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想下去了……
公子均伸手捂住额头,如今人还在他身后,不能露出异样。可是自己方才似乎也的确……
室内依旧沉静,外头的雨水渐渐的听了,只听得从瓦当低落下来的水低落在地上的声响。
还没等公子均想好如何开口,就有竖仆来了,“公子,公女的兄长来了。”
郑媛听了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竖仆口里说的那个兄长是谁,她同父异母的兄弟很多,前前后后八个,这些公子和她的关系也不错,当然最好的是公子蛮。
这么火烧火燎前来接她的,除了公子蛮之外,她简直不作二想。
“请哪位公子进来。”有了公子蛮,公子均迅速调整了心情,让人去请那位郑国公子来。
公子蛮进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而且雨水打湿了下裳的边缘他都似乎没有发现。他见着郑媛和公子均竟然同在堂上,脸色更是黑了一层。
公子均在公子蛮面前恢复了以往的雍容,两人相互见礼,公子蛮瞥了一眼郑媛,对公子均道,“叔姬承蒙吾子照顾了,如今大雨已停,叔姬也该回公宫内了。”
公子均闻言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郑媛,身后的少女还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只是他总是感觉到那双妙目还在他身上。
那目光不似以往那些女子的打量,那般让他从心底里觉得厌恶,反而如同第一回两人在丛林中一样。
只是没有那么炙热。
“吾子?”公子蛮等了一会,却没有等到公子均的恢复,眉宇间不禁呆了些许不耐。
“此时路上雨水甚厚,吾子不如多留一会。”公子均不但没有顺势答应,反而留公子蛮下来多坐一会。
郑媛听得就来了兴致,她就去看公子蛮,公子蛮的脸色可说是青白到极点了,他嘴唇动了动,“不用,若是叔姬迟迟不回公宫,侧夫人会担忧。”
姚子膝下只有一女,这个天气在外,又迟迟不回去,做母亲的的确会担心。郑媛见公子蛮这么说,从茵席上起来。
“那么便不多留吾子了。”公子均看出来郑媛的离去之意,也不好多做挽留。不过他亲自把公子蛮还有郑媛送出去,一直看着他们,或者说是郑媛上车。
哪怕车行远了,还是能见着个人在那里站着。
公子蛮在轺车内回头看了一眼那边帷车中的妹妹,这会才下过大雨,地面上积水甚多,寺人俠苦逼兮兮的躲避着那些积水的地方。
入了公宫,公子蛮送她去姚子的宫室,他终于是忍不住了,“媛,日后少与那个宋人来往!”
“为何?”郑媛听到这话,笑了笑,她回头过去看公子蛮,“阿兄先告诉我为何。”
“那个公子均在宋国的时候就不是甚么品行优良之人!”公子蛮拂袖怒道,“媛你知不知道,他和宋国襄夫人……”
“阿兄也喜欢听这些啊。”郑媛听公子蛮这么义愤填膺的,有些奇怪。两人平常也没有打过交道,怎么对这些八卦还那么有兴趣?
“媛……我……”公子蛮见郑媛似乎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不禁心急。
“阿兄,”郑媛看着他,如同在看一个任性的小孩子那般,“阿兄说的我都知道。”说罢,她径直走向宫室,“阿兄也别老是将我当做小儿,总有一日我会离开的,不是吗?”
公子蛮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说这么句,这句话在耳边炸开,无疑于当头棒喝,立即就让他呆立在那里,脚步半点都挪动不得。
“现在回宋国?”郑媛看着华匀点了点头。
华匀知道这事没办法瞒着郑媛,恐怕就是公子均自己也没有隐瞒妻子的意思。华匀看了公子均一眼,“叔姬也应当知道,公子想要回到宋国吧?”
“嗯。”郑媛抬眼瞥着华匀,“其实你有话可以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华匀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他还不是怕郑媛会舍不得夫婿,吵闹起来么?
