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罢这杯酒,也是饿了,众人伴着鼓乐之声,默默的夹菜。
以宴席的名义请李贤,次次都把这气氛搞得异常尴尬。宋玉觉着还不如就这么算了,别搞什么酒席,非要去贴李贤的冷屁股。
武则天朝宋玉道:“太平,你坐近点儿。”
宋玉回神,挨近了她。武则天笑着,亲自替自己的宝贝女儿夹着菜,宋玉并不认为这是多有荣宠,只是暗感伤心,也许在武则天心目中,儿女多有比较,太平是那个唯一最亲近于她的孩子了。
武则天精心布置的亲情家宴就这般不乐而散。李显等着告辞的时候,武则天拉着宋玉的手道:“你们去替我送送贤儿吧?”
宋玉等人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武则天竟是猜到李贤今夜就会趁此回长安。
“婉儿,带上那两本书,就说……算了,不用说什么了,他会懂的。”
上官婉儿抿了抿嘴,点头应了。
宋玉陪着上官婉儿去了里面拿书,发觉武则天真的是费尽心机想要跟李贤合好,眼见上官婉儿捧了书,心中不免打了个突兀,伸手止住,大感担忧。
“怎么了?”上官婉儿抬眸见她撅着眼眉,暗叹道:“走吧。”
“婉儿……”宋玉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脸色微变道:“这不是送书那么简单了对不对?”
上官婉儿自知武则天在想什么,这两套书,是李贤最后的机会,它可以成为纽带,也可以成为一柄利剑。
“快去找太子吧。”
拜别武则天时,武则天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珍重的握了握宋玉的手,仿佛想从中获取什么力量般。宋玉心知肚明,武则天是没了奈何,是抱着极其矛盾的心情去对待李贤,也是作为一个失意的母亲,从另一个孩子身上去寻求安慰。
月光下,武则天的眼眶中蕴着泪光。
宋玉竟不敢去看她,伴着上官婉儿出了合璧宫,上了马车,追着李显和武承嗣等人去了。
车辇一路追出了洛阳皇宫,直至皇城城门才停了下来。
暗夜里,是七八辆有着东宫徽记的马车,李显等人正围着一人在争论着什么。
宋玉排开他们,劈头见到李贤便叫道:“你为什么不来参加娘为你送别的家宴?”
“没看见吗?我都已经走了。”李贤见到她,又见后头上官婉儿捧了书来,眼中一滞,多少有些惊讶。想不到母亲那么执着,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给自己送书。
“你难道不知道娘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吗?”宋玉讨厌跟他废话那么多,颇为恼羞成怒。
“当然知道,不过我一看合璧宫我就害怕,大哥就是死在那里的。”
“你胡说什么?!”宋玉怒指李贤。
“因为你不是太子,哪一天你要做了太子你就会跟我同样的心情。等着吧,我回了长安,一定会拿回属于我的一切。这个天下,本就是我们李家的天下,怎么能够容忍外姓之人指手画脚呢?”
李贤的话让武家人脸脸相觑,大感不忿,武承嗣拂袖道:“什么叫做外姓人?我们是一家人!姑母是你的亲生母亲,她生你养你,捧你做了太子,你应该感激她,而不是怨恨她!”
“就是啊,二哥,你怎么会有这般极端的想法?母亲爱护我们,她严厉一点,也是希望我们能够成才。还有,你怎么可以将大哥的死怪在母亲的头上?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当相互扶持,相亲相爱。”李显也极不认同李贤的话,甚至对此感到嗤之以鼻。
李贤冷冷一笑,不知是笑李显的无知,还是自己的无奈,“三弟,兄弟相残,弑父杀君,自古如是。我们兄弟手足情深,相亲相爱,那是因为根本就用不着我们去争权夺利、互相杀戮,皇后已经替我们去做了,跟我们争权的唯有一人,那也是皇后,是我们的母亲。”
“二哥,虽然我没什么资格说什么,但我只是不想你逼得自己走上绝路,断送你大好的前程。”一直没有说过话的李旦实在是忍不住插了嘴,他的一句话,令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震。因为此言提醒了他们,一旦令武则天彻底丧失信心,那么废太子,就是迟早的事了。
李贤的眼神瞟了瞟,似乎在斟酌他的话,却最终攒了攒拳头,“你们好自为之。”言罢丢下众人,上了马车。
“二哥!李贤!”宋玉狂喝着,然而东宫的车夫并不听从她的号令,马车启动,开出了皇城宫门。
宋玉看了一眼李旦,均感忧急,正犹豫着要不要去追下他来,忽然眼前人影掠过,只见上官婉儿捧了书追着马车出了宫门。
