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他的声音也像是往日一样沉稳。
江枫桥还记得空弦上人说过,没有剑仙,寒山门还是第一仙门。只要他们还有天鉴宝录——
可是如今,他要对商百尺说:“没有天鉴宝录,寒山门也是第一仙门。”
商百尺忽然抬头,望着他。
江枫桥朝他一笑,沉沉一按他肩膀,又轻轻一拍,转身继续往前走,“今日,九州令与第一仙门之名由我拱手送人,十年之后,它们将由你亲手收回。”
☆、第一章 幻梦
这十年,会成为寒山门最艰难的十年。
可作为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人;江枫桥自己反而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他像是已经完成自己能完成的使命一样;就这样再也不管了。更多的时候,江枫桥只是在想,到底十年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况。
当晚他没有回自己的屋;这个消息传得很远,他无法安心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先是去停云阁的废墟转了一圈;之后又从后山新入门弟子的训练场上走过。
他有时候也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引戚淮入门,没有后面的一切;是不是寒山门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情况;可是他问了自己很多次,他如果处在当时的位置;永远都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更何况,寒山门本该有这样的一劫。
没有剑仙的时候就已经很是飘摇,天鉴宝录更是加重了这样的危机。
然而最大的问题,应该是寒山门久居第一仙门之位,迟早会出事。
最厉害的仙门,不应该依靠门中最厉害的高手,也不该依靠外物——比如天鉴宝录。
所以现在是寒山门涅槃的时候。
没有剑仙,没有天鉴宝录,只有一门弟子。
是不是能从低谷之中走出,是不是能跨越瓶颈,谁也不清楚。
盛极必衰,而在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低谷之后,情况坏到不能再坏,再怎么走,都会比现在更好。
世上既然已经不会有比此刻更坏的时刻,那么何妨笑对今后呢?
江枫桥忽然觉得轻松了起来,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又将这一双手背在身后,从小树林里过。
像是走累了一样,他随意坐在树下,头靠着背后一棵大树,仰望头顶的树冠,透过那深秋来,稀稀拉拉的树枝,没有几片树叶,能看到天际漂亮的星河。
星象,江枫桥只懂得皮毛。
以前他喜欢看星象,看这些东西的时候,很少带着没有目的的心去看——而此刻,他只感觉出一种纯粹的美。
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江枫桥做了一个又长又短的梦。
说长很长,说短很短,因为他不记得梦的内容,只记得那隐隐约约的话语。
什么山无棱天地合,什么与君绝……
这些都已经远去了。
他忽然进入一个静谧的环境之中,仿佛靠着什么温凉的东西,有人就在他背后,稳重极了,仿佛能遮风避雨一样。
淅淅沥沥的雨下来,秋蝉声已寒。
如果有一个人,愿意陪你,在这样的夜晚,凝听雨声,蝉声……
如果有一个人,愿意同你,一起忍受孤独,承受所有人的不理解……
如果有一个人,愿意在你,最疲惫的时候,借你一只肩膀,成为你的依靠……
如果有一个人。
他很冷,很累,可是他不能对任何人说。
即便是对江枫桥,他也只能说,没有天鉴宝录的寒山门,也是第一仙门。
可只有他知道,这样的一句话里,浸透着怎样的艰辛。
天知道,他是怎样极力地忍耐,才没有露出那种辛苦的表情。
即便寒山门所有人都倒下去,他也必须站在那里——
逞强没有好下场,他就是逞强的典范。
江枫桥忽然睁开了眼,头枕着背后的树,干燥的树皮,苍老而遒劲,这树,将自己的根扎入这茫茫的大地,风吹雨打,枯荣枯荣又一岁。
可见万事万物,都有起伏。
从来没有长盛不衰的门派,也没有永恒的事物。
什么是永恒的?
天道吗?
