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六姑娘这前后几句话连起来,说的不是旁人,正是陈滢她们一行。
这是怎么回事?
登州府传来了什么风声?
那“丑事”又是指什么?
此时,便听那卢宛宁仿佛惋惜似地叹了口气,又道:“我还当就我们家倒霉,摊上了那么个不顾脸面的表妹,如今看看李家,我才觉着我们家已算是万幸了,那李家才是真倒霉,那么一大家子人呢,虽是远亲,到底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随着她的话音,脚步声已然越过水阁,转上了另一侧的曲廊,随后便渐渐地停了下来。
陈滢蹙了蹙眉。
她也早听出了卢宛宁说的正是她们这些李家来客。
只是,卢宛宁此刻说的李家,应该不是指李珩,而是在说济南府的这个“李家”,也就是李珩这一枝的远亲。
“行止不检,实不堪为友。”卢宛音的声音再度响起,越发地清冷出尘,仿似耻于与凡人为伍的仙子。
“姐姐这话很是。”卢宛宁似深有同感,甜软的声音里含了些许厌恶:“我委实是气闷得紧,才用了这么个不入流的法子躲清静,不想二姐姐也同我一样。这算不算英雄所见略同?”
最后这一句里,厌恶没了,活泼得仿佛鸟儿轻啼。
曲廊里安静了片息,卢宛宁便又幽幽地开了口:“可惜了儿的,国公府二姑娘并四姑娘两个却是无辜,什么都不知道,还跟那李姑娘论着姐妹。更可怜的是,那陈三姑娘与她们还是一家子,沾在身上就甩不脱了,真是的……”
言至此处,她便又叹了口气,仿佛再也不能接续下去。
不过,很快地她便又重开了口,换了个话题道:“二姐姐到底比我年长些,千万要忍耐,没见祖母并大伯母她们心里头再厌烦,面儿上却还是亲热着么?”
“我省得。”卢宛音不像她妹妹那样善谈,不过,对于卢宛宁的看法,她应是很赞同的:“六妹妹也需小心,莫要着相。人家是客,咱们总要尽地主之谊。”
卢宛宁响亮地笑了一声,仿佛拿手掩了口,那说话声由此变得含糊起来,却仍是一字一句飘进陈滢的耳中。
“要依我说呀,什么知府姑娘、国公府三姑娘,在那荒郊野地里呆了整宿,还好意思称什么贵女?说是把贼人打跑了,这话谁信?我听人说了,那贼人有好几十呢,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怎么把人打跑?准定是叫人俘了去,如今不过是为了脸面不难看,就编了这些谎话来糊弄人,真真可笑。”
这声音仿佛带着表情,不屑、怀疑、轻蔑甚至一丝莫名的嫉妒,皆历历在耳,几乎能叫人看见那说话的小姑娘翘着嘴角,眼含冷笑,长长的裙带在春风里飘啊飘。
“你小声些。”卢宛音劝了一句,淡而清冷的语声,没什么压迫性。
“此处无人,便说也无妨。”卢宛宁满不在乎地说道,旋即又是一声满含讥讽的笑:“说来,表姑父他们也真傻,就不能学学人家的厚脸皮么?为什么要实说一家子被贼人掳了去?如今倒好,表妹被人污了身子,表姑父便把人送到了咱们家,祖母和大伯母日日愁烦,偏表妹没一点数儿,不说自己想法子了断,倒还有脸整天做吃弄穿的,真真是个狐媚子。”
此言一出,陈滢终于明白,方才卢宛宁的那一丝嫉妒,到底从何而来。
原来,她是在嫉妒陈滢她们“掩饰得法”,而忠勇伯府的那位表姑娘,却没有这样的“厚脸皮”。
“罢了,这话不该我们说。”卢宛音再度出言制止,仍旧是清清淡淡的态度,与其说是阻止,倒不如说,是一种不得不持有的态度。
赞同其观点,却反对其表达。
陈滢的嘴角动了动,伸臂推开了窗扇。
“哗啦”,一声轻响,若风皱湖水,又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曲廊中两主四仆,齐齐看向水阁,表情之丰富、面色之变幻,若拟之于形,怕是能涂抹出几大团色块儿来。
“抱歉,我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对话。”陈滢仍旧坐着,隔了几株嫩叶如尖的柳树,隔着那朱窗与画栏,向卢家姐妹打了个招呼。
语罢,也不待对方接话,便顾自讲了下去:“卢六姑娘质疑那晚之事,我可以理解,毕竟你们没去过鬼哭岭,不知道那里的地势以及我方拥有的各种器物。如果两位愿意的话,我可以现场演示一下我们是如何把贼人打败的,两位意下如何?”