“叔姬也应当知道,宋国国内形势比郑国好不到哪里去,宋君一门心思想要驱逐公族,公族和宋君更是不死不休,我祖父因为这次驱逐群公子一事,已经被宋君从大司马的位置上赶下来,公族们也已经攻打过一次公宫。可是宋君还是不死心,宋君和公族只能不死不休。”华匀说着,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也放在了腿上正坐。弄得郑媛也跟着挺起背来,免得在他面前落了下风。
“既然宋君和公族只能留一个,如果宋君被公族除去,势必还要另立新君。公子也是先君之子,为何不试一试呢?”华匀问。
“自然是要试试的,先代宋公也只有一个嫡子,既然那个嫡子已经除去,他也没有嫡长子,那么为何不试一试?”郑媛没有半点犹豫,她原本就没有什么一定要嫡长上位的观念,何况公子均老早之前就对她坦白了野心。
华匀被她这么直白的话弄得愣了愣,他反应过来之后有些尴尬。拳头压在唇上掩饰性的咳嗽了一声。
“既然如此……”
“你忘记我还在这里了么?”公子均阴森森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将华匀给吓了一跳。
公子均之前在公宫里头的混战里头,手臂不小心被划了一道,这会经过医师的包扎,没有大事,但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公子均心情有些不太好,尤其在见到华匀对郑媛说个没完没了的时候。
“臣当然没有忘记公子了。”华匀见着公子均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立刻头转过来,对着他,“只是这事还是要对叔姬说清楚的。”
“现在郑国还不知道要乱多久,的的确确是去宋国的好时候。”郑媛抿了抿唇,“不过要走,至少也得等他伤好点再说。现在上路,不仅外头乱糟糟的,而且伤势要是加重就不好了。”
“叔姬说的也对。”华匀现在担心的不是走不走得掉,而是公子均的伤势。眼下,就算叔姬去告状都没用,郑伯已死,诸公子相互攻打,谁又有哪个闲情逸致来管公子均的事?
“好了,这事我已经知道。”公子均知道华匀已经打定主意要他回宋国了。其实他也应该回去了,在郑国已经呆了这么多年,哪怕一直都在和宋国的卿大夫们往来,还是不如直接见面的好。他看向郑媛,眨了眨眼睛。
郑媛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叫人给你收拾。”
“你也一块跟我走吧。”公子均道,他因为受伤,声音里少了一两分的中气,不过精神尚可。
“对,叔姬也一块去吧。”华匀想到还有郑媛在,他也笑着看了过来。
“我……”郑媛垂下头,她咬住唇眉头都已经皱了起来,“我这还有母亲在呢。”
“叔姬?”华匀吃了一惊,“叔姬不愿意?”
公子均好的那只手从被子里头伸出来,抓住她的袖子,渐渐攥紧。
“现在新郑大乱,留母亲在新郑我不放心。”郑媛咬咬牙,干脆一股脑就将心底话全说了,“公子宋弑君才多久,后宫就成了那副模样,要不是我去的早,母亲还有弟弟妹妹都不知道成甚么样子。”
她这话一出,莫说公子均,就连华匀也闭上嘴。作人子女,总不能把父母丢到一边不管,姚子长成的儿女也就郑媛一个,郑媛走了之后,姚子该怎么办?
“所以,你先去,我在这里照顾母亲。”郑媛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这话,她不放心公子均自己去,但是母亲这里她实在是走不开。
华匀看了一眼公子均,见到公子均面无表情。知道这会自己不适合在场了,他干脆心一横,“此事还是公子做主,臣告退。”说完,华匀立刻一溜烟的窜到外头去,因为窜出去的速度太快,险些和送药的侍女迎面撞上。
郑媛看着公子均喝了药,两人相对无言。
公子均阴沉着脸,将药喝完。挥手让侍女全部退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郑媛过了许久,轻轻扯着袖子,她抬眼的时候,眼睛内水光潋滟,已经满满都是泪水。“我、我不想离开你……”
“今日在公宫里头看到你受伤的事,我就想,当时还不如我自己来算了。”郑媛哽咽着,豆大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纷纷落下。
“你来还不如我来算了。”公子均见着她真的哭了,那落下的泪珠似乎砸在他心头上,顿时挣扎着要起来,“你哭甚么,我好好的,还没死呢。”
“你死了我才不给你哭呢!”郑媛红着双眼侯回去,把公子均激起来的那点火气全部扑灭,公子均躺在那里,他仰面叹气。人人都说公子均性情温和,待人有礼,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层温和有礼的表面之下藏着的是如火一样的本性。
“我死了,你难道真的连哭都不肯?”公子均抬起手,抚住她的脸颊,手掌下的肌肤温热莹润,软的几乎让他想要一把攥住,狠狠的揉进自己身体去。
“你死了,哭你能回来吗?”郑媛咬住唇,红着双眼瞪他,“你死了,要是哭能把你哭回来,我哭瞎都行!可是回不来的呀……”
她哭的已经有些喘不上气,抽噎的满脸通红。
“我还这么年轻,才不想死呢。”公子均心底生出的那点点暴烈,被她的泪水一浇,顿时浇灭的半点都不剩。
“至少也等你生个孩子再说。”郑媛哭泣的抽抽噎噎,听到公子均说他自己还年轻不想死,刚想说什么,结果他飞来一句,简直让她哭都哭不出来了。
“你个家伙,能不能正经点!”这下脸上都要滴血了,郑媛几乎恼羞成怒,明明就是在说最正经不过的话,怎么突然说她还没生孩子,简直让她恨不得看看他脑子里头想的什么东西!
