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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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夜啼-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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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桐忙不迭点头,好话说了一大筐,才领着景辞找一处犄角旮旯坐下。夜里山上奇冷,既没有炭炉也没有被褥,引下山的温泉池子早被领头人霸占,余下只有间四面透风的柴房给老弱妇孺安置。

    三人一整日未进一粒米,怀中的烙饼老已经凉透,一个个都成了铁打的,跑了一天一夜还摇头说不饿。景辞只好捂着肚子说,那便等明日再吃。

    可怜三个小姑娘衣衫单薄,躺在地上便相互依偎着囫囵睡着。半夜景辞发起高热,嘴里反反复复说着胡话,梧桐让半夏守着景辞,自己偷摸到药房,屋内只剩下零星一点药材,她取了要紧的几位药,就近在柴房里生火熬药,还能让人沾沾暖意。景辞吃着药,病情却未见好转,依旧是迷迷糊糊不见清醒。

    半夏着急后怕,又不敢哭出声,只得捂着嘴掉泪。

    原本计划天一亮便下山,如此也只能作废。景辞烧得满身滚烫,嘴唇干裂,一天下来能清醒说话的时间都不多。梧桐做男子打扮,便肩起了男儿担子。通常半夏在梅影庵内照看景辞,她跟着男人们便下山去,避开元军,到城内,或到附近小镇找吃的。

    好在银票晒干还能用得上,一回两回的能以高价偷偷摸摸从山下带上一帖两帖退热的药来煎着吃,梧桐勇猛,偶尔还能在山上打回野味,但需先孝敬了匪首才能得一两口下肚。

    景辞的病稍有好转,好歹能醒过神来说上两句,但山上的日子却一日比一日艰难,活人眼看着急速消瘦,面色蜡黄,水分流失,最终只剩下皮包骨。有一日梧桐立功,得了一张破棉被要给景辞垫上,半夏预备卯足劲将景辞抱起来,未料活生生的人横在两壁之间竟真是轻飘飘没重量,再看从前白皙红润的面颊早已经瘦得干瘪下去,一双眼空洞无神,唇上干得流血结痂。一件粗布衣裳大半个月未能换过,透出一股不能忽视的酸臭。这哪是往日不沾疾苦的汝宁郡主,分明已辨不出模样,似垂垂老去的妇人,早已经没有生气。

    半夏勉强将景辞放置在棉被上,拍一拍梧桐后背,示意她留心,当即捂着脸躲到门外一棵高壮杨树下放声大哭。

    姑娘家生来柔弱,经不起风吹雨打,何况是转乱之中辗转流落,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一生未曾设想过真有一日要面对如此残酷艰难光景,一碗野菜汤都要与饥民抢得头破血流,能吃一顿饱饭都是在梦中。而今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支撑她熬过饥饿折磨的人,一眨眼奄奄一息频死难返,若景辞不在,她要如何撑下去,又几时是尽头。

    她心中希望、信念,在目睹景辞枯瘦如柴的身体之后迅速崩塌,青涩的肩膀再承受不住,难民棚中此起彼伏的呻*吟与悲泣中,哭得声嘶力竭,心肺落血。

    终是有人自身后来,握住她肩膀,给她短暂一瞬的依靠,转过身遇上男儿装扮的梧桐,眼神坚毅,沉稳可依。安慰她,“不怕,等大人回京,一定找最好的大夫给姑娘看病,到时候咱们还和从前一样,有吃有喝有地儿住。”人间富贵地里出来的姑娘,现如今被饥饿与贫穷折磨得只剩这么些许卑微愿景,想来心酸。

    半夏用力抹了抹脸,将眼泪都藏进袖底,与梧桐说:“好姐姐,辛苦你,若没有你,咱们指不定落在哪一处深山老林里让野狗野猪叼走吃尽。”

