子……婢子手里拿着刀子……坐在地下……好像不是西厢房了,是比西厢大的屋子……婢子坐在地下……好多好多的血……”
她喃喃地说着,突然推开陈滢,举起手放在眼前看反复地看,然后拼命来回搓动着手指:“不行……这样不行的……好多血……太多了……要洗一洗……要洗一洗……妈妈会责罚的……妈妈会不高兴的……”
她神经质地转动着脑袋,像是要找到能洗净血迹的东西,苍白的嘴唇颤抖着:“水……水盆怎么不在……这可如何是好……”
陈滢的心揪得紧紧的,有些发疼。
这是很严重创伤后应激综合症,紫绮的心灵,遭受了重创。
陈滢愧疚得无以复加。
就在一刻钟前,她还在庆幸李氏无事。
这是何其自私的想法?
李氏侥幸躲过一劫,可紫绮却更无辜,她的忠心,让她成了这案子的替罪羊。
纵使语焉不详,可陈滢还是能够听出,紫绮有极大可能,落入了圈套。
她进入西厢后,应该是被人敲晕了。
在她晕倒的过程中,她应该还有一部分意识,于是听到有人说话。
其后,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拿着刀、浑身是血,周遭可能还有尸首,受惊过度,遂再度昏厥。
她听到的说话声,到底是什么呢?
陈滢没有再继续发问。
紫绮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再行追问,她可能会崩溃的。
第321章 西厢东厢()
陈滢揽住紫绮,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没事的,紫绮,没事的,我会救你的,你别怕!我一定会救你的,任谁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你别怕。”
紫绮先还用力挣扎,后来,也不知是不是陈滢的安慰起了作用,她静了下来,任由陈滢抱着,神情痴然。
“谢大人要来了!”那胥吏忽然跑进来,急声道:“快些,再不走就麻烦了。”
陈滢不敢久留,只得站了起来,随他往外走。
临出门前,她转首回望,见紫绮还呆呆地坐着,两眼发直,动也不动。
陈滢飞快地别过脸。
那一刻,她再度觉出了浓浓的羞愧。
这根本就是他们家的家事,与紫绮并没多大关系。
可如今,成为阶下囚的,却是这个无辜的使女。
无论如何都要救下她来。
陈滢想到,快速离开门房。
他们出门的时机很巧,恰好赶在谢绍到来之前,是以他并未看见他们。
躲在门廊的阴影中,眼见谢绿袍带当风地走出大门,陈滢猜测,可能是李氏找回来的消息传到了,他要去府尹大人面前听指示。
待他行远,那胥吏向陈滢拱手一礼:“小人还有公务,陈三姑娘自便。”倒也不拖泥带水,径自便去了。
陈滢独自转回后院儿,冯、唐二人迎了过来,两个人的面色都不好看。
周九娘留下的那道血迹,委实太过刺目,谁见了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主仆三人走到西厢房门口,陈滢便驻足道:“你们留在外头,我自己进去。”
西厢为案发现场之一,不宜于太多人进去,以免破坏现场。
二人应是,守在门边,陈滢跨进了屋中。
那守门小吏果然没说错,西厢里并无吏员,唯烛光填满房间。
陈滢低着头,沿那道血色拖痕回溯,很快便来到了卧室。
卧房地面正中有一滩血迹,很醒目。
此处,应该便是周九娘受伤之地。
陈滢举目环视,卧房不大,收拾得井井有条,床上被褥整齐,素面纱帐挂在两旁,妆台、盆架、桌椅、脚踏,一应物什皆位于原地,窗梢与门栓亦俱完好。
没有打斗的痕迹。
拿炭笔快速画下简图,陈滢又仔细搜索一番,并未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遂退回院中。
“姑娘还要去东厢么?”冯妈妈走上来问。
陈滢点点头:“你们还是在外头等着吧。”
冯妈妈迟疑地看向东厢。
东厢中灯火通明,虽无人声喧哗,但来去者众,大多都穿着号衣。
看起来,大部分胥吏都集中在了这一处。
“那里头人多,婢子们还是陪着姑娘进去吧。”冯妈妈说道。
陈滢未置可否,径直走到东厢门口,抬脚便入。
“何人?”眼前暗影一闪,一男子忽地拦住去路。
“国公府陈氏三女。”陈滢平静地道,停步看他。
来人约三十余岁,身量适中、高鼻深目,官服的补子上画着鸂鸂。
“在下庄伯彦。”中年男子向陈滢拱了拱手,态度不卑不亢,面上的神情既不惊讶,也不怪异。
显然,陈滢的出现,早在他预料之中。
陈滢微微屈膝,拿出金牌,干净的眼瞳被烛火映得清幽:“我是奉旨查案,请问您是……”
“本官乃盛京府经历。”庄伯彦回道,视线扫向陈滢手中金牌,面上划过一丝不以为然。
陈滢没去管他,引颈往左右看了看:“尸体在何处?”
