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日后却是难了。待把家中事物打点周全,届时再做决定罢。”
他并未直说,但梅老太太和周氏的脸色却刷得颓唐下来。像是不成文的规矩,所有出海经商的男人在海那边都另置了家室,那些身材娇丰的南洋女人一样也给她们的男人生儿育女,甚至因为相处的时间比自己更长,生的孩子也更多、更好看。孩子一多,牵牵绊绊就繁复,放不下,最后就留在那边,老了死了也不回来落叶归根,只给这边独守了一辈子的发妻留一个空冢。
老太太和周氏一直都知道,老太爷和大老爷在那边早已另娶了女人,老太爷年轻时候就带回来过两个,去年大老爷把娜雅和南洋混血儿带回来,那就是认祖归宗。听孝奕今番这么一说,大抵以后也是不回来了……不回来了……那她们活在这座宅子里还有什么意义?
周氏捻佛珠的手越来越疾,猛地一下睁开眼刹住。茶褐色的古旧屋梁下光线昏蒙,她凝着梅孝奕清俊却阴冷的脸庞,这个从八岁上莫名病瘫的儿子,这个被她因为恨丈夫而刻意忽略了二十年的骨肉,他自小克己勤奋,却羸弱孤单,没有儿伴、没有女孩儿亲近,不知受人多少轻慢,她忽然间却怕他离开了。他再一走,如此孑然,她就没有了根。
周氏嗓音有些抖,难得开口道:“晚春不好,这次回来让母亲再给你张罗一门亲事。你已年越二十,膝下不能没有骨肉,我身子尚好,无事还可以帮你们带一带小孩。”
福城人婚嫁,一般哥哥若未娶,弟弟便不能先办酒。早些年敷衍他,对他的亲事不闻不问;后来为着阿廷能顺利成亲,便给他先骗了关家的亲事、又将错就错把晚春纳下,从来就不曾过问过他的感受,如今却又做什么殷勤?
梅孝奕勾了勾嘴角,撩开袍摆站起来:“不好你们也给我把她塞来了。亲事日后再说吧,这几日我先去衙门会会冒老爷,等家中事情妥当,随后再去京城一趟。”
那英容清冷,脸还是那张雅俊的脸,言语间却运筹帷幄,分明再寻不见昔日困在轮椅上的死气。叶氏莫名有些不高兴,不高兴老大家的独撑一面,还有对自己不遮掩的冷淡。
便叫蒋妈妈给自己沏杯茶,笑盈盈道:“莫说那什么冒老爷的,是个只吃不吐的浑官;就单说如今,谁人看见我们梅家不是躲着挡着?你贸然去见他,还不是叫他白吃你几倆贿赂。官场上的交道可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带回来的金子不多,钱呐,得用在实处。”
汉生在后院预备了热水,叫少爷可以去洗了。
四角屋檐下落水嘀嗒,梅孝奕在门槛边顿了顿,回过头来噙着嘴角一笑:“人还没去,就断定他不见。听二婶这样的口气,倒好像那困在牢中的不是你丈夫与儿子,全怪侄儿多事了。”
那一双凤眸潋滟,眸中笑意却冷,终于让人想起从前那个没有活气的半死人。叶氏手帕紧了一紧,尚不及开口应话,那厢梅孝奕一袭玉白绸裳拂过眼前,已经往后宅方向漠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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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我打你个狗…日的龟儿子!”
“看你今天怎么去找她,老子一锄头砸断你两条腿——”
人声也似鸟啼,一到春天便嘈杂起来。晌午日后普照,那巷里巷外老人咳、孩子哭,丈夫训儿子、媳妇喊婆婆,好不热闹。
二嫂福惠坐在院中间的石头椅上,叫秀荷帮忙剪刘海。秀荷学了她娘子青,妆容和头发都弄得顶顶好看。左右无事,巴不得打发时间,便用篦子把福惠留海梳整齐,微打点水儿弄湿,腆着腰肢儿就要开剪。
福惠半眯着眼睛,坐得笔挺挺的:“可不许留私心啊,得剪得和你一样好看。”
云英在一旁缝衣服,闻言不由调侃她:“哟,这阵子二嫂可是越来越爱打扮了。”
学字的颖儿抬起头,像个小大人一样补刀:“酒庄上新来的袁叔叔,他说我娘的刘海遮掩眼睛了,我娘回来就叫小婶婶修。”
雲秀酒庄新招来许多师傅,庚夫人遇到抬东西、修屋房之类的事儿,偶尔也把伙计们叫过来帮忙,那姓袁的来过几次,倒叫这捣蛋儿记住了。
“小鬼头,哪里编来的谎话,再胡说打你屁股!”二嫂脸一红,揪过儿子要打。但看那眼睛黑亮、鼻子挺挺的俊秀小脸蛋,手却顿在半空打不下去——想起从前和他爹短短几年,却一辈子也抹不掉的夫妻恩情。眼眶儿红起,说不剪了,免得凭白落人口舌。
秀荷不由有些尴尬,其实知道福惠心中的挣扎,一边爱着庚二少爷,不想让那份深情泯灭,却终究一辈子太漫长,熬得太辛苦。
便柔柔地笑着说:“咱剪了自己看得舒坦,管那些七七八八干嘛?看小孩子一句玩笑把二嫂逗的,二嫂自己也成个孩子了。”给颖儿眨眼睛,傻小子,快去逗你娘笑。
“娘,你眼睛进沙子了,我给你吹吹。”颖儿搂着福惠的脖子,小脚丫垫得高高的,吹得可仔细。
福惠心又软,想想也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头,便又笑着把刚才那一桩涵盖过去,叫秀荷快给自己剪。
秀荷正要动剪刀,八岁的岚儿呼啦啦从外面跑进来——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可了不得,小婶婶你快去看看吧!”
