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箴失笑摇头,却再没多说什么。
郑扬看在眼里,其实有心解释两句,只是转念想想,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解释的。
卫箴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越是解释,他心里才越是膈应,倒不如索性什么都不说,大家不过是心照不宣,等事情了结了,桥归桥,路归路,这大道朝天,他二人仍旧是各走一边而已。
……
怀章一路引着二人入宫,是径直往养心殿方向去的。
迈进了宫门,怀章打发了小太监先行,不许任何人再跟着,等小太监们尽数走远了,他才面色稍沉,与卫箴二人大致说了一通半个月前传出来的那些流言。
其实卫箴和郑扬早就知道,那无非是说刘铭勾结川陕地方官吏,在贡品上动了手脚,当日七皇子坠马,绝非意外。
这话最开始听来,像是空穴来风,可架不住郑扬有算计,一步棋落一个子,传了有那么七八天,宫里头从云贵与川陕地方上贡的东西,接二连三的出事,这回连刘铭自己都惊住了,这才惊动了襄元。
照说传言不足信,可毕竟牵扯到当日七皇子的坠马事件,她这位长公主便有些坐不住,前思后想觉得事情古怪的不行,于是进了宫,一股脑的回到了慈宁宫去。
太后当初是叫蒙在鼓里的,皇帝怕她着急动肝火,还警告了冯妃不许惊动慈宁宫,其实也有一半,就是怕太后找昭德宫的麻烦。
这皇宫禁廷中,还有谁,会对个孩子下手呢?
这一下子倒好了,想瞒的都瞒不住了,太后大动肝火,好在一向身体底子还不错,竟也没一气之下病倒了,还能提着精气神儿质问到她亲儿子的脸上去。
孙子是她的亲孙子,儿子也是亲儿子,可儿子不拿孙子当回事儿,守着昭德宫的老女人活了半辈子,她一只脚进了土的人,还能护着孩子多少时日啊?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草草了事了,简直是不成体统。
后宫一向不许干政,是以太后就只拿骨肉亲情来说事儿,横竖是在乾清宫大闹了一场,弄得皇帝没了办法,暂且卸了刘铭的权,叫周吉先管着御马监的差事,说是等卫箴从福建回来,这案子还交给他查办,太后一听叫他查,这才暂且忍下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震怒()
第一百五十七章震怒
他们一路走,怀章一路的讲。
其实卫箴也听了个差不多明白,只是眼皮又突突的跳。
太后也真成,一听叫他查,就不闹了,合着什么案子都交给他,她老人家才能够宽心放心,怎么就不想一想,这里头要真是昭德宫掺和进来了,可叫他怎么查?
不往昭德宫身上查,到了还是个草草了事,无非杀几个人,连刘铭都动不了。
可真往昭德宫身上查吧,查出个什么来,那不是把陛下都给得罪了吗?
卫箴无奈的摇头:“所以陛下才叫公公到城门口去堵我的吧?”
怀章又拧着眉头说是啊:“大人甭看从前太后不管事儿,这回可真是上了心,一天三趟的往乾清宫派人,催着问大人您什么时候回京,上回把陛下问的恼了,没叫人进门,太后娘娘叫传了凤辇仪仗,亲自往乾清宫来,可来了也不进大殿,就在殿前的石阶上头站着,这不是逼着陛下出来迎呢吗?”
郑扬倒吸口凉气:“太后主子这回真是动了气性了……”
“谁说不是呢。陛下有什么法子,天气渐次冷起来,真叫主子在殿前站着,传出去,不像话。可陛下出了殿,主子也没个好脸色,说出来的话也是……”怀章又叹口气,把话收住了,“大人就该知道,陛下为什么这样急切了。”
卫箴心头一动:“那,昭德宫呢?”
怀章眼皮一跳,心说也就是你卫箴,换了旁人,谁敢问这话啊。
但是他显然在去接卫箴前,是得到过天子授意的。
眼下卫箴问,连旁边儿郑扬都变了变脸,怀章却什么都不反驳的回了他的话:“贵妃娘娘这十天半个月都不出门了,临入夜也不敢叫陛下宿在昭德宫,太后那里明摆着不会轻易叫糊弄过去,刘铭跟这事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太后一双眼指定盯着昭德宫,娘娘又不能说什么,索性不见人了。”
得,这一个叫卸了差事,一个关起门来不见人。
郑扬一步棋走的妙极啊。
他们尚未回京,徐贵妃和刘铭就已经处境堪忧了。
正说话的工夫,养心殿的石阶就已经在眼前了。
反正该说的,差不多也都说了,怀章做了个请的手势,又一面迎着卫箴步上去。
……
卫箴见着皇帝的时候,觉得他脸色不好,不是说在震怒中的那种阴沉的不好,而是……
他请过安站起身来,就问了句:“陛下近来身体抱恙?”