庄伯彦没有回话。
看得出,他并不欢迎陈滢。
“这案子就发生在我眼面前,我必须要查。”陈滢看着他的眼睛,笑容古怪:“过后,我还要将探案记录呈予陛下,还请庄大人配合。”
庄伯彦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上来就把“陛下”挂在口边,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手上有块御赐金牌,这陈三姑娘,倒是一副小人嘴脸。
只是,这么顶大帽子压下来,他还真不好硬碰硬。
纵使谢大人早有吩咐,可是,此案发生在一等公的府邸,就连府尹大人都被世子爷请去喝茶了,他一个小小经历,何必管那么多?
“在那里。”庄伯彦不太情愿地往旁指了指。
陈滢谢了他一声,快步走进东厢的第二个房间,亦即陈尸之处。
屋中尸首共有两具,一男一女。
女尸仰面朝天,空洞的眼睛望着房顶,尸体下方垫着一块裹尸布,周遭只有少量鲜血,显是从外头挪进来的。
男尸呈俯卧状,脸朝着门的这一侧,鼻边的黑痦子极为醒目,身下鲜血凝成了一片极小的湖泊。
为两个死者陈滢都认识,确实是周九娘与周柱儿。
到得此处,冯、唐二人皆裹足不前,尤其是唐妈妈,面色微白。
冯妈妈到底不同,迟疑片刻,壮着胆子上前,轻声道:“姑娘,奴婢陪着您吧。”
“不用了,妈妈们去外头等着便是。”陈滢回首向她一笑,“我一个人做事还快些。”
冯妈妈肃容应是,与唐妈妈一同退下。
陈滢转身提步,蹲在了周柱儿的尸体旁边。
这具尸体应该没被翻动过,陈滢决定从他开始。
一精瘦男子此时亦蹲在周柱儿左近,忽觉身旁多了个人,抬头一看,吓了一跳。
“您慢慢验看,不必管我。”陈滢向他打了个招呼。
这男子应是仵作,此刻他正蹲在尸体的脚边,想必是在收尾,陈滢觉得,她切入的时机很正确。
她没再去管那仵作,专注于眼前。
初步看来,尸体出血量非常大,青砖被染作血色,烛影晃动间,青红发紫,十分诡异。
陈滢戴上手套,拿出铁筷子,试着向那砖块儿上按了按。
“咕唧”数声,松动的砖石晃了几下,缝隙间挤出几个血泡。
如此大量的失血,就算没有致命伤,也是会死人的。
周柱儿的死因,初步可以断定为失血过多。
陈滢以铁筷子轻轻翻动死者衣物,检查伤口。
后背衣物多处撕裂、断裂,几乎变成一条一条的,翻开碎布,即可见狰狞刀伤,共计五处,其中两刀命中要害,余下的伤势则深浅不一。
第322章 仵门丁氏()
陈滢以铁筷子挑开伤口,逐一验看。
伤口边缘部位整齐、横断面干净利落,五处伤口无一例外,皆是疾进速出。
凶手杀人时没有丝毫犹豫,出手十分坚决。
陈滢眉心微松。
一般情况下,出现这种形制的刺创,凶手或与死者仇恨极大,或者便经常杀人者、熟极而流。
紫绮显然不属于后者。
至于前者,就算怀着最大的恨意,以紫绮的臂力、腕力与爆发力,也不可能连续刺出五个如此整齐的伤口,且其中两刀还是致命伤。
她应该不具备这样大的力量。
陈滢暗自作出判断,继续翻看尸体的其余部位。
“没……没有了。”身旁突地响说话声,夹杂着明显的咽唾沫的声音。
陈滢回头看去,说话的是疑似仵作的那个精瘦男子。
“您是仵作?”陈滢问。
精瘦男子点了点头,扫了一眼陈滢手中的铁筷子,略带讨好地道:“小姓赵,乃盛京府仵门丁氏弟子。”
仵作虽是贱业,却因其职业特殊性而又不同于一般贱役,比较讲究师承,赵仵作自报家门的时候便带了出来。
陈滢对此亦有所耳闻,微微颔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三十七、八岁的年纪,皮肤苍白,倒挂眉、蒜头鼻,两个眼睛虽然不大,却很有神。
便在陈滢打量赵仵作的时候,他也在悄悄打量着她。
事实上,自陈滢出现伊始,他就已经看呆了。
一个穿着男式箭袖、梳男子发式、模样很干净的小姑娘,施施然出现在杀人现场,这也就罢了,可这小姑娘竟还能一脸淡定地检查尸身,见了那么多的血和伤口也不害怕,甚至还特别仔细地把每一道伤口都翻开来看。
赵仵作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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