“谁打起来了?这丫头,从小咋咋呼呼的,像你二婶子。”云英嗔笑着女儿。
岚儿吐了吐舌头,不服气道:“我可没咋呼,不信娘你自个出去看!长河舅舅要去窑…子里找相好,关爷爷气得要剁断他的腿,大伙都围着劝呢,劝不住,关爷爷已经去扛锄头了。”
早先关长河还病着不起时,小凤仙倒是来过几回口信,问他什么时候把首饰打好。都被老关福挡回去,说去不了了,成瘫子了,叫她要首饰自己来拿,小凤仙后来就再也没消息来过。如今若要叫她晓得哥哥四肢健全,不晓得还要缠到什么时候。
秀荷连忙把剪刀放下,说出去看看就来。
云英眼里有担忧,叫秀荷要小心些,劝不住就别劝了,护着肚子要紧。
秀荷回头应道:“不碍事,出门就走几步路,阿爹可宝贝小外孙,他见了我准就不打了。哥哥也真是,白费大嫂给他炖的那几服药,病好了也不知长进。”
早先关福酒庄上的事儿忙不过来,曾拜托云英帮忙炖过几回药,云英干活儿仔细,回回炖好了都亲自送过去。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云英脸皮儿薄,不由有些窘迫,连忙道:“几服药有甚么了不得的,都是亲家。那你快去吧,去晚了不定出什么事儿。”
——*——*——
老关福住在洋铛弄隔壁的白鹤巷,拐个弯儿就到。
正是晌午热闹时候,巷子口围成密密茬茬一圈儿,人还没走进去,就听见关福的声音说:“我…日…你个龟儿子,锄头就在这里,是滚回去还是断腿你自己选!咳……咳咳咳咳!”一动气咳嗽就止不住。
关长河看着老爹面红气粗的样子,也心疼,却更痛苦,哀求道:“爹,我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求你别关着我成不成?我就去看看她,问她到底是怎么想!”
“想?能怎么想?你病了这些个月,她可来看过你一回?畜…生,老……老子要不关着你,你这条命迟早还是被那幺蛾子害死!”关福说着,又想起当日儿子被抬回来时满头满身是血的模样,只觉得喉间汹涌,忽然咳一嗓子,袖子沾丝一片红。
“爹!”秀荷赶紧腆着腰肢儿走过来,八个月的肚子圆滚滚的,走路一快便显得笨重。
阿檀亦步亦趋随在身边扶,叫少奶奶您走慢些。
关福看见闺女,脸上这才有了安慰,不着痕迹地把袖子卷起来,叹声道:“快回去,大个肚子跟出来做甚么?小心吓着我外孙女。这混账今天就算不气死我,早晚也得被他活活气死,可别把你拖累进来。”叫阿檀扶秀荷回去休息,说着又觉喉间湿咸,硬生生吞咽下去。
秀荷却已经看见了,眼泪都快流出来,咬着下唇问关长河:“哥哥就一定要把阿爹气成这样才算满意?别怪我不告诉你,你病在床上这几个月,她可一天没闲着。这么无心的女人,值得你拿父子俩的性命去糟蹋?”
关长河不敢看妹妹的眼睛,那双眼睛从小就水汪汪的,看得人心肠硬不起来。关长河沮丧却又坚定地说:“我就是喜欢她!她不来看我,那是因为爹派人堵了,她有她的苦衷,我不去,她没办法养活自己。男人喜欢女人,和女人喜欢男人不一样,我喜欢她就像妹夫喜欢你,没你妹夫活不下去。妹夫不介意你和别人拜过堂,怎么就不允许我破一破老规矩了?”
想不到哥哥竟然这样说自己,秀荷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却也懒得与他争论,只安抚着少腹道:“没不允许你破规矩,烦请哥哥不要随便拿人作比。早前她说要你给她一百俩银子,她就回来跟你过,那时阿爹可有关着你?你给了她,她可曾随你回来?如今不是叫你打一对儿金子给她赎身嚜,说不管你是瘫了还是残了,她都对你死心塌地,金子我替哥哥出了,你随我去领她吧。”
关长河蓦地一愣,这才恍然自己说错了嘴。但也知道妹子自小敏感好强,说出来的话就不肯收回去,只得狠一咬牙应道:“去就去,话是她说的,她要是说到做到,金子我日后赚了还你。她要是薄情诳我,我关长河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从此再不踏进她院门半步!”
