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哦了一声:“那上至侍郎巡抚,下旨县令主簿,就全都听他一个人的?就凭他管着御马监?”
卫箴心说,他管着御马监还不够的吗?
但他知道,这是做了场戏,要的,是王殿明永远闭上嘴,将来也别再翻腾出来这件事,折腾昭德宫。
卫箴不免有些可怜王殿明。
这位首辅大人,一辈子兢兢业业,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朝廷,奉献给了先帝和今上,可是到头来,天子却这样对待他,这哪里是尊师重道,眼里分明就没有这个老师。
皇帝要堵上他的嘴,为了自己的爱妃,要一个忠良之臣,永远闭上嘴。
卫箴眼底闪过不忍,但在天子的沉声催问中,到底开了口:“刘太监仗的的确是昭德宫的势,可此事,也确实与贵妃无关。”
“那就杀了吧。”皇帝轻描淡写一句话,眼底闪过鄙夷一样,“贵妃信他重用他,连朕也高看他,叫他管御马监,他既不知知恩图报,这样的人,也不配留在这世上了。卫箴,前头三十七名官员,都判了斩立决,刘铭既然是主谋,单杀他一个,估计也不能服众吧?”
这是要……
可卫箴深知此事不过是郑扬一个圈套,若要刘铭九族皆为此付出代价,那这个代价,是不是也太惨痛了?
他有心说情,却不料一旁王殿明已然抱拳做礼:“祸不及亲,刘太监固然可恨,可他从小入宫,陛下,他犯了错,跟家里头,又有什么关系呢?”
皇帝高高的挑眉:“人是刘家的,出了事,却说无关?”
王殿明火气也有些上来,傻子也知道皇帝是什么主意了,这样子一点点的设计,真是叫人心寒不已:“如果说刘铭犯了错,得有人连坐,陛下追究刘家,不若追究昭德宫!”
卫箴立时倒吸口气:“阁老。”
王殿明一摆手:“刘铭十四岁入昭德宫服侍,之后更是贵妃一手提拔上来,他有错,贵妃识人不明,难道不该一并追究吗?”
“老师——”皇帝咬牙切齿,“你听不见卫箴所言,此事,与昭德宫无关吗?”
“那陛下以为,此事与刘家上下,有关?”
他能忍,这么多年,他忍了也不是一件两件事。
先帝遗照托孤,今上御极时,尚不满十五岁,简直还是个孩子。
他是帝师,看着天子长大的,教他做人,教他为君。
可到头来,君臣不像君臣,师生亦不像师生。
他的这个学生,本该是他最得意的一个,却为了个女人……
王殿明深吸口气:“老臣并非要对贵妃不敬,只是觉得,刘太监是个宦臣,素日也不与家中人往来,他风光时,刘家上下未必因他而交好运,他一朝出事,合家却要因此丧命,这对刘家人来说,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鼠目寸光()
第一百七十三章鼠目寸光
那日养心殿中,没有人再去回想,王殿明到底和天子说了些什么,总是刘家上下,是在这位首辅大人的力保之下,毫发无损。
刘铭判了个五马分尸,大家都说,他要害皇子,真是惹恼了天子的。
今上是个十分和善的人,从没有用过这样的酷刑,更何况刘铭从前也算是天子近侍了,对待身边人,这位皇帝陛下,一向是最宽和不过的,这回要不是动了大怒,也不可能把人拉出去五马分尸。
旨意下的很快,本来就是商量好的事儿,内阁来拟旨,司礼监朱批,就都成了走个过场。
刘铭接到旨意的时候,其实一点也不意外。
从前张牙舞爪的人,在近达一个月之久的软禁生活中,好像被磋磨的没了脾气。
皇帝也不知道是什么用心,特意叫传了郑扬进宫来,一路捧着这道圣旨,去了刘府。
一路上郑扬不停地揣摩圣意,却终究不得其法。
也许,在此事之后,他该退一退才好。
刘铭之后,再无人敢这般与他相争,陛下此次选择了他而弃了刘铭,未见得是多信任他,只不过是权衡了朝堂利弊而已。
这种事情,终归是会有心结的。
陛下身边还有怀章可用,并不是非他不可。
刘府大门出现在眼前时,郑扬有那么一瞬间,恍若隔世。
这府邸赐予刘铭时,他已不在京中了,只是后来听传信的心腹说过,刘太监好不风光,陛下高恩赐府邸,门口的两尊石狮子,眼珠子都是用上等的贡品羊脂玉打磨了嵌进去的。
一转眼,几年时间而已,刘铭就落了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他昂首阔步迈上台阶,一路进府去,却不由的在想,当年若他没有自请离京,往大同驻守,今天走到这一步的人,会不会是他?