皇帝挥了挥手:“怀章不都告诉你了?还明知故问?”
卫箴说不敢,可话却没收住:“看样子,陛下为福建案和京中流言一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啊。”
“太后逼的实在太紧——”他好似无奈,又多少有些埋怨,只是尾音太短了,叫人听不真切。
皇帝在桌案上头点两点:“还是先说说福建的案子吧。这个汪祺,他为什么通倭?为了这个,连他亲爹都要杀?蒋招当初又是怎么发现的端倪?他既发现了汪祺有问题,为什么没有给京里递折子?他一个守备太监,又是怎么死在汪祺手下的?”
“汪祺通倭是为什么,臣现在也是不得而知。他畏罪自杀,这个问题,便永远都无法解释清楚了。至于陛下后面所问——”卫箴顿了下,“我们发现蒋公公身死时,他身边只有两个从宫里带出去的小太监,据汪祺留书所说,他以重金买通了小太监,在蒋公公的茶中下了毒,本来也没打算要蒋公公的命,可他知道了臣与郑公至福建,便慌了,只能杀人灭口。”
“那小太监呢?”
“死了。”皇帝问,卫箴就回,横竖早前一番说辞是都巧妙设计过的,连所谓的汪祺留书,都是假的,“汪祺连蒋公公都要杀,更何况是这两个小太监。”
皇帝却哦了一嗓子,低声叹了句那就是死无对证。
一句话叫殿下二人皆大惊,还得强撑着镇定。
可是皇帝那一句轻叹,似乎又真的只是随口一说,其后再没有质问他二人,反而转了话锋:“那蒋招为什么没给京城递折子?”
这,才问到了点子上。
而卫箴早与郑扬揣测过,回了京,面了圣,皇帝陛下是一定会问清楚,身为守备太监的蒋招,在察觉军中有异之时,缘何不具折入京。
他等的,就是这个问题。
卫箴又拜礼:“回答陛下这个问题前,臣还有一事要禀,也是事关福建。”
“你的奏折中未曾提及?”皇帝眯了眼看他跪在殿下,也没叫起身。
卫箴说是:“臣回过,陛下就知道是因为什么。”
皇帝面色稍缓了些:“那你起来回话。”
他一面徐徐起身,一面娓娓道来:“汪祺留书中有讲,福建巡抚张显阳,在短短数年间,曾收到过济南府镇守太监杨明礼的贿赂白银高达数万两,此二人勾结已深。而臣在过济南府时,正逢济南知府将杨明礼软禁在府中,便多过问了两句,方知道,杨明礼侵占百姓农田,又将所栽种农苗全部挖出,之后,这么一大批的农苗,就不见了踪影。”
“杨明礼,和张显阳?”皇帝语气阴森,“农苗呢?”
卫箴侧目看郑扬,已经扯上了杨明礼,就该叫郑扬来回话了。
郑扬没看他,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于是上前两步:“这事儿后来奴才查过,是杨明礼伙同石家商号将农苗自济南府分批运出的,泰半走了水路南下,却又未曾入南直隶分毫,最后的踪迹,奴才也查不到。可奴才和卫大人合计过,多半是入了福建与广州一带,而此一带倭寇横行……”
他晓得拿捏分寸,恰到好处的收了声。
果然皇帝陛下脸色大变,拍案而起:“反了,他们真石要反了!”
卫箴和郑扬便又跪,连怀章都侧跪下去,口中直念陛下息怒。
“息怒?你们叫朕息怒?”皇帝冷笑一嗓子,手一扬,两摞奏折就散落了一地,“先有汪祺弑父通倭,如今你回了京,又告诉朕,这个杨明礼,伙同张显阳这个福建巡抚,也很有可能通了倭!你们叫朕如何息怒!”
第一百五十八章:走不出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走不出去
卫箴心说,尚不止这样呢。
这件案子,又哪里是牵扯到了巡抚与都指挥使府邸这样简单的。
他深吸口气,又平着声叫陛下。
皇帝冷肃着一张脸,一沉声:“嗯?”
卫箴又拱手做礼:“此事远不止这样简单。”
皇帝脸色就立时又变了一番:“还有?”