老关福拦着闺女,叫秀荷别冲动,别糟蹋自个的首饰去便宜那粉头。秀荷只道无妨,吩咐阿檀去叫刘伯备马车,又扶阿爹回院子里休息。
第捌贰回春心不念()
南洋脚夫把一担担竹筐挑进门,人们都在暗中默默观望着梅家再次风声雀起,但梅大少爷却仅把米店赎回,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有知情人便透露,梅老太爷这些年抬回来的竹筐里,最多不过几块小金砖,遮在表面摆摆气场,其余都是南洋土特产。还说南洋那边生意不好做,老太爷在那边安了家,今后不回来了。早先人们尚且怀疑,此刻却不得不信以为然。梅家再翻身,到底也不如从前了。正所谓风水轮流转,春溪镇的两个大户此起彼落,再过几年的桥头祭酒,只怕就要换做庚家的三少爷。
车轮子轱辘轱辘,两辆马车在青石长街上一晃擦肩,汉生掀开帘子:“爷,刚过去那位好像是秀荷奶奶。”
“哦。”梅孝奕端坐在帘内,闻言微一颔首,却并不抬眼去看。
日头透过窗隙,在他清冷面庞上打出阴影,无风无波。汉生不明白,梅家大院里的人们对大少爷都不好,大少爷如果不是为了秀荷奶奶,做甚么还要回来。但汉生不敢问。大少爷去了南洋一心治腿,拜的是当地最有名的羽禅大师,听说这羽禅乃是前朝国医戚远戚老大夫门下传人,如今已有六十多岁年纪。大少爷自认识他之后,越发言不露表、喜怒不形于色,心思叫人猜不透。
马车一路到达县衙门口,主仆二人递了名帖等待,果然一会儿就被送回来:“实在对不住,我们老爷这几天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
“晨间还见冒大人在茶馆喝茶,好不红光满面,何以转眼就病了几天?还望师爷通融通融。”汉生从袖子里掏出荷包,望瘪瘦的师爷手里塞。
“这个……”师爷掂量一掂量,见手感还挺沉,面色便有些踌躇:“这么和您说吧,不是不给您面子,实在是你们梅家的案子如今正棘手,我们老爷他担不起干系。你们还是回去,能往京城想办法的就赶紧去,别在咱这小庙头耽搁时间。”
荷包收下,把人往外轰。
个死老冒,早些年不知道吃了梅家多少贿赂,如今一出事就把人当狗赶。汉生很生气,张口欲驳。
梅孝奕不着痕迹把他一拦,只从袖中掏出另一张名帖递过去,薄唇勾起笑弧:“长虹贯日,众星捧月,天罗地网,四海一家。麻烦师爷回去告诉你家大人,就说罗公子在门外等候。”
慌得汉生皱起眉头:“少爷,这怕是不妥当……”
梅孝奕负手而立:“无妨,你只管等他亲自迎出来便是。”
“哎唷哎唷,不知梅大少爷大驾光临,这死师爷竟然把门挡着,差点冤枉老子怠慢!”果然不一会儿,冒大人便跻拉着拖鞋,腰带都来不及扣好就诚惶诚恐地颠了出来。
老冒此人甚贪,但懂得藏富,暗地里吃不少贿赂,明面上却做得清平。一路沿青砖白石去到客堂,客堂里装饰朴素,几个小妾正在椅榻上不情不愿地系盘扣。才群欢一半就被打断,可不尽兴,见进来一名雅俊冷颜的年轻公子,纷纷扭腰摆臀吃吃发笑。
“下去下去,一堆杵在这里做什么?干碍眼。”冒大人咧嘴尴尬,挥手让妖精们告退。又亲自用袖子把主座擦拭,叫梅孝奕坐下:“想不到传说中的鬼手罗刹,竟然就在本官治下,实在叫本官倍感惶……呃,倍感惊喜呵哈哈。”
耷拉着两手立在梅孝奕身旁,见丫鬟端来热茶,又亲自给他端上。心里暗暗嘀咕,都说那罗刹乃是个阴狠老练、杀人不见血的角色,怎么竟然会是梅家这个半瘫子少爷?却也不敢怠慢,到底还是卑躬屈膝。
梅孝奕微抬眼帘,一眼将他心思洞穿,冷俊面庞上却依旧无风无波:“冒大人躲在这偏隅之地贪欢享乐,自然消息滞后了。若非天爷将花名册交予我,恐怕我也抓不住您这条旁支。”
“是是是……啊,不对……哪里敢贪欢享乐,实在是上有老、下有小,养家不易哇,多余不出时间顾及其他。”冒大人汗颜点头——
旁支你个头啊旁支,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好么?早些年日子混不下去,曾在京城入了掉脑袋的帮会,后来走了狗…屎…运买了官,渐渐就把旧事抛却脑后了。都怪皇上子嗣不稳,东宫不立,让那些乱党又死灰复燃。
因忌惮梅孝奕手上有花名册,怕他把自己老底抖出去,那可是要抄家灭门的。当下哪里还敢显摆官威,哈着腰陪小心:“实在并非本官不照应,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