    梧桐轻声低语,辨不明心绪,“说什么谢不谢的,都是尽本分罢了。我约莫着,至多熬过这几日,援军就该入京了,到时又少不了一场大战,咱们也得随时准备着,兵荒马乱更日子只会更加艰难。”

    一样都是未及双十的姑娘家,谁知道夜深人静月落无影之时,她有多少后怕与恐惧全然小心翼翼藏在冷冷清清面容之下。

    如果说支撑半夏苦熬下去的是景辞,然则撑住梧桐的便是远在西北却应当是无所不能的陆焉。

    城破宫毁的消息传到西北时,陆焉停留在晋王府与主人家各执黑白,小小棋盘内厮杀博弈,讲的都是禅语机锋,论的全是天下大势,旁人即便长了耳朵也是聋子一般,一个字也听不明白。但此二人既相约密谋于此,便心照不宣,无需点明已知对方打算。说到底是一场讨价还价,你进我退的参禅论道。

    得知景辞下落不明,陆焉当即便起身告辞,晋王一番挽留只当做虚晃,他已然归心如箭,恨不能飞回京师寻人。

    晋王为做一份大礼,指派三百近卫与他通往京师,但内里乾坤只此二人参透。陆焉走后,残局未完,晋王仍坐于原地一手执黑一手执白,慢慢下完这局棋。一旁黑衣谋士望棋低语,“此人轻重不分,恐难担大任。”

    晋王捋须不言,待下完这一局棋才淡淡道:“若他当真无所顾忌孤反倒要再行考虑,但他既有所牵绊,便将弱点示于人前,这么个法子表忠心,倒也新鲜。”

    分明仍是看不起,只当是一条可用的狗,上一口饭吃留一条贱命已足够。

    陆焉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至京郊之时,京师情况已好转,元军此次乃南下奇袭并未做长久打算,财物女人装满行囊,与前来驰援的西北军虚虚实实打上两场,便满载着货物回乡庆祝。

    城门已破,京师一片狼藉。城外驻守的残兵败将及一众官员奉诏回京收拾残局,难逃路上的人大都调转马头重回故乡,国破家亡的阴云渐渐散开,国人大多健忘,除却睹物思人的悲伤,余下的便都是苟活于世的庆幸。恨都藏在心底梦中,是惊是惧,是沉默亦是悲痛。于破碎的瓦砾与坍塌的城墙边,思念亡故的亲友,却又忘了积贫积弱的现状,是谁享用着无边富贵却大敌当前之时扔下满城无辜百姓径自逃亡,是谁将天下黎民踩在脚下,却将雨顺风调写成他之恩赐,仿佛养活数万万同胞的并非是终日劳作的农民,而是高坐金銮,口中说着何不食肉糜的圣明天子。

    生是拜他所赐,死是咎由自取,偏有人摇旗呐喊做这旷古招魂的急先锋,好似他杀了人吃了肉便不再是奴才一般,血肉白骨中自鸣得意。

    话又要说回眼前,转眼到岁末年关,山中万物凋零,草根树皮都啃个精光,景辞的病始终不见好转,两颊凹陷,面如金纸,原本在山上养得圆润得意的身子突然间瘦的皮包骨,肋骨处撑起空荡荡肚皮,里头至多是草根树皮,连同些许“扒出来捡干净”的观音土,她原以为自己无论如何无法下肚的东西,到真饿极了,饿到抓耳挠腮不能安寝,莫说是观音土,恐怕就连路边的硬石头都能吞下肚。而后渐渐连抬一抬手,开口说话都变得艰难无比,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苦熬罢了。

    半夏也一日比一日消沉,岁末寒冬,每一日都有人因饥饿与疾病死去,连一床破草席子都没得,让人扛起来往山谷下一扔,就算了事。关你事喂猪喂狗还是暴尸曝晒,活人都熬不下去,谁还管死人?