刘铭好像早有所察觉,毕竟一大早的,看守的禁军就撤走了,可是他没有得到任何恩赦的旨意。
好歹也是宫里长大的,见过世面,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是以郑扬进门的时候,他早衣冠整齐的坐等着了。
“人家说冤家路窄,临了了,陛下还是叫你来传旨。”他讥笑出声,却端坐不动,“你就不心虚吗?”
郑扬把圣旨捧高:“你也知道是临了了,就别再落个大不敬的罪名了?”
刘铭眼儿一眯,不情不愿的跪拜下去。
郑扬看着跪在他脚下的人,本以为该是满心畅快,实则却不然。
他没有宣纸,反倒居高临下的看着刘铭:“一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想过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当年我离京之前,娘娘已有抬举你的意思,你大概不知道,我还跟娘娘说过,我要离开京城了,娘娘身边不能没有个能用的人,你机灵,是个可提拔的。”
刘铭嗤了一声抬头看他:“你这话,我倒要谢谢你?”
郑扬摇头:“不,是因为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
刘铭眼神立时一变:“你别欺人太甚!”
“你都走到绝路上了,我还欺负你什么呢?”郑扬小退了半步,“说实在的,冒险设计,是拿我的命,在赌你的命。不过好在陛下圣明,终究是我赢了。”
“你又得意什么?陛下不过一时叫你蒙蔽了,等有朝一日,娘娘自会……”
“刘铭。”郑扬叹了口气,打断他,“你真以为,陛下什么都不知道?你真以为,娘娘还会出面替你平反?”
他连问了两句,在刘铭的茫然和不敢置信中,继续说下去:“死了这条心吧。从你出事至今,娘娘没替你说过半句话,甚至躲在了昭德宫,避不见人,唯恐祸及自身。你还在的时候,她都不管你了,人家说,人走茶凉,等你一死,娘娘更不会记得,刘铭何许人。”。。
“不,不可能!”刘铭猛地站起身来,似是要扑上来,“我要见陛下!”
郑扬面色一沉,闪身躲过:“刘铭,你结党营私,挪用贡品,残害皇子,陛下赐你五马分尸,这圣旨,刚出的,我就不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给你听了吧?”
他浑身的力气被人抽干了一样,又像是忘记了所有动作:“五马,分尸?”
“怎么?不诛你九族,已经是天恩浩荡,还不谢恩吗?”
“你要我,谢恩?”
郑扬仍旧捧着圣旨,刘铭不接,他也不急着给:“你知道,陛下为什么杀的是你,不是我吗?”
“对!你才是该死的那一个!”刘铭咬紧牙根,“郑扬,你就是个卑鄙小人。”
“如果我是卑鄙小人,今天落得五马分尸下场的,就一定是我。”郑扬歪头看他,“你觉得陛下果真是非不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计,他也知道,这一切,与你都无关,是我一手策划,甚至,卫箴还帮了我不少。可是刘铭,你其实真的很聪明的,就不想一想,陛下一开始的时候,为什么派我到福建去吗?”
刘铭冷笑:“他要你死,陛下要你死,才会派你去福建,不管你查出什么,你都得死!”
“可我回京之后,为什么安然无恙的度过了?”
他站在那里,霎时愣住。
是啊。
郑扬回京之后,还是那个风光得意的西厂提督,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些日子以来,他被软禁在府中,外面的事情基本上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却知道,郑扬什么事儿也没有。
他没有来得及细想,甚至告诉自己,陛下是叫眼前的事困住了,毕竟残害皇子,不是小事,什么都该往后放一放,只有眼前的案子才是最紧要的。
要处置郑扬,不急在这一时,等腾出手了,就该料理郑扬了。
可目下看来,是他,想错了啊……
郑扬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放肆的笑出声:“你永远是这么鼠目寸光。刘铭啊,陛下不会放任你霍乱朝纲的。我死了,就该是你接管西厂,可你对贵妃,言听计从,将来朝堂上,真叫你站稳了脚跟,这天下,岂不是大乱了吗?陛下是爱重贵妃,可你却忘了,他先是天子,才是爱重徐贵妃的天子——很显然,娘娘早就明白这道理,也一直铭记于心,是以,从你出事,她就选择了放弃你!”
