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著银面具,虽然雕刻得跟右脸相同,但摆在一起还是极不协调。
「你的态度改得倒是够快。」
黑龙勾起嘴角,不以为然的冷笑。
「这是我训练的成果吧!」
他足足用龙火,烧了这家伙一千零八十遍。
「胡说!」
信妖不服气,饱饱的鼓胀起来,否认不忘奉承。
「我是敬重姑娘,决定改过自新,乖乖侍奉她。」
黑龙又是一声冷笑。
「说得好听,说穿了是你不侍奉也不行。」
「你这泥鳅,这不快闭嘴!」信妖恼羞成怒。
「多嘴的是你。」
「泥鳅!你这泥鳅!」
黑龙脸色一沉。「又想被我烧一次吗?」
「来啊,我不怕、不怕、不怕。」信妖挑衅著,扭曲著身体。
清脆的嗓音,柔柔响起。
「够了。」
嗓音虽柔,却令争吵即刻消弥,院落里又恢复宁静。
「要你们来办正事,事情还搁著没处理,你们倒是自顾自的吵起来了。」
她望著无边月色。
消失的都是男人,而人们传说,他们被取走了肝脏。
男人的——
侧耳菇曾说过。
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肝——
她闭上双眸。
时间。
看来,时间到了。
一旁的信妖还在聒噪著:「是这泥鳅不识相。」
它推卸责任,张开身躯,陪著笑靠过来。
「你瞧,我老早把失踪的男人的姓名,跟消失的地方都记住了。」
纸张上浮现字迹,一行就是一个失踪的男人。
黑龙敛下怒气,狠瞪了信妖一眼,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开口。
「我在城内外都搜寻过了,完全找不到那些男人。」
他来回找了几趟,还派出水族搜索,却都徒劳无功。
「连你都找不著?」
她睁开双眸,喝著桂花露,长睫低垂,像是在数著浅盅里的桂花,总共有多少朵。
「藏得可真够隐密。」她低语著。
信妖就怕没机会落井下石,趁此良机,凑在一旁聒噪:「那是他无能,身为龙神,也不过尔尔,实在有够丢脸。」
长睫轻掀,盈亮的水眸望向信妖。
「他找不到,难道你就找得到?」她问。
信妖笑眯眯的。
「我虽然找不到,但是我知道,不管那些男人被藏得多隐密,您一定能找到。」
它尽力露出无限崇拜的表情。
姑娘浅浅一笑,搁下浅盅,小手轻挥,一个卷轴就无声的从暗处漂浮到她面前,系带自动解开,卷轴摊平在半空中,上头绘著砚城的地图,每栋建筑、每条街道,在月空下一览无遗。
原本是平面的地图,展开后就产生变化,屋宇高凸,水渠下陷,很快的就变为立体,完全按照砚城的比例缩小,没有一处遗漏。
「这是你找的范围。」她说道。
黑龙的额角,青筋隐隐抽动,咬牙切齿的问:「你是嫌我找得不够仔细吗?」
「不,是你找的方式错误。」
她摇了摇头,白嫩的小手,在地图上轻轻拂过,掀起一张透明的薄膜,建筑、水果、水渠、道路都还在原处,颜色却变得不同。
「先前蝴蝶来借过,各色绣线,代表各种人与非人所走的路径,是空间的形态。而这张地图,显示的是时间。」
透明的薄膜平顺卷开,每一张薄膜,代表著一个时辰的变化。
从第一道曙光升起,到最后一抹夜色消逝,都在她的指尖翻动而过。
翻到了第九层,在薄膜与薄膜间,城中的某间建筑,突然消失不见,空白处充盈著浓浓黑雾。
「应该就是在这儿了。」
她按住地图,双手往不同方向挥展,地图蓦地变地巨大。她又重复了几次,直到飘著黑雾的空白处,大得像一座平面的门,足以让人轻易穿过。
「要一起过来吗?」她问。
「那还用说,我誓死追随您。」
信妖哪肯放过展现忠诚的机会,没有多问一句,抢著就冲入黑雾。
「你呢?」
她微笑转头,双眸望著黑龙,彷彿他真的有选择的余地。
黑龙懒得回答,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径自踏入黑雾。
月色下、桂花旁,她的绸衣轻舞,绣鞋在地上轻点,来到黑雾之上,缓缓的沉没入内。
破烂的旧屋里,尸首到处堆栈。
每一具尸首都被开膛剖肚,没有了肝脏,鲜血凝聚在屋内,无法流出去,使得积血已经深达半尺,被丢在底下的尸首,就浸泡在血池中。
一个长著绿毛,脑袋大、肚子更大的饿鬼,正埋头大吃,把尸首吃进肚子里,连一根骨头都不吐。它狼吞虎咽,吃得又急又快,连打嗝的时间都没有。
黑龙跟信妖从空中落下,直接就掉进血池中,染得一身都是血。
「妈啊,脏死了!」信妖大叫,急忙扭拧,把鲜血哗啦啦的扭干。