江枫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方才不小心就睡着了,可是他记得梦里那些听到的奇奇怪怪的呢喃。
手一扶树干站起来,星河疏影,透过树杈之间的缝隙,垂落在他的身上。
他回身看着这树,手指轻轻抚摸着树干,又想起当日在白玉村所见之种种。那巨坑下面到底是什么?江枫桥想,自己知道了。
他忽然微微地一弯唇,只轻轻地挨着这树干,嘴唇贴着干燥的树皮。
转身的时候,忽然便看见——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雨,从天际坠落,阴暗了星河,可江枫桥平静极了。
他走进雨里,终于回了自己的屋子。
寒山门是不是第一仙门,影响其实不大。
九州令号称能够号令九州,其实看的还是第一仙门的影响力,只是九州令本身就是一种象征物,象征着九大仙门之中最崇高的所在,现在这最崇高的所在,终于离开寒山门了。
可是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的改变。
寒山门,还是那个寒山门。
只是兴许处于涅槃之中,那种屈辱感,经过江枫桥有意无意的渲染,还有白凉景蓝二人的引导,逐渐地便成为了一种刻苦修行的疯狂和沉静,
这十年,是寒山门蜕变的十年。
而这一切,刚刚开始。
即便不是第一仙门,也还是九大仙门之一,应该处理的事情照旧要处理。
江枫桥把一切应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得很是漂亮。
只是妖族的异动没查出来,那专杀修道之人的凶手,却是越来越猖狂了。
至今没有人得知动手的到底是谁,用的手段也是千奇百怪,原本怀疑不是一个人在作案,可是从种种蛛丝马迹,也只能得出凶手是一个人的答案。这个人袭击九大仙门的人最多,因为他们的目标最大,各大仙门的受损都很严重,基本从中州朝着四面辐射,寒山门的损失其实还不算是很大,最难的却是在寒山门南面的焚鼎门。
这个位置临近位于西南的南疆,妖族这边如果爆发了,焚鼎门也会成为受到冲击很大的一个门派。
只是现在,焚鼎门被神秘凶手袭击死亡的人数是最多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死于此人之手的人越来越多,九大仙门不能再忍,必须改变一开始打探的策略,直接派出精英去查这件事。
一开始不够重视,这个时候事态严重再不重视,那就是他们昏庸了。
江枫桥翻着内门弟子的花名册,正在考虑到底是让谁去,白凉那边的卷宗已经收拾好。
以后内门弟子,基本都会成为长老,寒山门已经是江枫桥他们这一代弟子的施展才干的地方了。白凉很有本事,所以江枫桥一把寒山门的一些事情交给他来做。
此刻的寒山门,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平稳期。
“这个人的修为很高,不过到底用的是哪一家的法术还真是看不出来。看得出这个人射猎相当广泛,不知道是不是妖魔道那边出了什么厉害人物……”
这一件乃是悬案,即便是翻了很多的资料,白凉也无法得出结论来。
跟其余八大仙门一样,寒山门这里也很难得出有用的信息。
“大师兄?”
他说完了话,没看到江枫桥有什么反应,仔细一看,原来江枫桥看着花名册在发呆。
江枫桥合上那名册,有些怔忡,回过神来瞧见白凉眼底的疑虑,笑问道:“怎么了?”
“我方才没有从这些卷宗之中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想来其余八大仙门奈何不了这人也是寻常事。不知道我寒山门派谁去?”
白凉有自己的顾虑,所以他在江枫桥说之前,主动地问起了人选的事情。
论修为,这寒山门,自然是商百尺去更合适。
江枫桥毕竟身份摆在这里了,至于白凉,才刚刚回门中不久。江枫桥不想白凉再继续出去,他该找个时间静修了。
所以江枫桥又翻开那花名册,指了一下:“商师弟比较合适。”
不料,白凉摇了摇头,将那放在桌面上的花名册转过来,自己看了一眼,道:“大师兄,你把十年之后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商师弟的身上。无论是什么比试,掌门和长老一般都是不会参与比试的,我们所有人之中年纪合适的,顶多就一个商百尺了。更何况,他已经是试剑大会的夺魁者,你对他很有信心。可是这一次的情况不同于以往——既然大师兄这样相信他,甚至对他给予厚望,那这样的一个人就更不应该参与这件事了。这些琐碎,还是我去比较好。”
江枫桥抬眼,深深地看着他,“白凉。”
他这是第一次叫白凉的全名,并且不带任何后缀。
白凉有些奇怪,隐约带了几分不自然,“怎么了?”
江枫桥背手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两步,最后看着那散乱在桌上的卷宗,道:“这件事……的确不同寻常……”
他不想怀疑白凉,可是若说白凉什么也不知道,他不信。
别人没有能够从卷宗之中发现蛛丝马迹,可是江枫桥发现了。
这些卷宗,只要拿给被空弦上人教导过的弟子,都会发现端倪——白凉当初也是空弦上人教出来的,如今却说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他该选择相信他吗?
江枫桥最终道:“我已经对这凶手的身份有了猜测,只是——白凉师弟,你……下去证实一下,也好。我想,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似乎被看穿了——
白凉垂眼,只以为他在诈自己,依旧平心静气道回答:“大师兄何不说说是谁呢?”
