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娘?”佛龛前的香飘飘绕绕似越发浓,熏得齐天睿昏昏然、嗓子发干,“哪个啊?”
“哪个?就是老爷这些年心心念念的那一个!”
语声中似是下了何等决意,只是忽闻这般捻酸吃醋的话出自年近半百之人、又说的是那经书一般刻板的老爷,这一宿的话忽地生出几分意思来,齐天睿不觉嘴角一弯,兴味盎然,“是么?从何说起呢?”
“从何说起?”闵夫人用帕子沾了沾泪,双臂拢着圆圆的身子越发崩得紧,原先烛光里满月似的脸庞涨得微微发红,“从三十年前说起!那个时候老太爷在京里供职,与宫里一位姓何的太医有了交情,两府里头也常来往。”说着,鼻音重,竟是哼了一声,“说是太医,也不过是在御药房配药的药师。一来二去的,不知怎的就给咱们老爷和那何家女儿定下了亲事。殊不知那太医医术到底不精,在宫里坏了事,连夜下了大狱,不几日便死了。原说是灭门的罪,先皇开恩,只将一家子逐出京城,后辈子孙再不许行医算罢了。所幸当年咱们老太爷在京里没受牵连,风波过去,两家也断了。”
“哦。”原来不过是个人走茶凉、俗世冷暖的陈年旧事。
齐天睿身子后仰靠进圈椅里,懒懒的似是扫兴,闵夫人有些咬牙,“你当仅此而已么?你当老爷他就此肯罢了么?!那就是个认死理儿的人!不过见了几面,竟是认准了那门亲!谁人劝都不中用,耽搁了多少年才肯再娶。若非如此,你怎的能比长房里的天佑小这么些个?……自打我进了门,倒像是这桩苦是我给他的……”说着,闵夫人的泪扑扑掉,“成日介在书房,诗、书、琴,哪一个与我相干?多少年,人只说咱们西院里好,只这一家子三口儿,殊不知这里头的事,谁又当真知道!”
……
第88章 ,()
……
端阳节的午宴随着戏,都是特意为这一日排的团圆喜庆,锣鼓家什使得多,听不得什么,不过是热热闹闹地哄着老人高兴,一开锣就到了后晌。待散了戏,金陵本地的客便都告辞离去,住在府里的亲眷们都各自回房先歇了,候着夜里的小家宴,实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太小姐们也再吃不下什么,为的不过就是说说话儿了。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梅雨季的雨总像个不得夫宠的女子,一旦伤心起来,淅淅沥沥,戚戚艾艾便没个住。
莞初一身鸭蛋青的清凉小夹袄盘腿坐在拔步床上,翻看着之前整理下的一大本戏谱。今儿谭沐秋来她把从裕安祥书架子抄来的戏谱给他瞧了,那是当年云逸的,两人合计了一下,与天悦确实很合,稍稍改动便可给他用。
阴雨天,早早掌了灯,自齐天睿从私宅搬回来,这房中都换了玻璃灯盏,一盏支在床头高几上,十分明亮,只不过夜里,他还是喜欢用小红烛,弄的一帐子暧//昧的红晕。这会子帐子搭起,莞初抬头瞧一眼那桌边的人,已经快一个时辰了,莫说是说句话,都没往她这儿瞧一眼。
今儿晌午他进门时,她将将给谭沐秋裁了鬓角,正小心地裁眉,手中是极锋利的薄刀,便没抬头应他只管专心手下。而后三人一道候了天悦一道吃酒说话,莞初一旁陪着,倒听得出他二人果然是早有交情,这一来越发亲上加亲,十分热络,只不过席间再无人提一个“戏”字。
用过午饭,又吃茶。谭沐秋不饮茶,还是莞初给他煮了罗汉果的水来,晾温了方吃下。
待谭沐秋告辞离去,齐天睿也走了,临出门也没交代往哪里去,想问他一句,人走得急,头都没回。后来还是听天悦说才知道是去了柜上,彼时莞初并未觉着怎样,毕竟他这些时忙同源米铺的事可算得是事无巨细桩桩亲手过,再不得闲。
等到飘起了雨,人回来了,随身带着两只木匣子,打开,摊了一桌子票据、账本,这便只管忙了。
难得的清静,莞初也乐得安心地研看她的戏谱,只是今儿怎的倒觉有些冷清?平日里,只要他在,哪怕就是忙得不得了,也总要往她身边来腻一会子,或是把她拽进怀里揉//搓、不知羞地轻薄几句。今儿却是十分静,静得这房中只有淡淡的潮气、细细的雨声……
莞初时不时地往他那边瞥一眼,看那眉头微蹙,手下的笔动得飞快,心便放下,许是忙吧。
“二爷,”正各自无话,绵月从外头进来到桌边轻声回话,“福鹤堂传话,说请二爷二奶奶过去吃晚饭。”
齐天睿未抬眼,只蘸蘸笔,“睿祺呢?”
