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她不能离开他,那么,只有把他自己弄走这一条路了。
顾瑾之知道太后相信她,这话告诉太后,比告诉皇帝更有效。
果然,太后是听进去的。
太后脸色大变,道:“真的严重至斯?”
顾瑾之肃穆点头。
太后就无力坐到了床上。
她面无人色。
顾瑾之有点愧疚。
她也和朱仲钧一样,利用太后的喜欢和信任……
可想起皇帝意图,顾瑾之不得不狠下心。
她藏在袖底的手微微曲了起来,面上不露异样。
“尚未立储君,皇上离宫,事关国体,只怕没那么容易的。”太后沉思片刻,道,“可小七说得对,皇上的心结就在这宫里。不离开,他的心结不解,这病只会越拖越重……”
顾瑾之沉默着。
怎么把皇帝弄走,不是她能逾越去插嘴的。
太后又思量须臾,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好主意,又想起顾瑾之今日在乾清宫服侍了半天,午饭都未用。
眼瞧着时辰不早,太后道:“辛苦你了,先去用点膳食,就回去休息吧。”
顾瑾之道:“太后娘娘,我还是回家再用吧。替陛下揉按半个时辰,我乏得紧,想歇会儿。”
太后就没有勉强。
顾瑾之出了宫。
时至寒冬,刺骨烈风吹在脸上,冻得脸有点僵。
顾瑾之站在宫门口,环顾巍峨宫门,心似掉进了冰窟窿里。
她的手紧紧攥了攥,才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趟秦申四的药铺。
药铺人来人往,生意兴隆。
顾瑾之走进来,看到坐堂先生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出门,反复叮嘱她:“七日后再来,若是不复诊,以后更要复发的。下次照样不收您的诊金和药费,只管来瞧,千万别耽误了。”
那老妇人老泪纵横,一个人说好人。
不用说,又是给穷苦人散药了。
秦申四这药铺。口碑一日比一日好,不仅仅是坐堂先生医术好,更是药铺宅心仁厚,时不时给穷人免费散药。
看到顾瑾之进来,坐堂先走问她:“姑娘,是取药,是问诊?”
顾瑾之笑了笑,问他:“秦太医在铺子里吗?我姓顾,是元宝胡同顾家的,找秦太医有点事。”
那坐堂先生顿时就知道顾瑾之是谁了。
“顾七小姐?”他问。
顾瑾之含笑。既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
那人却认定了,把她请到了雅间。
“太医院这两日忙,东家还没回来。”伙计给顾瑾之上了好茶,又端了茶点。笑着解释。“也快到了时辰。姑娘再等等。”
“你去忙吧,我等着。”顾瑾之道。
伙计就出去了。
顾瑾之慢慢喝茶,等着秦申四回来。
大约到了一刻钟。就听到了门口有动静。
片刻,帘栊一挑,秦申四快步走了进来。
他笑着道:“稀客稀客,七小姐怎么来了?您不是……”
他原想说顾瑾之不是在宫里替皇帝问诊,怎么到了这里。可天家有病,话题比较禁忌,他的问题就戛然而止。
顾瑾之了然,笑笑:“我也是才从宫里出来,就直接到了您这里。”
秦申四坐下,又问顾瑾之有什么事。
“秦叔叔,您听说了陛下的病吗?”顾瑾之问。
皇帝的不寐症,是孙太医看的,彭提点肯定知晓。而秦申四知道不知道,顾瑾之不太清楚。
秦申四点点头,道:“略有耳闻。孙太医开了方子,反而加重了陛下的病,太后娘娘如今只让您去瞧。这几日太医院的人都在说,这病非您不能解……到底什么症状,我没敢仔细打听。”
顾瑾之就淡淡叹了口气。
“我只怕也无解的。”她道。
秦申四错愕。
顾瑾之就把皇帝的病症,说给了秦申四听。
秦申四疑惑问道:“您……您这是为何,告诉我呢?”
他问得很直接。
“皇帝的病因,是二皇子的夭折和宫里的内斗。”顾瑾之道,“你我皆知,情苦不寐,百药无解。我向太后娘娘提议,让陛下去行宫小住十天半月。陛下这病越拖越重,太后多半会同意我的提议。我有热孝在身,不能随行,到时候推举您去。”
皇帝的失眠,是心理问题,药物起不了什么作用。
秦申四听了顾瑾之的话,眼底闪过感激。
他没有道谢,显得见外,只是道:“那我定会竭尽所能,不给姑娘丢脸。”
顾瑾之笑道:“我也不是来丢脸不丢脸的话。只是有点小见识,想和您商榷商榷。”
“姑娘请说。”秦申四道。
“听闻百合花朝开暮合,我想到‘引阳归阴‘的说法。”顾瑾之缓慢道,“陛下乃是不寐,朝开暮合的百合,能清心安神,配合紫苏,用量您再斟酌,等到了行宫给陛下用上几次,看看成效如何。”
后世的医经上有“引阳归阴”的说法。
百合花朝开暮合,紫苏叶子朝挺暮垂,皆有寓意。
这种说法,在清朝乾隆年后期才出现。
所以秦申四瞠目结舌。
“这……这样行吗?”他难以置信,“我头一次听人这么说。”
“我也不能肯定。”顾瑾之说得比较委婉,“您给陛下试试。万一有效,岂不是您的功劳?”
