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梅花培植起于商代,距今已有近四千年历史。梅是花中寿星,我国不少地区尚有千年古梅,有资料说湖北黄梅县有株一千六百多岁的晋梅,至今仍是岁岁作花。中国人深情,亦喜欢托物言情,寄情于物。因梅的生性殊异,于是她被中国人寄予更多的情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盛放于三九严寒,万花枯萎时。于是中国人让她成为一枚药引,牵系出诸多崇高的素质。比如坚韧不拔。比如自强不息。比如气节坚贞。比如铁骨冰心。比如有骨气。因此,她也成了文人墨客的嬖爱。
人说,“文学艺术史上,梅诗、梅画数量之多,足以令任何一种花卉都望尘莫及。”这是确凿的事实。南宋大诗人范成大在《〈梅谱〉前序》里赞到:“梅,天下之尤物。无问智愚贤不肖,莫敢有异议。学圃之士,必先种梅,且不厌多。他花有无多少,皆不系轻重。”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
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写梅的词作里,晁补之这阙《盐角儿?亳社观梅》写得最入骨,写出了魂儿来。《宋史?文苑传》里称赞晁补之曰:“补之才气飘逸,嗜学不知倦,文意温润典缛,其凌丽奇卓,出于天成。”
这一首词,遣词灵动,两联似对非对。有人说这阙词,“读时芬芳怡人,读后风骨满怀”。确实是如此。他的词吟出来的时候,仿佛有一股凉风穿梭在唇齿之间,从身体携出芳香,整副身体都变得清净起来。
朱淑真也仿佛得了晁补之这首词的灵气,跟着吟起那枝上的梅来,并且气韵灵静。在朱淑真的眼里,那梅“浅水横疏影”的花姿是任何笔墨丹青都无法描绘准确的。
朱淑真爱梅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赏梅就如同阅读。在朱淑真的心底,梅,成为了一个象征。它成了她孤苦境遇里的一道光。那一些寒,不过都是为了让她看见她的光所在。在一些她的肉身所无法触及的世界尽头。
现实里的世界是寒冻的。她的爱情,她的婚姻,她的理想,她的未来,甚至她的墓穴,都是寒冻彻骨的。她需要得到新的药剂来完成生命的新陈代谢。那药剂就是才华,就是诗词,就是梅。她的芬芳是疏淡的,是被隐藏的,是不轻易被人发觉的。但是那香她始终知道是彻骨的,一直都在。就像太阳,日日都会,照常升起。
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作梅花。
她静处望梅。寒意正深,思念正浓。
拼瘦损
冻合疏篱,半飘残雪,斜卧低枝。
可便相宜,烟藏修竹,月在寒溪。
亭亭伫立移时。拼瘦损、无妨为伊。
谁赋才情,画成幽思,写入新词?
——朱淑真《柳梢青》
雪舞霜飞,隔帘疏影,微见横枝。
不道寒香,解随羌管,吹到屏帏。
个中风味谁知?睡乍起,乌云甚欹。
嚼蕊妆英,浅颦轻笑,酒半醒时。
——朱淑真《柳梢青》
玉骨冰肌。为谁偏好,特地相宜。
一味风流,广平休赋,和靖无诗。
倚窗睡起春迟。困无力、菱花笑窥。
嚼蕊吹香,眉心点处,鬓畔簪时。
——朱淑真《柳梢青?梅》
[存疑篇目]
朱淑真写梅的词留世的不多,但诗不少。《断肠集》收录的咏梅诗就有十多首。比如《咏梅》,比如《探梅》,比如《二色梅》。比如《冬日梅窗书事四首》。
其一
明窗莹几净无尘,月映幽窗夜色新。
惟有梅花无限意,射人又放一枝春。
其二
爱日烘檐暖似春,梅花描摸雪精神。
清香未寄江南梦,偏偏幽闲独睡人。
其三
病起眼前俱不喜,可人唯有一枝梅。
未容明月横疏影,且得清香寄酒杯。
其四
的皪江梅浅浅春,小窗相对自清新。
幽香特地成牵役,不似梨花入梦频。
本觉着第四首里“的皪”一词饶有趣味。其实它的意义十分单纯,就是形容光亮明耀的样子。汉朝大文豪司马相如的《上林赋》里有句曰:“明月珠子,的皪江靡。”《上林赋》里这一处的“的皪”便就是来形容珍珠光芒熠烈,十分夺目的样子。在朱淑真这首诗里,就是说一朵红梅嵌在皑皑白芒之中如同一道突兀亮烈的光。
朱淑真的内心是盈有希望的。她并不完全畏惧这一些心底的希望会被慢慢耗尽。因她知道,等到希望耗尽之时,也就是她的灵魂出窍重获自由的一刻。每个人都不能例外,希望被挥发殆尽,就如同出生到死去,不过一件如鱼饮水的小事。
那一日,窗外雪花曼舞,仿佛整个人间都变得洁净。她隔着帘,瞥见红梅的横枝疏影。恍然就觉得这冰天雪地里染着一簇微弱的火焰。灼热着她深闺里一切的冷。正当她心绪飘然而出的那一刻,那傲放的梅香竟溶在悠扬笛声里传进了自己的闺帏当中。像爱人,抚摸着她全身的每一存的羞涩与冀望。那不是谁都能懂得的事。