双脚都浸在血中的黑龙不言不语,只是微微抬头,而带愠色的看著飘浮在半空中,连绸衣的衣角都没有弄葬,依旧洁净素雅的姑娘。
「我要跟它谈谈。」她下了指示,仍逗留在原处,没有靠近饿鬼,因为那儿的尸首堆积得最高。
强忍著血液的黏腻,黑龙避开尸首,亲手逮住饿鬼,一路拖行过半间屋子,推到这任性的小女人面前。因为迁怒,他用力极限,差点掐断饿鬼的肚子。
「不,不不不不,求求您,不要打我!」
饿鬼吓得绿毛发白,双手抱住脑袋,害怕的大喊大叫。
「我吃得很快了,真的很快很快了,求求您——」
「把头抬起来。」姑娘说道。
惊惶失措的饿鬼,吓得分辨不出声音,还在喊叫著。
「我已经尽力了,还是吃不完,真的真的——我好饱——呜呜呜呜呜——太、太饱了——呜呜呜呜呜——」
它说著说著,泪珠就一颗颗滚出,灯笼大小的绿眼。
信妖在它身边飞转,啧啧有声的打量,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
「我还从没听过,竟有饿鬼会饱得哭出来。」
「我吃太多了、我吃太多了——」
「你到底吃了多少?」
「已经有五十四个了。」
饿鬼擦著眼泪,脑袋跟四肢都缩小,就是肚子还是大得惊人。
「我会努力的,一定会再吃、再吃——」
信妖又飞转几圈,突然凑近细看,长长的咦了一声。
「我认得它!」
它更讶异了。
「当年,有个人酷爱吃肝,不论牛肝猪肝、驴肝马肝都吃过,后来连人的肝也吃,尤其最爱吃婴儿的肝,最后被前任砚城主人责打成饿鬼,封印在雪裹腹。」
「那么,它怎么会在这里?」
黑龙眯起眼,大手还是捏著饿鬼的颈子,始终没有松开。
「我哪里知道。」
信妖没好气的说,绉痕浮出的双眉,困惑的拧了起来。
「照理说,那封印是解不开的。」
「倒也不一定,要看看解印者是谁。」
姑娘徐声说道,粉唇弯弯,双眼深幽如无底的泉。
「或许,是我知道的人。」
说著,她伸手打了个响指。
啪!
听到熟悉的声音,饿鬼吓得惊跳起来,张著血盆大口,又想哀声求饶,却在看见那张清丽的脸儿时,倏地一呆,绿眼差点滚落血池。
「你是谁?」
它的舌头探出来抖动,直往姑娘探去。
「我可以吃掉你吗?」它期望的问。
「你不是说,已经吃不下了吗?」她不怒而笑,轻声反问。
「只要是肝我就吃得下。」
它舔著唇,近乎爱慕的叹息。
「你的肝一定比婴儿还要好吃。」
「这些人的肝不是你吃的?」
「不是不是。」
饿鬼满脸委屈,眼泪又落了下来。
「都没有肝,全部都没有肝,肝被主人吃了,我只能吃这些剩下的。」
「那么,你的主人在哪里?」姑娘软言软语,态度友善。
饿鬼被她迷住,乖驯的张天嘴,正要回答——
轰隆!
一道闪电劈下,饿鬼应声炸死,绿糊糊的液体,伴随著先前被吞下的尸体们,喷洒得到处都是,黏烂的贴在墙上、血里,就连黑龙跟信妖也来不及闪躲,被喷得一塌糊涂。
这次,黑龙不用看,也知道姑娘还是一身洁净。
上方的黑雾里,先是传来响指声,再来才是男人的声音。
「我就在这里。」
她仰头上望,粉唇禽著笑,一只眼儿睁、一只眼儿闭,俏皮的唉啊一声,嘴里轻嚷著。
「糟糕,失礼了。」
低沉的笑声,震动尸首遍地的旧屋,屋子开始扭曲变形,逐渐缩小。
「请别心急,我这就回来。」
姑娘朝黑雾说著,礼数十足,亲切而和善,前所未有的温柔。
「走吧。」
她吩咐著,从黑雾之门的这边,穿越到黑雾之门的那边。
「我们该回去招待客人了。」
13
清晨时分,木府内的灰衣丫鬟们忙进忙出,在姑娘的吩咐下,用心准备上等好茶,跟美味的点心,比过节时还要忙碌。
就连茶具也讲究,留存在木府已久,那套薄如蝉翼、轻如绸妙、润白如玉,近年来从未动用的薄胎茶具,也被小心翼翼的取出来,仔细擦干净。
倒入热茶后,隔著薄薄的杯身,都能瞧见茶水的颜色。
最初泡的是滇红金芽,但姑娘一看,说茶汤太深,要换浅色些的,于是改换茉莉花茶,芬芳馥郁,茶汤也清清淡淡。
一切打点妥当,姑娘在大厅里,从舒适的圈椅站起,用悦耳的声音,朝著门外柔柔的福了福身,礼数十足的唤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您既然回来了,又何必客气呢?请到我这儿来,一起品茗闲聊。」
她意味深长的一笑,不似如临大敌,反倒像要招待贵客。
「或许,我还有些事情,得跟您请教才行。」
语音脆似银铃,虽然声量不大,却能传得很远。
声远、再远,如铃铛滚入了黑暗之中,终于消失无声。
姑娘等著。
静。
屋外,毫无动静。
无风、无声、无人影。