    听说若不是病死的,还有人去谷底捡尸体,一人一口切开来吃下肚,美滋滋的荤腥熟肉,好享受。

    正当绝望之时,梧桐自山下带回消息,元军撤退,大军回城,不日便可平定战乱安稳回京。半夏闻言喜不自禁,枯黄干瘦的脸上终于有了光彩,一身希望都系于梧桐一身,待她开口,自告奋勇,“我去军营,找机会见大人一面,你好生看着姑娘,至多明日就能回来接你们下山。”

    半夏点头,紧握住梧桐的手,热切道:“外头兵荒马乱,姐姐还需当心。我与姑娘,便全靠你了。”

    梧桐回握她,眼神坚定,“放心,明日必回。”

    离开时身上的男儿装扮未变,只不过葛布短打已经被山间泥泞磨损得看不出颜色,她每一步都沉稳毅然,未曾容许自己有半分犹豫,只因一旦心中生出踟蹰犹疑,便再也迈不出这一步。

第86章 苦熬() 
第八十六章苦熬

    自梧桐走后,半夏如同吃下一颗定心丸,四周围在饥饿与疾病中挣扎的难民,连带着此起彼伏的沉重呻*吟与哭泣都无法再撼动她心中蓬勃萌发的希望与憧憬,她的热切眼神落在被雨棚遮挡的门边,仿佛下一刻便有飞鱼服禁卫似英雄一般降临,救她于水火。

    从衣服上剪下的一块干净帕子沾了凉水覆在景辞额上,企图缓解她反复升高的体温,半夏微笑着伏在景辞耳边,悄声说:“姑娘知道么?梧桐姐姐就要领人来救咱们了,到时候姑娘能吃上一口热汤饭,还能看大夫,把病医好。到时候…………到时候咱们还能去给白苏姐姐找一处清净地方…………”

    生满冻疮与裂口的手贴在她滚烫的面颊上,低声呢喃着,说给她也是说给自己,“再苦再难终是要到头,姑娘…………再坚持一会,就一会儿,姑娘应我一声可好?梧桐走了,您又是这样…………我心里害怕…………”

    但是不能哭,没有资格软弱。往往是最痛苦的日子,并不见眼泪作陪。

    无奈日出等到日落,黄昏等到破晓,似乎这一个整个寒冬没有尽头,心一日冷过一日,天翻过篇章仍旧是悲苦,想象中应如天神般降临的飞鱼服与雁翅刀从未出现,怀里只剩一只藏了三天的冷馒头,业已是她们最后的口粮。

    耳边仍回荡着同屋老妇的低声告诫,“别想着进城,当兵的比元人更混账,瞧你穿得破烂便当你是饥民,宁愿就地杀了也不让你爬过城门。还听说有些猪狗不如的,到处杀人劫货,前几日有个回城的姑娘,就让守城老兵头拉到树林子里强啦!不是个东西,真不是个东西!”

    “老天啊,元人来了是死,汉军回来咱们也照样是死,我祖上一辈子本本分分种地,为何要如此受折磨!”

    天底下哪里有好人?只分强弱。

    却未料到,这一日景辞突然间清醒,如同食下万灵丹,能半坐着靠在墙上,与半夏说上一两句,她虽虚弱,但仍劝慰她。

    “别哭,我好着呢。也不饿也不烧,一睁眼还有床软软和和的棉被盖着,这一口吃的都难找到的年头,可真难为你们了。”内热拖了太长时间,五脏六腑似乎都从内往外发脓溃烂,身体似从别处借来,四肢不听使唤,连眼睛都是模模糊糊一片,看不清楚,“梧桐又下山去了?怎么就剩你一个?冷不冷,快进来被窝里暖会儿,我可热得很呢。”

    再平常不过的话语,可怜半夏却能觉出一股黄泉碧落生死阔别的悲怆,经不住拉起衣袖遮住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再多的眼泪也藏在一段散发着腐臭异味的布料之后,闷着声音忍着钻心的痛,与她说:“奴婢身上脏,就不跟姑娘窝在一处了。梧桐姐姐说一会儿就回,这还才小一会儿呢,还得等等,姑娘若是饿了,奴婢怀里还有个杂面馒头,一直给姑娘留着呢。”