当她醒过神的时候,却是“乌云甚欹”。乌云在古时常用来比作女子乌黑秀发,此处亦然。睡意仿佛尚存。她一头闻着盈袖的梅香,一头对镜理云鬓,懒色里尽是娇憨。她已然一副在独自的时间里怡然自得的样子。又或者,她与那个他幽会的期限将至,眼下的寥寥似乎也就不足挂齿了。她心头正欢着。仿佛,那一世的等,也就是为了瞬间的那一吻。
第三首《柳梢青?梅》,明朝《诗词杂俎》本收录在《断肠词》里。《花草粹编》卷四亦将之作朱淑真词。但《历代诗余》卷二十与唐圭璋的《全宋词》里将它收录在了清代文人杨无咎《逃禅词》当中。虽然不能确证它到底出自谁手,但既然这一时是在写朱淑真,那么自然应当连着朱淑真来写。
梅入她眼便是好的。骨如青玉,肌若冰雪。里里外外都渗透着一种清净的美感。这一首词无多伤怀的情意。相对于朱淑真其他的词作,情意单纯了许多。仿佛只是一个娇憨的少女在香闺里顺着心头一点旖旎的心思和着窗外的落雪红梅赋了一首自娱自乐的小词。处处都只是她一个人小情怀。虽词义浅白无深意,但吟诵起来的时候,画面感还是十分强烈。也是朱淑真闺情词少游的温暖之作。
读它的时候,仿佛就望见不远处隐隐有个懒起画娥眉的小女子,对着那美到“广平休赋,和靖无诗”的风流景致嗔嗔地叹了几声。“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她夹起一枚梅花瓣,或含在朱唇间,或贴在眉心处,或折下一枝佩在鬓里。她与她仿佛总是处处相宜的。这爱梅又爱美的女子总是知道在自己凉薄的境地里酿出一点孤芳自赏的情意。孤独。且芳美。
万物生长,并日臻完善。身体连同灵魂里的心智。也许此词作于朱淑真将要离开夫家归返娘家的前岁之冬。于是,她处处看见光,处处酿着暖。陆游说梅“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那么朱淑真明白,她的活法也当是“凌寒独自开”。
【词话六】恰如飞鸟倦知还
惜花心
办取舞裙歌扇,赏春只怕春寒。
卷帘无语对南山,已觉绿肥红浅。
去去惜花心懒,踏青闲步江干。
恰如飞鸟倦知还,澹荡梨花深院。
——朱淑真《西江月?春半》
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这“春”的意象,在朱淑真的《断肠词》里确实是一笔浓墨重彩。《断肠词》里伤春词居多,这也是应了唐寅的这一句话。
朱淑真作的这一阙《西江月?春半》也是惜春词。表面看上去是写游春赏景,其实不然。那一句“卷帘无语对南山,已觉绿肥红浅”已经泄露了她的心思。这一刻,她就像《红楼梦》里葬花的林黛玉。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这是林黛玉《葬花吟》里的前八句。林黛玉在贾府中,虽有贾宝玉殷殷呵护,亦有贾母疼爱与照顾,但毕竟是外孙,按照当时的礼教观念,寄人篱下的滋味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一些的。父母双亡的凄凉身世之下多是无人做主的茕茕境地。加上林黛玉天性敏弱,骨子里便是一个凄婉殇情的女子。于是,见那落花,不免觉得风刀霜剑严相逼,自怜之心油然而生,不禁感慨自己的身世,顿觉心身凄凉。
这一处的朱淑真赏玩春景,见那“红浅”,不禁惜春怜花。那句“绿肥红浅”大致是引自李清照的那一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放在这里用也是恰到好处的。宛然望见她缠绵悱恻之情郁结于中难以释怀的忧伤模样。不过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她最终还是挣脱了淤泥,如莲盛放。而这,又是以后的事情了。
美人如花隔云端。若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么朱淑真算是“失了大德”。李清照是。柳如是是。张爱玲是。三毛也是。太多女子“失了德”,于是不得爱。
林黛玉叹得妙:“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有才的女子总是不能甘于寂寞,她们知道为自己活,于是纵有“可欣、可羡”的时候,但到底还是“可悲、可叹者”居多。
朱淑真“天资秀发,性灵钟慧”,然而,命有定数却无公允。曾几何时,她单薄的生命里获得的爱是那么充沛,那么丰盈。可终因“早岁不幸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乃下配一庸夫”致使“一生抑郁不得志”,“每临风对月,触目伤怀”。