于是江枫桥终于笑了出来,他隐约有些明白为什么白凉之前要隐瞒空弦上人失踪时候的事了。
“你且去吧,我不问了。”
他摆摆手,说让白凉走,自己倒是迈开脚步,从这屋里先走了。
白凉瞧着他,心底却生出几分忧郁来,掐掐手指,还是决定一个字也不说。
对寒山门来说,这一点也不是一个好结论。
☆、第二章 跟踪
“天鉴宝录……当真玄奥……”
“哼;说什么有的没的;无非就是看不懂罢了。”
“……唉。”
“戚皇;当初这天鉴宝录是你带回来的;现在怎么办?”
戚淮双臂交错环在胸前;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抬头环视了一圈,大家都看着自己;他也不好什么也不说,就是抠抠自己手指;道:“我只负责把东西拿回来,别的我管不着。当初你们不是说了吗?这玩意儿抢回来;你们就能破解。如今要问我,我问谁去?”
凰王作为整个妖族地位最尊贵的雌性;涵养相当好,这个时候听着戚淮这不阴不阳略带着嘲讽的口气,也几乎憋不住了。过了许久,她才缓过劲儿来,道:“这并非人类的东西,乃是九州大陆开辟之时天地生成的灵宝,落于寒山门,只是被寒山门的人恰好掌握了方法。当初你抢回这东西来的时候,应该看到了那空弦施法的过程,你且告诉我们,等到破解了天鉴宝录,自然给你记一笔功绩。”
什么时候,他竟然也是这些虚名可以拉拢的了?
也不对——
是什么时候,他不在乎这些虚名了?
戚淮忽然一按自己眉心,觉得自己改变似乎太大,不过是……不过是又去见了江枫桥一面而已。
他叹了口气,笑道:“凰王,若我知道天鉴宝录的开启办法,怎会不说?那一日隔得太远,看不清楚的。若是你们都没研究出办法来,真正的开启办法也只有在寒山门才能找到了。”
这个时候凤王也笑了一声,忽然一把揽住凰王的腰,然后眯着眼轻声道:“既然只有在寒山门能找到,戚皇不如再去一趟寒山门?”
戚淮忽然抬眼,看着凤王。
这夫妻俩,还真是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如今在妖族即将发动大战的时候,跟他说,叫他去寒山门。
他离开之后,内门弟子戚淮自然也就“失踪”了,江枫桥若还猜不到是他,那他都要怀疑那是不是江枫桥了。是个人都知道他有问题,现在回去不是找死吗?
戚淮摇摇头,起身便准备走。
“难道这个提议,没有诱惑力吗?”
凤王觉得有些有意思,戚淮的反应现在没有在他的预料之中。
戚皇现在是整个妖族最奇怪的人了,甚至可以说,他是最闲的一个。
不给戚淮找点什么事情来做,他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对自己过意不去。
所以现在凤王忽然就表现出了几分不依不饶来。
戚淮站定:“很有诱惑力,只是我不想死。”
回去真不会被江枫桥用剑捅成窟窿吗?
不是身上有窟窿,而是直接——
戚淮心里复杂极了。
当时若真的遵从自己内心之中的想法,将江枫桥掳来……
不过也都是想想,那个时候他知道,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就一辈子没机会了。
人类很重视自己的誓言,江枫桥固然是忘记了,可是不管现在戚淮做了什么,只要没有越过那一根底线,他日江枫桥想起一切来,必定会履行当初的诺言。
可若是事涉寒山门存亡大事,江枫桥将来定然与他翻脸。
所以,他抢走天鉴宝录,可江枫桥还在寒山门处理事情,并没有离开寒山门。
等到真相大白,不知道他喜欢的江枫桥,在面对寒山门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呢?是依然如故,还是心灰意冷,甚至万念俱灰?
脑海之中,无数的想法掠过,最后却成为了一种奇异的淡淡温馨。
什么妖和人的争斗,他懒得管,他是一棵树,这样就好。
懒的时候,晒晒太阳,任由头发掉满地,或者蚂蚁爬上自己的身体,任由它们在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上行走……
就这样,懒洋洋地就好。
所以戚淮说完自己的话,便朝着祭坛外面走去。
只是背后凰王口气了冷冰冰地补刀:“听说最近寒山门的空弦上人失踪了,正在屠杀九大仙门的人呢,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回事。前一阵我似乎听说……妖族的探子,发现他又重新转了方向,要回寒山门了?这臭道士修炼的可是绝情绝义之道,莫不是要以此成大道?”
她这话是对着凤王说的,于是凤王很含蓄地笑了。
于是,戚淮的脚步,又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