等了一会儿,她掩唇轻笑,又微啓粉唇,娇声再道:「您老人家何必遮遮掩掩,不敢前来相见?」
说到这儿,她略微一顿,秀眉微挑,娇语轻言。
「莫非,您是怕了?」
娇嫩的声,带著丁点的笑意,在寂静中,轻轻的响起。
这话看似邀请,但挑衅、嘲弄的意味,却格外深沉。
果然,语声未落,远处就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
紧接著,一股强大的震动蓦然铺天盖地袭来,摇动整座木府,信妖毫无防备,被强劲的波动震得胡乱摆动,连忙紧紧抱住房柱,就连严阵以待的黑龙,也被逼得退了一步。
姑娘素白绸衣漫舞,裙袖被吹扬得猎猎作响,仍站在远处不动,笑意盈盈的望著外头。
「怎么了?怎么回事?」信妖没见过这等景况,吓得忙问。
「没事。」
她轻轻一笑,淡淡说道:「客人来了。」
强大的震动,一再冲撞木府,坚固的结界从外网内,一层一层的碎裂,被强行突破。而且,那股力量像是对木府极为熟悉,直直往大厅而来。
当最后一层结界破碎,震动终于终止。
一个身穿白袍的年轻男人,出现在大厅门外,容貌俊逸非凡,嘴角勾著不以为然的笑,闪著异样光芒的双眼,注视著站在桌旁的姑娘。
除了样貌之外,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双手。
那双手,润如白玉,即使随意垂落在身侧,映衬著白袍,仍散发著淡淡光芒,连最上等的丝绸都黯然失色。
「你这小女娃儿,年纪小小,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敢用话激我。」
他冷冷一笑,上下打量著这娇弱的少女,半点不以为意。
「若不是如此,怎么能见到您呢?」
她含笑坦诚,不惊也不惧,敛袖往桌边的另一张椅子伸去。
「站著说话多累人,您还是请入座吧。」
男人随手撩起白袍,从容入内,在桌边做下,才环顾四周,见了那些盆里的花儿、缤纷的绣线,跟一些姑娘常用的东西,都很不满意:「这儿改变不少,堆的尽是女人的玩意儿。」
「我不过是照自个儿的喜好,做了一些更动罢了。」
不等灰衣丫鬟上前,她难得敛起长长的绸袖,亲自为对方倒茶。
「如今,我回来了,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男人一字一句说著,话中所指的不仅仅是大厅的摆设,更有别的含意。
站在角落的黑龙,陡然眯起双眼,直视这非同寻常的男人,尘封的记忆被唤醒,惊得他全身一震。
他见过这个男人。
虽然,只是见过一面,但那飘逸的白袍,冷淡的笑容,伴随著锥心刺骨的疼痛,都让他无法忘怀。五十年前,他被七根银簪钉在深水中,这个男人曾来询问他,要他承诺不再做任何坏事,当他愤怒的拒绝后,男人面带笑容,却无情的将银簪踩的更深。
怎么可能?
黑龙震慑的看著姑娘,再看向男人,答案已滚到舌尖。
「公子,您这么说可能就太失礼了。」
姑娘换出那个名称,虽然不是对他说的,但已证实他没有错认,这个男人的身份。
本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历任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轻,也都没有姓名。若是男人,就称为公子;若是女人,就称为姑娘。
但是,就像天空不会出现两个太阳,砚城也不会有两个主人。
在三年前卸任的公子,竟然会再度回到砚城,而且明显来意不善,不少男人都已经丧命,个个都死状凄惨,门外聚集的人们越来越多,因为结界被破,哭声也能传进大厅。
听著姑娘的指责,男人先是啜了一口茶,才睨望过来,笑著缓缓摇头,嘲弄这小女人的天真。
「失礼的该是你。」他宽宏大量的指正。
姑娘眨了眨眼睛。
「喔?」
「我这个主人已经回来了,你要是识相,就该即刻离开砚城,消失在我的眼前,永远不许再踏入砚城的地界半步。」
俊美的容颜上,笑意更深,却更教人不寒而栗。
信妖躲在角落,因恐惧而颤抖不已,拼命蜷起身子,缩小又缩小,恨不得能当场消失不见。
「您弄错了,木府的主人是我。」
姑娘半点不怕,小脸上还是漾著甜笑。
「您虽然归来,但不是主人,而是客人,还是位不速之客。」
俊美的笑容,逐渐扭曲变化。
男人美如白玉雕琢的双手,端起空的茶杯,掌心拂过杯口,杯中竟就浮出一座小小的砚城。
「砚城,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