第一百七十四章:揶揄()
第一百七十四章揶揄
朝廷贡品的案子告了一个段落,刘铭的死算是将此事彻底的平息了下来,宫里太后满意,朝堂上百官也满意,而沉寂了多日的昭德宫,也渐次恢复了往日的风光。
御史言官们是有眼色的,起初大伙儿琢磨着,刘太监这么一番获罪,昭德宫是不是也会受到牵连,可谁也不敢轻易的上折子,于是就纷纷观望。
可是观望来,观望去,得到的,却是昭德宫复宠的消息。
徐贵妃又变回了昔日的那个徐贵妃,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专宠六宫,连太后也奈何不了她。
王殿明打从这事儿之后,几次上折要辞官,但天子都给压了下来。
倒不是说如今的朝堂他离不开王殿明这么个人,内阁少了王殿明,照样有人能顶上来。
但问题就在于,自卫箴他们从福建归来,所上禀的关于刘伦和霍东致的那件事,郑扬差了这么些日子,也没能查出个端倪来。
皇帝几次三番的催问,可都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内阁的次辅,还有这个霍东致,这两个人身上还不知道藏了什么秘密,或许是通倭,也或许,根本就是想要掌控福建,自立为王呢?
天子为这个,不敢轻易的放王殿明离朝。
如今有王殿明坐镇内阁,他们两个闹不出大动静,可一旦王殿明离朝而去,内阁还不叫他两个打成一锅粥?
内阁一乱,朝堂必定大乱。
故而王殿明的几次上折,天子都不予理会,后来他上折子勤,皇帝索性看都不再看。
他铁了心要辞官,折子不批复,他求请旨入宫来觐见,弄得皇帝没了法子,干脆称病不出,连朝也不上了,大小事情全都交给内阁和司礼监去议,他只说精神不济,谁也拿他没办法。
反复弄了这么几次,弄得王殿明也不敢再逼了。
好嘛,他什么都没干呢,天子就弄得不上朝了,他再要逼几次,还不知道什么样呢,到时候,他不成了千古罪人?
而就在这君臣的角逐之中,卫箴与谢池春的婚事,也有礼部敲定了章程,把吉日定在了腊月二十三那日。
因是天子赐婚,加之谢池春是个孤女,六礼便省去很多麻烦,况且明眼人都知道,公主府不待见这个儿媳妇,襄元殿下没少往宫里头跑,朝臣不敢说什么,后妃们明面儿上也不敢议论,可私下里,那真是众说纷纭,可归根结底一句话,这位天之骄女,压根儿没看上谢池春,进宫见陛下,那是为了这场赐婚的不满而来的。
不过襄元大概是受了教训的,先前她无意之中得罪昭德宫,皇帝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给了她冷脸子,这回天子赐婚,于寻常人家,那是皇恩浩荡,她心里有诸多不满,却也不敢再那么明着指责皇帝什么。
说到底,皇帝御极做天下主太久了,他的任何决定,其实容不得旁人置喙。
她可以有不满,而谢池春也的确配不上国公府的门第,这些皇帝不是不明白,所以她发发牢骚,皇帝听了,可听过,就过去了。
她要是一而再再而三揪着这个事情不放,到头来,也只能弄得众人难堪而已。
这一日郑扬做东,在琼楼设宴,单请了卫箴一人吃饭。
原本回了京,卫箴不想跟他再有过多的交际和往来,但是刘铭一案,陛下也已然知晓,他从中帮了郑扬不少,故而之后卫箴也就想开了。
什么私交甚密,那也要看陛下信不信。
他进了锦衣卫,还怕别人背地里指手画脚吗?
所以当郑扬的请帖送到卫府时,卫箴欣然接下,打发了来送请帖的小太监去,自换了身衣裳就出了门。
谢池春挨着他住的,便有这么个好处。
今儿个她不当值,就在家里头躲清静,毕竟自从赐婚圣旨传开了之后,她这破落的门户,也整天都有人上门来。
她懒得应付,索性关了门,一概不见客。
卫箴从府中出来,下了踏跺后,三两步绕到她门前去,扬手敲门。
谢池春其实就在院子里坐着,如今入了腊月,越发天寒地冻起来,少有这样艳阳高照放晴的时候。
她搬了藤椅出来,又晾了好些个冬装在院子里。
乍然听见敲门声,谢池春眉头一拧:“不是说了不见客吗?门外的大人,请回吧。”
卫箴听来,只觉得她脾气渐长,从前可不会这样子拒人门外。
她以前小心翼翼的,觉得这样子太得罪人,人家登门是客,她这样子做,太过于失礼,他其实不满,他心尖儿上的姑娘,不就该想如何便如何吗?
如今她终于有了这样的势头,这令他很是欣慰。
卫箴清了清嗓子,又叩门:“是我。”
谢池春眉心一跳,又喜上眉梢来,从藤椅上起了身去开门:“你怎么这会儿到我这里?”
问完了一句,她才仔细去打量,他腰间坠了玉坠子,流苏穗子长而密,这不是个要到衙门去的模样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