无人应答。
若无风动树梢,这一刻的曲廊,堪称死寂。
卢家姐妹愣在当场,那几个本应快速反应过来护主的丫鬟,也暂时失去了说话或行动的能力。
听壁角这种事,并不鲜见。可是,壁角听到中途却突然跳将出来,大声表示自己的存在,这就很少见了。
不,应该说是头一回见。
哪怕是最没成算,性子最急的人,也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可是,这位国公府的三姑娘,她愣是干出来了。
这实是卢氏主仆人生经验之外的体会,是以,她们集体懵了。
“我看不必了。”
就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卢宛音蓦地语道,语罢,拂袖转身,那一袭素白的长裙飘飘若举,云絮般移向曲廊的尽头。
如果不是那脚步过于匆促,而她的嘴角又在那一瞬间抽搐得如同痉挛一般,这样的退场,应该还算是体面的。
然而,只有卢宛音自己知晓,这一转身、一抬袖中的狼狈,说是落荒而逃亦不差多少。
第242章 当笞五十()
“二姐姐就这么走了么?”
卢宛音的举动似是击碎这寂静的一颗石子,让卢宛宁终是醒过了神,于是提声说道。
她的反应与卢宛音正相反,不退反进,一脸坦然。
似笑非笑地说出了那一句后,她便淡淡地看了看水阁中的陈滢,随后,嘴角便翘起了一个讥嘲的弧度:“陈三姑娘听人壁角,竟也能听得如此光明正大,真真叫人佩服。”
“背后道人短长,似乎也并不能称之为良好的教养。”陈滢的语气很平静,纯然是就事论事的态度。
卢宛宁若无其事地抬袖理鬓,答得亦极淡然:“背后议论别人确实有错,却也不过是小节罢了,总好过那些在野外和贼人过了一宿的人。那可是名节大事,于女子而言,比生死还重。”
最后五字,语气格外地沉,仿若要用这短短一语,将人压制于地。
“卢六姑娘这话说得很不准确。”陈滢的语声干净至极,完全没受那五字真言的影响:
“那天晚上我们守住了山谷,与贼人战斗并且击败了他们。您用一个‘和’字代替了这一切,卢六姑娘,您这是在偷换概念。若这是有意为之,那么您就是在造谣污蔑、无中生有;如果这是您无意为之,那么我希望您能找个学问好些的夫子,好生学一学用如何用正确的语言去描述事件。”
卢宛宁的神情滞了滞,旋即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
这位陈三姑娘,说话怎么这般不着四六?
都被人指摘到脸上去了,她不说难堪羞愧,竟然还有闲心去管别人会不会说话?
明明是对方理亏,明明是她卢宛宁占据了最高点,可是,对方的回应却是如此之怪异,让她有了种一拳打在棉花上、又被那棉花反弹了一脸的感觉。
这可是名节大事啊,是一个女子拼死也要守着的事物,怎么这位陈三姑娘看上去像是一点也不在乎?。。
这人的脸皮,何其之厚?
“陈三姑娘这是词穷了,倒晓得来挑我的刺儿?”卢宛宁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风度,扶在栏杆上的手指却因愤怒与震惊而颤抖起来:
“既是你说到了当晚始末,那咱们就来论一论那晚的情形。招远县令之事想你也听说了,他们有十余名军卒护卫,却仍旧叫贼人掳去了家眷,死伤惨重。据我所知,你们几家车队只有三名侍卫护着,围攻你们的贼人却有好几十。就凭那区区三人,怎么可能打退贼人?”
说到这里,她已是满脸嗤笑,将衣袖掩了唇,只露出了一双满含讥诮的明眸:“所谓欲盖弥彰,这话用在陈三姑娘你们身上,正当合宜。名声乃是头一等的大事,自不能轻忽,你们知兹事体大,于是就编了通谎话糊弄世人,不过是用来蒙蔽那些无知之辈罢了,明眼人谁看不明白?”
她的声音越发清亮,仿若带笑:“分明是你们自己名节有亏、行为不检,你们不想着在家思过也就罢了,竟还印盏酱χ刚匀恕K椒匆б豢冢畈欢啾闶侨绱说陌铡!�
一番话说下来,无一字不重、无一字不难听,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直接将脸皮扯烂为止。
寻真与知实直气得浑身乱战。
卢二姑娘这话委实太过毒辣,堪称字字诛心
这一回,这位陈三姑娘只怕要无地自容了。
卢宛宁如是想道,面上的笑容格外甜美。
“卢六姑娘,您那晚与我们在一起么?”干净的声线响起,根本不为此前言语所动,甚至就连那语句间的起伏,都不曾起半分变化。
平实的一问,让卢宛宁不由得愣了愣。
陈滢对她露出了惯常的笑容:“卢六姑娘,您是天生异能,拥有千里眼、顺风耳,可以亲眼看到、亲耳听到那一晚我们在鬼哭岭的情景,还是说,您当晚就与我们在一起,就此得知我们是如何行为不检、品行不端的?”