    景辞说话仍有些吃力,见半夏强忍着眼泪,舌尖食过五味,酸楚难当,想要抬一抬手挽起她耳边零乱的发丝,险些用尽全身力气。如此患难与共的情谊,好过你富贵人生中相伴数十年,她不禁也红了眼圈,但同时还要努力牵起嘴角,艰难岁月里还她一抹粲然微笑,弥足珍贵。

    “你吃吧,我不饿…………”

    半夏终于忍住了眼泪,数九寒冬里一件单薄的衣,早已经冷得没了知觉,细腻光滑的脸让北风刮的干裂起皱,亦带走唇上水滴,干得从嘴角发烂生疮,一层厚厚的痂刚结好又让舌头舔坏。低头看,手也毁了,手指手背四处是刀刻一般的横纹,见肉见血,一沾水便如同尖刀钻肉一般地疼。

    景辞也不见得轻松,整个人被病痛与饥饿折磨得脱了形,少女美好的身体瘦得只剩下嶙峋的骨、蜡黄的皮。极力睁开眼想要看清身边人,却无论如何只是颓然。

    半夏端起袖子擦一把被泪水濡湿的脸,吸了吸鼻子说:“姑娘不饿,那奴婢还给姑娘收着,明儿饿了再吃。”

    “你吃吧…………”景辞奄奄已无力。

    半夏嘿嘿地笑起来,傻笑堆在一张憔悴破碎的脸上,出奇地滑稽,“奴婢不饿,奴婢刚在张婶子那蹭了口热粥吃,现如今饱着呢!”

    景辞不劝她,亦不拆穿,静静用一双朦胧不清的眼镜望向半夏跪坐的方向,轻声说:“是我拖累你…………”

    “姑娘…………姑娘别说这样的话,您这样说,奴婢可真是没脸活了…………”

    “你听我说——”她艰难地自红肿发炎的喉头发声,没一个字都带着血。但无论如何仍需撑住,再看一眼残酷又美好的人世,再看一眼彷徨无措孤独无依的半夏,“元人总归是要走的,皇上还在,该回来的都得回来,到时候你再去提督府找他…………他…………他是明白我的,必不会为难于你,往后如何,你同他说就是了。至于我…………若有可能,还是给我找一处僻静地方烧了吧,如今人人都饿的发慌,我只怕死后都不得安宁…………”

    “姑娘!姑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放心,梧桐姐姐已经去山下找陆大人,明儿就回,明儿天一亮咱们就能下山去,给姑娘找最好的大夫,吃最好的药,一定能熬得过…………”她前一刻吞进肚里的眼泪,这一时似拉开了闸门,一瞬间汹涌而出,无法自已。“姑娘,姑娘千万别丢下奴婢…………白苏姐姐已经去了,桂心也不知下落,梧桐姐姐…………真留着奴婢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不如一头撞死的好。”

    她俯下身,一头散乱的发辫夹杂着枯草黄泥落于后背,再没了估计,也没有希望,索性趴在景辞腿上,哭到力竭。

    景辞轻轻抚着她枯黄干涩地长发,如长者般以蓦然慈爱的口吻说着:“从今往后都要靠自己,半夏…………好好活着,活着比什么都要紧。如此也好…………我再不必拖累你们…………”

    轻缓而柔婉,与地狱般煎熬的难民聚集地并不相符。更像是临走前的告慰,离别时的缱绻,似水,滑过千疮百孔的心尖。

    无可奈何花落去,却总有人费尽心思拼尽全力挽留。

    半夏猛然间抬头,似恍然大悟,又似突然惊起,她决心已下,无人能阻,“不不不,姑娘,总会有办法的!如今银子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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