宋玉等人惊出了一身冷汗,不单李旦这么想,连李显也醒悟过来,若是上官婉儿拼了命要去追,那预示着一个冷酷的结局。
“婉儿——!”宋玉提着裙摆追出去,上官婉儿一边喊着李贤一边奋力奔跑,一不小心被青石板绊倒在地,又爬起来继续不顾一切的追着马车。
宋玉追住她,侧目望见她脸色的坚毅,一副追不到马车决不罢休的架势,放弃了要从她手里接过书的打算。
马车终于在远处停了下来,青霜锁道,道上被马车甩的远远地人终是追到了它。
上官婉儿喘着气,几乎跌倒在宋玉怀里。
“你们两个又想干嘛?”李贤早等在马车下,十分冷淡的皱着眉头。
这一下把宋玉给激怒了,正待开口骂他,上官婉儿却站稳了身形,以身形挡住制止,对李贤道:“太子殿下,天后要婉儿来为太子送行。”
“婉儿,你干嘛总是要掺和我们的家事?你难道不知道你陷得越深,你越得不到自由么?你想一辈子都留在宫里?听我的话,别再管我们家的事,安安分分做好你的奴婢,待到二十五岁,自会被放出宫去。”
上官婉儿摇头笑着,“太子殿下,谢谢你肯为我这么个奴婢着想,可惜我这人就是那么执着,我并没有想过要出宫,也没想过什么是自由。”
李贤的目光在宋玉身上一落,却是仍对上官婉儿道:“那你以为她信任你么?她连我都猜忌,更别说是你了。”
“太子,婉儿留下来,并不是为了什么,就像婉儿来追你,也不仅仅只是为了天后。”察觉到李贤朝宋玉投去的若有若无的探究眼神,上官婉儿侧身让步,将宋玉透露给了李贤。
这意思很是明显,李贤已经读懂了她话里面的深意,不由酸涩一笑,连连点头道:“婉儿呀,你是怕天后废掉我,或是杀了我?不不,你不是怕这个,你只是怕她有了第一次对付自己的亲生儿子,难保有朝一日不会如此对付显、旦,甚至是……”
130。第 130 章()
李贤的眼神紧紧锁住自己,令宋玉打了个激灵,讶然回看上官婉儿,把那深刻的柔情纳入眼中,激起一阵涟漪感动。原来婉儿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和打算留在武则天的身边。
“拿来吧。”李贤眼色一紧,从上官婉儿怀里夺下书来,“好了,你回去告诉她,就说我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他说着,竟扯烂了《少阳正范》。
“二哥!为什么?”宋玉实在不明白,就算他不想要,也犯不着这般揭斯底里,难道他是在怨恨得不到婉儿不成?
“为什么?因为我不想做傀儡。”李贤一边说着,一边将两套书扯成了碎片,扔在了雪地上。
上官婉儿静静的看着他奋力发泄,心中平静到了毫无波澜,似乎不为所动,也根本毫无关心。
待到李贤说道:“就这样吧,别了。”他上了马车时,上官婉儿扒着车窗道:“太子,婉儿很担心。”
“我不值得你担心,婉儿,我们兄妹几个都是一个臭脾气,所以你还是担心担心太平吧。还有婉儿,能和你相识也算是我的幸运,我会记住的,这世间有个叫婉儿的女孩子。”
马车在雪夜里渐行渐远,很快吞没在了凄凉的黑暗之中,漫漫长夜仿佛永无止境,从洛阳回长安的路翻山越关,却远远不及这艰难险楚。
上官婉儿置身在月色的旷野之中,身心全是无声无息的悲哀和替李贤的绝望。她知道李贤完了,天后早做了决定,只是还想给他最后的机会,可惜李贤并不懂得珍惜。或许正如他所说,他们李家人就是骨子里有种不服气和不服输的心境,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
忽然,身上多了一双臂弯,将自己紧紧包裹住。温暖的臂弯,是此生不愿放弃的依靠,是悬浮的生命可以停靠的港湾。
“婉儿,二哥回不来了对吗?”宋玉从后搂着她,紧紧贴在她的背上,靠在她的肩头。
“他厌倦了吧,他累了,不想再走下去了。”上官婉儿转过身去,环住她的腰身,将头靠在她的胸心处,听着她跳跃的心跳声,闭上了双眼,只想如此静静地跟她呆在一起。
轻咳声传来,两人乍然分离。
李显等人有些局促的在后头,武承嗣几个不明就里的脸脸相觑,齐感讶然。
“太平,母亲在等你。”李旦踏步上前,委婉的提醒着。
宋玉心知人多不便,不舍得看了眼上官婉儿,转头随他们往回走去。
雪花伴着月色飞舞,诺大的皇城城门,高竖着一块巨大的匾额,如泰山峰顶,鸟瞰天下。
宋玉仰望天际,余光瞄到那块匾额,浑身骤然震动,她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澎湃之感,仿佛江山天下,都被它踩在脚下。
原来洛阳宫城门,名曰“则天”。
李显故意落后了几步,低声向身畔的上官婉儿询问道:“婉儿,你说有谁能救二哥吗?”