她是对爱情对未来有抱负的女子。她仿佛是一枝带雨梨花,忧悒地等待着意中情人的携手。她如何能忍得住无才庸夫酒池肉林日夜狎妓。于是婚配之后,她将所有内心苦闷愁怨诉诸笔端,对着风吟,对着月唱,对着潇潇红尘顾影自怜。她是清醒到残酷的女子。
有人觉得朱淑真的词质肤浅,仅仅囿于个人的感情趋索。而这都是一些片面不言,对朱淑真也是不公允的。其实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子,朱淑真亦有豪气的文,亦有意境辽远旷达的字。比如她作的《咏史十首》。比如她的这一首《读史》。
笔头去取万千端,后世遭它恣意瞒。
王霸谩分心与迹,到成功处一般难。
虽然留存于世的《断肠词》多停滞在闺中情思上,让人觉得她只是一个徘徊在情事繁琐中的女子,整日萎困在愁云惨雾中不能自拔。不然。古时环境也决定了女儿家只能闺里迎拒。纵有鸿鹄志也是枉然。朱淑真有一首叫作《春日亭上观鱼》的言志诗写得十分好。
春暖长江水正清,洋洋得意漾波生。
非无欲透龙门志,只待春雷震一声。
春江水暖,井池之鱼洋洋得意。自在游弋,毫无约束。仿佛游在长江里。那一刻,朱淑真的灵魂仿佛出了壳,钻进了鱼的身体里,与之共饮清清水,望那水波荡漾,涟漪灵动。心有不甘蛰伏的念头。
她在这里用了那个“鲤鱼跳龙门”的典故。《淮南子?修务训》里载:“江本有水门。鱼游其中,上行得过者便成龙。故曰龙门”。一语道破女儿志。朱淑真的内心雪藏起的理想追求可见一斑。
朱淑真深知自己身为女子生不逢时。鱼玄机那一句“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写得深刻。但这一切她的心底又是早有铺垫的,因此也就没有更多的怨怼。徒然慨叹而已。而正是这女子心里存下的那一点对自己的“活”所望所逐的意念,趋势她成为一朵兀自盛放独自的香的孤绝的花。
零落谁
雪压庭春,香浮花月,揽衣还怯单薄。
欹枕裴回,又听一声干鹊。
粉泪共、宿雨阑干,清梦与、寒云寂寞。
除却。是江梅曾许,诗人吟作。
长恨晓风漂泊,且莫遣香肌,瘦剪如削。
深杏夭桃,端的为谁零落。
况天气、妆点清明,对美景、不妨行乐。
拌着、向花时取,一杯独酌。
——朱淑真《月华清?梨花》
古人写梨花的诗词不少,诸多佳句可拈来共飨。比如刘方平的“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比如韦庄的“细雨霏霏梨花白,燕拂画帘金额”。比如李白的“梨花千树雪,杨叶万条烟”。比如白居易的“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比如苏轼的“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比如黄庭坚的“压沙寺后千株雪,长乐坊前十里香”、“风飘香来改,雪压枝自重”。比如晏殊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而流传最广的当属岑参的边塞诗《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里的那一句“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这首诗,岑参于天宝十三年作于轮台。全诗色彩浪漫瑰丽,结构开阖自如。笔锋纵横矫健,气场磅礴浑然。后人说它是大唐边塞诗歌的压卷之作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但要知道,这并不是一首写梨花的诗,这是一首边塞送别诗。至于这一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也只是用来形容北方大雪。虽然它美得让人动容。甚多诗词里雪花梨花不分家。它们仿佛就是古人笔下的双生花。而将皓雪写作梨花的比喻则是更是诗家词家常用的手法。在朱淑真这一首《月华清?梨花》里更是描摹得出神入化。
朱淑真这首写梨花的词,开篇一句“雪压庭春”便营造出了清冷曼妙的意境。悠远薄净。春日,庭院里枝头盛放梨花,如同白雪覆盖。看过去是极为清美的景致。以雪喻梨花,唯美生动,妙趣横生。
“欹枕裴回”一句的意思是说朱真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干鹊”则就是指喜鹊。鹊恶湿,晴则燥。所以喜鹊又作干鹊。夜闻几声寂寥鹊啼,染来一身凉意。“粉泪共、宿雨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