他说是,又看了郑扬一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郑扬是个知情知趣的人,很快就接过了他的话,与皇帝陛下恭敬回道:“奴才和卫大人查了好久,山东巡抚陈靖泽是个暗地里保着杨明礼做下这些勾当的那一个,可陛下大概也知道,陈靖泽是霍阁老的门生,这里头的关系,又不言而喻。”
皇帝呼吸一滞,愁眉不展。
而郑扬又不敢多做停顿,在皇帝开口前,又紧着继续回:“而在福建查案时,因张巡抚也有些古怪之处,卫大人便叫奴才留心了张巡抚与京中的往来联系,之后才发现,这些年间,张巡抚与刘阁老书信往来十分密切,还有元尚书。”
本该勃然大怒的皇帝陛下,听完了郑扬的一番话,反而冷静沉默了下来。
郑扬侧目看卫箴,发现卫箴也在看他,二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拿不准天子是个什么意思了。
其实皇帝刚刚御极那几年,很有些雷霆手腕,可是高台上待的越久,那份儿创出个盛世来的心气儿,反而越发的叫磨灭没了,整日浑浑噩噩的度过,朝堂政务也多是靠着内阁与司礼监来料理处置,他倒情愿守在昭德宫,日日与徐贵妃厮混一般。
通倭这种事,一个弄不好,那是要祸及江山根本的,更不要说刘伦与霍东致两位阁臣牵涉其中。
叫郑扬和卫箴来想,得知此消息,陛下一定是怒不可遏才对。
谁想霍乱他的江山安稳,他就是再好的性子,也决计容忍不了的。
可此时二人抬头看……
怀章站在皇帝左手边,冲着嘴角微动的卫箴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卫箴看见了,郑扬当然也看见了,于是郑扬悄没声的扯了把卫箴的衣角,也是示意他不要开口。
两个大太监这样子暗示他,卫箴又不是傻子,会在这种时候冲到前头去,是以就讪讪的收了声,到了嘴边的话,全都又咽回了肚子里去。
皇帝端坐在宝座之上,大约沉默了有一盏茶的工夫。
这养心殿中寂静的可怕,连众人的呼吸,似乎都是隐约可闻的。
卫箴和郑扬仍旧掖着手站在那里,怀章也未曾挪动。
直到——
“卫箴。”皇帝抬眼看下去,好似只是把眼皮翻了一回,扬声就叫卫箴。
然而卫箴应了一句之后,皇帝却又不说后话了。
犹豫在天子面庞上一闪而过之后,他重又开了口,话却是朝着郑扬在吩咐:“这件事情,西厂暗地里去查吧,谁也不要惊动,内阁、司礼监乃至各省各部,惊动了一个人,朕便只拿了你来问话,听清楚了?”
郑扬起先拢眉,旋即舒展开,嘴里说着奴才记住了,不该问的,一个字都不多问。
卫箴有些吃惊,也感到意外。
这是打算不动声色的查内阁了,可事情却又交给了郑扬……
从福建回来之后,陛下对郑扬的试探,不该就这样结束的。
方才怀章引着他们入宫,城门相见,怀章提及蒋招的那句话,一定是陛下授意,绝不是怀章自己在敲打试探郑扬。
眼下一转头,这么要紧的事情吩咐给郑扬……
卫箴来不及多问什么,殿外怀章小徒弟猫着腰进门来,往殿中一跪,回话说是慈宁宫来人传卫箴。
皇帝脸上的犹豫早不见了踪影,听了这话,立时换了满脸无奈,冲着卫箴一个劲儿摆手:“你跟着他去吧,太后八成是守着消息呢,知道你回来,连在养心殿多说几句话,都等不及,这就吩咐了人来召见。”
卫箴心下也是苦笑。
看样子,涉及七皇子,太后的手腕也是硬起来的。。。
今次太后所作所为,那可是一点面子也没给昭德宫留。
徐贵妃是个聪明人,可也是个狠辣的人。
她或许不敢明着对太后怎么样,然而枕边风吹上一阵子,后宫又是不得安宁,保不齐好离间的陛下与太后母子离心。
卫箴几不可见的摇了下头,也不好耽搁什么,横竖陛下都发了话,于是他又拜过一回礼,便跟着怀章的小徒弟退出了养心殿,一路往慈宁宫而去了。
而卫箴甫一出了门,皇帝就变了脸,敲着宝案发出几声闷响,目不转睛的打量着郑扬:“蒋招,真是汪祺害死的?”
郑扬打了个哆嗦,眼神都在打颤,想往上看,生生又忍住了:“是。”
天子轻笑出了声。
那一道笑声十分的浅淡,但却足以叫人听清楚。
郑扬后背一凉,突然就抬头看了上去。
皇帝却摆手叫他去:“你也去吧,福建的事,朕大概其心里有数了。祝福你的话,你记好了,惊动了人,这么些年的主仆情分,就顾不成了。”
郑扬心里七上八下的,陛下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叫他觉得惶惶不安,想要多为自己说几句,陛下又打发了他出宫……他咬了咬牙,一一应下来,到底什么也没再说。
……
郑扬出宫了,走的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皇帝是在他离开养心殿之后,长叹口气,站起身来,一步步下得殿来。
怀章陪在他身侧,亦步亦趋的跟着。
“怀章,你说郑扬今次——”他拖长了音,“他和刘铭之间,真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