上官婉儿无奈的摇摇头。
“那若是我和旦呢?”
“哪儿有如果呢?”上官婉儿依然摇头,没有人能救得了李贤了,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婉儿,你很爱太平,对吗?”李显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问出了长久以来不愿去相信的问题。
上官婉儿抬眼看他,旋即垂下了头,轻摇道:“不,你别瞎说。”
“我没有瞎说,这是你自己说的,虽然你没有说爱她,但你爱她。不过婉儿,为何你现在不承认呢?”
爱吗?原来对太平的感情,不是喜欢,是爱?
上官婉儿叹息良久,她爱她,可惜爱不起,不能爱啊,即然如此,又何必追问,何必承认?她没有回答李显,望着前方愈发高挑妩媚的背影,不禁深怀愁绪。
“婉儿,如果没有太平,你会不会救二哥?”
“什么?”上官婉儿茫然抬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知道的,你若肯跟了二哥,你就救了他,可你没有,因为你喜欢太平,你不愿用自己的感情和身体作为交易的条件。”
上官婉儿没想到一向玩物丧志的李显竟会有这样的见解,看得也如此通透,她咬了咬下唇,算是默认。
李显挨近她,压低了声线道:“婉儿,你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可以帮二哥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你的意思就是说如果有一天贤被废掉了,那就是我害的?”上官婉儿听出他的歧义,皱了皱眉头,心生怒意。
“不不不,我不是指责你,我怎么会怪你呢?只是婉儿,你可能还没有发现,在外人的眼中,你是太子要送走的女人,是太子要的女人,是进过太子寝宫的女人,而你又是母亲的人,若有一天,二哥真的被废掉了,他们会怎么看你?”李显见她疑惑,喟叹道。
上官婉儿脚下一停,脸色苍白如这浩瀚雪雾。天呐!她怎么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脑中思绪如闪电般,这就是天后这么长久以来的计划?一步一步将自己推向这个漩涡的中心,最后甚至要把自己绑在她同一个战船上?
她觉得自己很委屈,她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她劝告李贤,只是那么单纯的为了母子和睦,为了李贤是太平的哥哥。为什么天后在真心实意的想要与李贤和好如初的心境下,还能将它作为利用呢?就如同,她培养自己的知遇之恩,同时,也是在利用自己。
上官婉儿顿时心生悲凉无助,她理解这样的手腕,却又不能理解一个人在真心之下是怎样做到的,委实矛盾极了。
“婉儿,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我理解你。婉儿,我喜欢你,从第一眼在修文馆见到你开始,那时候你只有十四岁,你是那么清纯和美丽,你的才华学识是修文馆最优秀的学生,那时候我就喜欢你,而且崇拜你。可是你的眼中只有太平,容不下其他人,何况我还有个二哥也想要你。现在二哥完了,太平也要嫁人了,婉儿,忘了这些吧,你还可以有个全新的开始。”
李显说着,双目炯炯的锁住上官婉儿,眼中的迷恋毫不掩饰,炙热滚烫地让上官婉儿从纷杂的思绪中惊醒回神。
她不是不知道李显喜欢自己,但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喜欢他,更不愿再像跟李贤一样,那样纠缠不清,没有果断。
“英王殿下,我不懂你的意思。”上官婉儿改了口,勉强笑着,踏步往前,刻意的保持开距离。
李显死死地追在她身边道:“别叫我英王,你还不懂吗?我说我喜欢你,我不会像二哥一样不尊重你,更不会像太平一样会离开你。”
上官婉儿咬住下唇,即便不愿听,可李显一直说一直说,说到连自己都无法摆脱。想起他帮过自己和太平,今夜与自己说了这些从未有人对她说过的话,提醒了她,上官婉儿不免有些心软,不忍心说狠话来刺激他,便叹道:“显,我知道你待我的心意,我很感激你。不过我的心早就给了太平,而且,我已打算将来留在天后的身边服侍她。”
“我可以向母亲把你要来。”
“算了吧,你母亲是不会把我给任何人的。”上官婉儿哂然耸肩,唇角有些酸涩,若肯给,早把自己给她的宝贝女儿了。
“婉儿,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指要你的身体,我并没有要求你要跟我同床共枕,做我的妃子,我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看着李显眼中的笃定和暗藏的失落,上官婉儿有些疑惑,在她的概念里,这宫里的男人,不都是如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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