“若是有效,也是您的功劳啊。”秦申四道,“我不敢再占您的光了。我已经不止一次空占了您的便宜。”
“您不要说是我的主意。”顾瑾之突然冷了脸,声音发硬道,“我只求您这一件,只字不要提我。我是顾氏传人,陛下是我的病家,我希望他能好起来,这是我作为医者的良心。可是我不想有任何功劳在陛下面前,您务必帮我。”
她用了“务必”。
秦申四一头雾水。
见她脸色都变了,忙道:“是是,我记住了,保证不提您半个字。”
顾瑾之这才露出半缕笑容。
“时辰不早,我先回去了。”她道。
秦申四亲自送她出门。
望着她的马车远去,秦申四仍是不得其解。
第278节止沸
顾瑾之回到家,脸色不太好。
宋盼儿心疼问她:“皇上的病很棘手吗?”
皇帝的病不棘手,皇帝那人很棘手。
顾瑾之没什么力气多讲话。她的确有点累,现在只想回到自己的院子,就着被汤婆子熏得暖暖的床,狠狠睡一觉。
“不容易治。”顾瑾之道,“他那是心理疾病。”
宋盼儿不明白什么是心理疾病,可是见顾瑾之说话都没有气力,就没有多问,道:“你回去歇了吧,等会儿叫人把晚膳送到你那里。”
顾瑾之就笑起来,道:“娘最好了。”
宋盼儿笑着骂她小机灵鬼。
回到自己的院子,祝妈妈和几个丫鬟再说笑。
看到顾瑾之回来,忙服侍她净面更衣。
葳蕤给她泡茶。
顾瑾之道:“你们忙吧,我躺会儿……”
几个人面面相觑,眼瞧着外头天色还早,顾瑾之生活习惯挺规律的,怎么半下午要躺躺?
祝妈妈要问,顾瑾之已经摆摆手,兀自上床去了,衣裳也未脱。
几个近身服侍的瞧得出有异样,不敢多嘴了。
祝妈妈强笑着,拉了顾瑾之起来:“要睡,也先将衣裳脱了。”
顾瑾之故作睡眼惺忪,任她们帮着脱了外衣。
几个人都识趣,不再言语。
里屋安静极了。
祝妈妈和霓裳帮她放了幔帐。
床上光线一黯,顾瑾之就翻了个身。
她脑海里乱七八糟。所有思绪一齐涌上来。
朱仲钧的脸,居然是这些思绪里最清晰的。
她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到了他。
他中老年的样子,已经变得很模糊,只记得他现在是庐阳王的模样,穿着直裰皂靴、带着玉簪,面白如玉的少年。
他着急的样子,他气定神闲的样子,清晰彷佛就在眼前。
迷迷糊糊的,顾瑾之半睡半醒。
她做梦了。
睡得不熟。所以心里知道是梦。却又像个幻想,人和景物那么清晰。
暮色四起的庭院,烟轻雨小,柳倦荷愁。风雨稀薄。打在绣衣上。连满树梨花亦瑟瑟发抖。
朱仲钧和顾瑾之慢慢走着。好像是从前每次送他到外院去的情景。
不知怎地,雨势越来越急。
朱仲钧滑了一跤。
而顾瑾之继续往前走。
她似乎听到了身后朱仲钧急促的喊声:“顾瑾之,顾瑾之!”