“这话当真好笑,我又不是神仙,如何有这般大能?”卢宛宁回得极快,面上神情极尽讥诮:“只是,陈三姑娘抓着这一点不放又有什么意思?就算当晚我并不在场,但我……”
“那就请您闭上嘴,不要对不曾亲眼见过的事做出不负责任的判断。”陈滢打断了她。
即便是这样强势的打断,她的神情却仍旧平静,干净的面庞上不见喜怒。
“卢六姑娘此刻行径,就是在以讹传讹、造谣生事。依大楚律,传播不实谣言、对他人名誉造成损害的行为,当笞五十。”陈滢注视着她,神情淡定:“卢六姑娘,您今日说的话,我已经记下了,我的两个丫鬟也可以为我作证。我在此郑重声明,我将保留对您起诉……诉诸公堂的权力,如若再让我听见您或其他人口中吐出此等不实之语,我会写好状纸,呈交济南府公断。”
言至此,她的面上笑容突现,神情由是而变得古怪:“那造谣之人,有一个我便告一个;有两个我便告一双;纵有成百上千,我便告他成百上千。”说着这话,笑容渐浓,于是,笑容益发怪异:“话说到这儿,我还是先提醒您一声吧,那笞五十之刑,是不能够以银子来赎的。”
也就是说,一旦真的被告倒,就要在那大庭广众之下,褪衣受刑。
这一番话,落地有声,却又仿佛举重若轻,浑不着力。
卢宛宁呆呆地看着她,蓦地面赤如火,仿佛一盆血直泼到脸上来,随后又刷地一下褪尽了颜色,脸色变得纸一般地白。
她从来不知道,会有人以这样的言语、这样的手段,做出回击。
这京城的宅门儿里,现如今都时兴这种说辞了么?
什么大楚律,什么笞五十,这都是从哪儿来的?
而更叫人悚然的是,从陈滢的表情中,她看到了认真,以及郑重。
对方绝不是在开玩笑!
她相信,如果她胆敢再继续这个话题,这位国公府的三姑娘,就真的会把她告上公堂。
第243章 完全漠视()
卢宛宁呆呆地看着陈滢。
纵使身在济南府,陈三姑娘曾经得到过陛下封赏之事,她也还是有所耳闻的。
据说,这位陈三姑娘还得了块什么金牌。
御赐的。
卢宛宁的额头渐渐便凝起了一层汗珠,就连后背也尽皆湿了。
其实,她方才是壮着胆子才与陈滢这样公然争执的。
她又不是傻子,那可是一等公爵家的姑娘,他们忠勇伯府根本就够不着。若非陈滢出现得太突然,她绝不会明着得罪国公府的姑娘。
可是,她们背后的议论已经被人听到了,两方撞了个正着,几无转圜余地。
换句话说,她们差不多就算撕破了脸。
所以,卢宛音才会如此狼狈地退走,只因在彼时情景,连道歉都已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还有可能起到相反的作用。而卢宛宁其实也可以选择走避,与她的姐姐一样,强行而又难堪地退场。
可是,她不服气。
名节有亏的又不是她!
做了亏心事的人表现得理直气壮,而她们这些背后议论的,反倒成了罪人,是何道理?
再者说,凭什么他们忠勇伯府要摊上个污了身子的表妹,带累得全家跟着倒霉,而陈滢她们却能够光鲜无比地登门做客?
她委实是咽不下这口气。
正因有此想法,卢宛宁才会剑走偏锋,迎头而上,干脆利落地狠狠折辱了对方一通。
理都在她这一头儿呢,她怕什么?
在卢宛宁的认知里,通常在这种情形之下,陈滢除了羞极而退,便再无别路可走。因为李、陈、韩、何四家女眷,的确就是在野地里过了一夜,与贼匪亦有接触,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凡顾及脸面、爱惜名声的女子(这几乎是不言而喻的),在面对这样的指摘时,除了掩面而去之外,是再没那个脸面与人相争的。
而只要陈滢就此离开,则今日之事便会糊弄过去,就算陈滢想要再提,也要好生掂量掂量这其中利害。
谁又会主动败坏自己的名声?
卢宛宁料定了陈滢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没准儿还要求着她们姐妹别到处乱传话。
这就是她的计划,先从气势上压制住对方,再以名声为利刃,切开对方的脸面,让对方无地自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在她看来,这是远比走避更好的法子。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异常干净的少女,卢宛宁忽然便觉得,她可能算错了。
对方根本不吃这一套。
仅仅只是看着那双平静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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