“三爷已经带着小公子过去了,说是就等着二爷和二奶奶呢。”
“回老太太话:二奶奶病了,起不了床,今儿不过去了。”
原本听了绵月的话,莞初已然搁了戏谱,起身准备换衣裳,此刻这淡淡的一句让人好是纳闷儿,她好好儿的啊?
“二爷,姑娘她……”绵月看了看莞初,也是不解。
“吩咐楼下关院门,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再上楼来。”
“……是。”
绵月退了出去,掩了帘子关了门,小楼上又复了将才,静悄悄的……
莞初站在帐帘边看着桌边人,他依然专注手下,可那脸色这会子才觉得像是发青了,莞初抿了抿唇,走过去,轻声道,“相公……”
他不抬头,只管在账簿上写着,蝇头小楷,极端正。
莞初有些不知所措,在他身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又问,“相公……”
“别再叫我!”
闷声一句,他总算是开了口,可这一回那强压了怒火的语声莞初总算是听了出来,心里不觉咯噔一下,转而又觉得委屈,这是怎么了?他怎么这么凶?可瞧着那脸色完全黑了下来,心里有些怕,俯身屈了膝,轻轻扶着他的手臂,“相公,你怎么了?生气了?”
语声怯怯的,好乖,乖得让他憋了一天的怒火突然就绝了口,“啪!”地一声撂了笔,墨滴飞溅!莞初端端吓了一跳,浅浅的琥珀登时就愣住,“相公……”
“你还知道我是你相公??”小手挽着他的胳膊,齐天睿恨不能即刻一把握了拖起来好好教训!却强压着放在膝头,忍道,“说,你与那谭沐秋,究竟是怎样?”
“没怎样啊……”
“没怎样??”齐天睿一声应,咬着牙,气得牙关都打颤!今儿他安置了前头匆匆就往回赶,总想着丫头的娘家人才是要客,要赶紧回来应酬。岂料一进门,见那男人在桌旁款款而坐,丫头站在身旁正小心翼翼给他裁眉。彼时两人贴得那么近,谭沐秋身材高大,丫头娇小,像端端拢在他怀中;他闭着眼睛,神色如此安然,如此心醉;她低着头,怕弄疼了他,一面当心着手下小刮刀,一面轻轻地吹着,嘟嘟的唇离得那么近……
齐天睿当时只觉像是被人劈头打了一棍,打得他脑袋发懵,半天都回不了神!丫头几时如此小女人?在他跟前儿从来都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每次想亲近都是他强着她,何时曾如此心疼过他??更可恨那谭沐秋!听到他进了门,都不睁眼,只管享受!齐天睿当时眼睛里只有脚下那只镶了云石的圆凳,真真是碍着丫头,怕她羞、怕她伤心,才没一凳子拍下去拍死他!
一满缸的醋喝下去,他已然烧炸了肺,她却一副乖巧巧的小模样,不知不觉,眼睛只管跟着谭沐秋,给他夹菜,给他煮茶,莫说是心疼一下自己的相公,连问都不曾问一声!这会子,那清凌凌的小声儿竟好是无辜,齐天睿恨道,“你们还要怎样?光天化日之下,被那男人抱着,给他梳头裁眉还不够??你看看你,好端端一身的喜庆,他一来就哭红了眼睛,是怎样相思让你如此心酸??!”
“相公,相公,”他的手都发颤,莞初赶紧握了,双膝撑不得已是跪在他身边,“你莫生气,我,我……原先在家,他上戏都是我给他画脸,给他裁鬓、裁眉,今儿不过是忆起旧时,难免伤心……相公,他是哥哥,你何必……”
“哥哥??”她的小声儿软,慌慌地想给他解释,可入在耳中齐天睿只觉是在护着谭沐秋,越发一股火蹿了起来,“他是你哪门子的哥哥??他来到江南之时已然成人,你也将到睿祺的年纪,老泰山再糊涂还能让他怎样亲近你??抱着你?哄着你??你是病还是残??”
劈头盖脸,他的怒火扑面而来,震得她的心通通直跳,想说相公……我当时真是的……又病又残,虽是睿祺的年纪却是小的只有四五岁的模样,他将将十七岁,也是个又病又残的人,相依为命方得支撑……
“相公,相公……当初还没有二娘,我与爹爹相依为命,”跪在身边,趴在膝头,握着他的手莞初心慌意乱,“他来时一身伤病,我陪着,一日一日,自是亲。小的时候,没有娘,不懂教养,就跟他亲近……他真的是哥哥,相公……今儿,今儿是我不知把握,惹你生气了,相公……”
她已是带了泪声,身子在他怀中,软软的只管求;一声声哄,哄得他心软,心越软竟是越觉酸!这是他的丫头!是上天可着他的心思造出来的小尤物,不该是生下来就候着他的?怎的竟是被旁人思想?!今日那景象便疯了一样又现在眼前,一时把持不住恨不能将那男人即刻食肉寝皮!