一声比一声急切。
可是她无法回头。走得很快。心里想扭头瞧瞧,反而越发不能。
她急得大口喘气,人就彻底醒了。
杂乱无章的浅梦,毁了顾瑾之所有的心情。
她一夜都睡不着了。
折腾到了三更天,才浅浅睡了会儿。
早起,用过早膳,宫里就来人了。
皇帝昨夜又是一刻未睡,早已精疲力竭,倒在榻上。
太后不准其他太医插手。
这都是她上次生病的后遗症。
过了这么久,太后仍清楚记得当年自己是怎么被太医院的人一个又一个的主意给治坏的。
这种后遗症,根本没法子说理去,连皇帝都不得不听她的。
顾瑾之赶到乾清宫,不仅仅众太医和太后娘娘在,连妃子们也全部来了。顾瑾之在偏殿,看到了德妃娘娘。
德妃和谭贵妃一起,左右簇拥着太后。
张淑妃乖乖站在了谭贵妃的身后。
而其他妃子们,纷纷站在了德妃身后。
那位新晋的程丽妃,二皇子的生母,她并不在场。
看到顾瑾之来,太后似看到了救命神仙,急急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来。顾德妃就把位置让给了顾瑾之。
“你快去瞧瞧皇上。今日无论如何,也得拿出个法子,开了方子。再这样下去,如何了得?”太后严肃道。
顾瑾之道是。
她起身,进了内殿。
尚未绕过帷幔,就听到了女人低低的哭声。
声音温柔里透出嗜心悲凉。
“……陛下这样伤心,臣妾万死难抵其罪。都是臣妾怀着二皇子的时候,太过于小心翼翼。孩子生下来就不足,早早离了陛下和臣妾去了。”女人哭着说。
她就是程丽妃。
她虽然承认二皇子是天生夭折,却又说自己怀孕时候非常小心。
这就是说,宫里有人要害她的。
顾瑾之脚步顿了一顿。
她想等程丽妃哭完了再进去。
内侍却已经通禀了。
顾瑾之只得往里走。
她没有抬头,跪下给皇帝请安,又给丽妃请安。
“起身吧。”皇帝声音缓而无力。
顾瑾之站起身来。
皇帝对程丽妃道:“道乏吧。”
语气轻柔,有几分怜惜。
程丽妃则非常乖巧,道是,起身行礼毕,就出去了。
顾瑾之这才坐下来诊脉。
她号脉半天,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
皇帝也无法从她脸上,看出自己情况有多严重。
诊脉结束,顾瑾之也不当面说皇帝的病情,而是含笑叮嘱:“陛下先歇一歇。”然后也告辞了。
她出来,见了太后。
太后问她,陛下的病情如何了。
顾瑾之没有多言,而是看着太后。
太后明白过来,把那些妃子们都遣了出去,道:“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道是,鱼贯而出。
顾瑾之这才开口,道:“陛下的身体,阳虚体弱,都是不寐所致。太后娘娘,还是早些拿主意。让陛下去静养,勿操心国事和家事。他这病,皆是被情所累,若是苦苦强撑,只怕越来越重。”
太后脸色微变。
她抿了抿唇,半晌不语。
顾瑾之也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要不,再喊了其他太医来瞧瞧?”
太后立马摇头,道:“当年哀家生病,那些太医也是说得头头是道。却生生把哀家给治坏了。陛下这病。一击不中,足见他们没有靠谱的主意。要他们作甚?”
皇帝患了失眠症,第一个找了孙太医看。
结果,孙太医失手了。
这是太后如此谨慎和偏见的主要原因。
一开始。她也是让太医院的人瞧的。
见太医院的太医失手。太后就想到了自己咳嗽了一年半的痛苦经历。经历过那样的病情。她的性格没有扭曲,是她的修养过人……
让她对太医们放下成见,需得慢慢下工夫。
顾瑾之不敢再多言。
“哀家昨日和皇上说了去静养之事。皇上不太愿意。”太后最后道,“小七,哀家最是相信你,你再仔细想想,拿出个法子来。”
顾瑾之摇头,非常肯定的说:“太后,小七岂敢藏私?您这般信任小七,小七但凡有一点法子,也不敢辜负了您。”
太后就叹了口气。
她又是良久沉默。
最后她道:“你跟哀家进来。”
然后她带着顾瑾之,进了内殿。
太后一口气,把顾瑾之对皇帝病情的诊断,告诉了皇帝。她说得很激动,最后几乎哽咽:“陛下若是身子有个什么不测,叫天下苍生如何是好,叫哀家和众妃嫔如何是好?大皇子才六岁,这江山托付给谁?”
说得皇帝脸色很不好。
大概是太后最后一句话,打中了他的心。
万一他不行了,这江山只怕要所托非人。
他只有一个儿子,还对那个儿子不太满意。若自己不能长命百岁,将来这江山,落在大皇子手里,只怕要易主了。
大皇子的外家势力那么大。
哪怕真的要让大皇子继承大统,皇帝也想自己有生之年,把大皇子的外家弄垮,免得他们成为大皇子的掣肘,让懦弱无能的大皇子成为谭家的傀儡。
他额头有点冷汗,没有看太后,而是盯着顾瑾之:“朕离开这皇宫,病情可能缓解?”
顾瑾之点点头,道:“一定能。”
皇帝是心理问题导致的不寐,所以也要用心理暗示他,故而顾瑾之说得很肯定。
她就要给皇帝这样的信心。
果然,皇帝脸色稍缓。
“母后的意思呢?”皇帝又问。
“哀家自然是希望陛下的圣体好。”太后道,“能尽快出宫,就尽快安排吧。”
皇帝缓缓点了点头。
太后就舒了口气,露出一个笑容。
“陛下,小七身有热孝,不能离京。”顾瑾之趁太后和皇帝都没有开口,就抢先道,“不能随行服侍陛下。小七推荐一人,他的医术和医德,我最是信得过。”
太后问:“是谁,莫不是秦申四太医?”
皇帝则皱了皱眉头。
顾瑾之笑着,回答太后的话:“正是秦太医。我和秦太医来往比较多,对他的医术放心。所谓举贤不避亲,皇上此行的随行御医,非秦太医不可。”
太后就笑了笑。
皇帝则道:“伴君还讲究什么热孝不热孝?”
顾瑾之的脸就微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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