“我想带你一起回宋国。”公子均看着她,过了好会,郑媛转过头去,她过了会,回头看他,“我也想和你去,可是如今我走不开。”
公子均不可能带着姚子一起去宋国,出嫁女就算是回去也是回母国,跟着的男人走,除非那人是亲儿子,不然人人都会以为是和人私奔。
何况她弟弟还年幼,离不开母亲,要是跟着一块去宋国,那不就成了出奔。
“你先去,我等你。”郑媛直直看着公子均双眼。
公子均紧紧攥住她的手,室内只有几盏烛火。谁也没有说话,也不想开口,两人的目光如同缕缕丝线,纠缠在一块,丝丝缕缕交缠,任凭如何撕扯,都再也分不开。郑媛伸手隔着一层被子,在他伤了的那条胳膊上,轻轻摩挲。
“我舍不得。”公子均垂下眼,这么久,他早就习惯了郑媛在他身边,如果她不在,他还真的很不习惯。
“……我也舍不得。”郑媛俯身下来,脸颊贴到他的手背上。
*
新郑里头诸公子相争简直越演越烈,一开始大家都知道公子宋和子家是弑君的罪臣,诸公子们也有个共同的对付对象。诸公子带着自己的私兵包围了公子宋和子家的宫邸,不仅仅是围着,是真的打进去了,逼得公子宋和子家出奔,接着公子们关于接下来谁做那个郑伯,开始卷起袖子,开始互相使劲了。
姚子从女儿口里得知外头的状况,冷汗都已经流下来,她也没有想到,事态的发展竟然会这么快。要不是女儿把她救出来,她和两个孩子,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姚子看看身边的儿女,夭正拿着一只枣子逗儿子,姐弟两个笑闹成一团。她见到这幅温馨的的场景,心中后怕。那日她哪怕令人关闭宫门,但要真的有人闯进来,她也毫无办法。
“那日幸好你来了。”姚子对面前的郑媛说道,两人面前是送来的衣物,姚子和儿女被救出来的时候,走的太匆忙,几乎什么都没带,郑媛让人火速准备了一些换洗衣物。
“我那会还怕去的晚了。”郑媛想起那天的事一阵后怕,公子均替她打探消息,结果到了天黑都没有回来,雍疑对公宫又不熟悉,除了她去,还能怎样?母亲生她养她,公子均更是对她照顾有加,甚至两次有人劫持,次次都是公子均将她救出来。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躲在家里哭吧。
“大夫如何?”姚子叹口气,她想起了公子均的伤势,“好点了没有?”
“好多了,他最近闭门不出,只能在家养伤,”郑媛说着笑了笑,而后似乎想到什么,不由自主的从眉宇中流露出些许忧愁。
他要是好的差不多了,也该走了。
“……怎么了?”姚子看见郑媛对着手里的衣服发起了呆,不由得伸手轻轻推了推她。
郑媛被姚子这么一推,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啊,无事,只是想起了别的事。说起来不知道阿兄有没有掺和到里头来。”
“你这孩子忘性怎么那么大呢。”姚子好气又好笑的伸手点了点她,“上回大夫不是说了,当初带着诸公子冲进去的就是公子蛮么?”说起公子蛮,姚子脸上带了点忧愁,她和公子蛮无冤无仇,而且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如今外头都已经打成了那样,要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母女两个相望了一眼,叹了口气,不说话了。夭无忧无虑,也想不明白大人们想的事,她逗弄着弟弟,室内充满了孩子的欢笑声。
郑媛从母亲那里出来,就见着雍疑站在那里,雍疑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去,“主母,公子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公子均的伤也就是看着吓人,其实就皮肉伤罢了,没伤着骨骼,也没有动到重要的经脉。好好躺着养伤好的很快。
郑媛愣了愣,袖子中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半晌才从喉咙里头挤出了两声,“我知道了。”
雍疑看了看左右,见到无人,又小小的上前半步,压低了时候声音,“公子回宋国一事,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你们办事,就是快。”郑媛脸上似笑非笑,也不知道这句到底是夸他呢还是损他。雍疑也弄不明白郑媛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僵着身子站在那里,真是进退不得。
“我知道了,到了时候,就走吧。”郑媛轻声道,那话语听得雍疑心底生出些不忍,“主母,公子就是回宋国,等到大事已定,就会接主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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