此刻听着她求他更逞了势气,咬牙狠道,“你,你真真是不省事!女孩儿家待字闺中,不好好儿地等着我,竟是招三惹四!还没嫁,就有人来跟我要!我只当那叶从夕不过是在后院见了你便痴心,鸿雁传书,暗下私会,我竟是愚了心地助你们!谁曾想他这般竟还算不得什么!还有个亲近了多少年的谭沐秋!我不管他是谁的哥哥、谁的亲,从今往后,再不许他登门!不许你再想着他,不许再提他,更不许再见他!”
他喝得狠,她一怔,一颗泪便滚了出来,“相公……我,我已是两年不曾见他,往后……”
“两年不见都过得,一辈子不见照样过得!!”
“相公,求你……他是哥哥,我,我不能……”
“不要求我!说不许见就是不许见!也不许传信!敢让我发现他还在惦记你,我抄了他整个谭家班!!”
莞初狠狠一震,泪水瞬时就凉,慢慢站起身,“两年不曾见他……往后,再也不能不见了!”
齐天睿正是要就了势头呵斥,忽地一愣,她说什么??
“是我不检点,我做女孩儿的时候就不检点!”
“丫头!!”
“他就是抱着我,哄着我!这么多年,我是在他怀里长大的!若是知道有朝一日会因为与你的一纸婚约把他逼走,我,我绝不嫁给你!!”
“宁莞初!!”
第89章 ,()
防盗章!!
一路走,沿湖穿城,夜风吹凉了浑热的头,眯着一双桃花醉眼,齐天睿方从那天边儿似的曲子里略略醒了醒。深更半夜的,好人家不是都关门落锁、安然梦去了么?怎的那深宅大院的倒有功夫三番五次地来扰他,若非亲娘,这一遭断是难去。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方才来到南城齐府。已是夜深,四架马车宽的街道两边间或透出灯火,日间繁华余蕴尤存,耳边依稀闻得远处缥缈的笙管。旧城贵重之地,不比新富的嚣张气派,青砖灰瓦、老式的宅院,浩荡荡铺开百余亩,暗夜之中肃穆萧然。一眼瞧过去,正门两盏灯高挑“翰林,齐府”,无月之夜照得石阶惨白,两座青狮亦一股森森之气。
瞧着眼前,齐天睿的酒算是醒了个大半。
绕过大半个院墙,花园子小角门外石忠儿下马叩门。半天才听里头闷里闷气应了声“是二爷?”便没再做声,略等了等方听得门栓响。
起更入了夜,花园角门这般冷清的地方捂个暖炉最是吃酒耍牌的好地界儿。分在此地的也多是手脚粗笨、做不得什么活计的婆子们,不过仗着自家爷们儿在府里当差谋个闲职,实则只管看门,并不管来往迎送。更况此处亦非正经的出入,遂乍闻门声并不打算理会,只是这府里东西两院,东院大老爷房的人从不走这边的园子,西院人丁稀少,太太主妇们早该睡了,这会子还能有谁?只怕这位二爷。这位爷十年前被二老爷一顿家法逐出府门,十年里头哪管他在这金陵城折腾得天翻地覆,齐府的大门也是俨然紧闭,不闻,不问,再不瓜葛。只在三年前二老爷病重归天,膝下无孝,这才又把他寻回来。既是回来了,便是这西院二房的正经主子。更况,上头的主子们不经意,底下人可都知道,这位爷不遵祖训、不学无术,却是混迹商贾、一手的好玩儿家。
所谓一身铜臭,满袋子银钱。
开了门,婆子哈着腰提着灯笼引路,嘴里碎碎叨叨地念着这日子口儿已是上了霜冻上夜如何如何辛苦。石忠儿顺手接过灯笼,丢了一串大钱过去,这才小跑着赶上齐天睿,“爷,爷,”
“究竟是怎么说?”语声混沌,酒意未消。
“小的也听得稀里糊涂的,只说太太如今礼佛礼得是诸事不论了。”石忠儿是齐天睿在外头得的,平日随主子走也少进齐府,遂对这上下家事只知道个大概齐,“彦妈妈淌眼抹泪儿的只管哭,我也听不真切,说是,说是太太要搬到家庙里去修行。”说着石忠儿挠了挠头。
“家庙?”齐天睿复了一声,脚底下却未见慢下来。
不大会儿功夫两人来在西院谨仁堂的二门外,早有下人打着灯笼候着,行了礼,撇下石忠儿领着齐天睿往院里走。石盅儿口中回禀的“太太”正是齐家二太太、齐天睿的生身之母夫人闵氏。
帘子打起,夜凉中飘来熟悉的香火气,这是佛前香,自打齐天睿记事起,这房里一年到头总少不得这味道,佛祖面前如何虔诚不得知,只熏得人头晕眼燥、一身上下庙里的味儿。
进得门来,堂屋里只留了一盏上夜的灯,人声寂静。齐天睿稍稍捂了捂身上的夜寒,挑起卧房帘子。
闵夫人捻着佛珠坐在炕桌边,奈不得秋凉额上早早戴了暖帽;佛青的绸袄撑得圆圆的、十分饱满,烛光照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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