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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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城位于雪山之下,形似一块砚,故得其名。城内气候温和,处处飞花。
原本,她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
有人找到了她,带她来到砚城,告诉她:「如果没有你,这一切就不存在。」
人过著人的日子,非人过著非人的日子。没有交集,没有调和。
她可以选择离开。或者,留下。
她选择了留下,成为砚城的主人。 砚城内,人与非人,各类营生。红尘浪里,如殇如醉,如醒如痴。
魑魅魍魉与芸芸众生间的爱恨嗔痴,勾勒出一桩桩奇谲艳丽的异色绮谭……
楔子
在遥远的南方,最后一座终年积雪不化的雪山下,有著一座城。
城形如大砚,被称砚城。
那座城景色优美、花木茂盛,家家户户前都流淌清激的水。城里住著人,以及非人,还有精怪与妖物,彼此相处
还算融洽,维持著巧妙的平衡。
关于砚城的传说,有的真、有的假;有的教人害怕、有的令人玩味不已,曾涉足过的人,回来后所说的都不同,人人各执一词,彷彿拜访过的是不同的城。
人们来来去去,唯有雪山屹立,静静看顾著砚城。
雪山护卫这座城。
雪山凝望这座城。
城内城外的种种,在雪山下一览无遗。
传说将被验证。
故事,开始了。
一、花不见了
砚城里的人们,有独特的生活,更有独特的文字。
在砚城的西方,有一座墙。
墙的历史,跟砚城一样久远。墙上的石砖,雕著比砚城与石墙更古老许多的文字。
这是一座识字墙。
墙上有三百六十五块石砖,每日清晨,东方升起的日光,就照亮了一块石砖,砚城内外十岁以下的孩子,会聚集在这儿,在一名师者的教导下,学习那块石砖上的文字。
他们把竹子削尖,做成了竹笔,沾著松明烟与断续根制的墨水,在山棉与构树皮做的土纸上,照著石砖上的文字,认真的绘写。
夏天的时候,当日光照拂「茶」字砖,马队正要入城,马背上装满了一袋又一袋的茶叶,阵阵的茶香,闻得孩子们都不专心了。
瑞雪飘飘时,土纸上写的是「雪」。隔了一天,日光落在「冬」字砖上,孩子们就懂得,当天际不断落下白雪的时候,就是冬天。
春暖得穿不住袄子的那天清晨,孩子们来到石墙前。但是他们找了又找,却还是找不到墙上最亮的那块砖。
该有的石砖的地方,只剩下平平整整的墙,不剩半点痕迹,那块空墙,亮得让大伙儿心里发慌。
有块砖不见了。
有个字不见了。
找累的孩子们,个个红了眼眶,全都哭了起来。
异变开始蔓延。
不见了。
不见了。
怎么全都不见了。
砚城里的人们,错愕又惊慌。
1
明明是春光暖暖,该是百花盛开的日子,但是今早开门一瞧,城里城外却瞧不见半朵花。
春梅树上,只剩嫩绿的叶;而樱花树上,连叶子都没有。前一天万紫千红,粉嫩的、娇艳的、大如茶盘、小如十五岁少女拇指的指甲盖的花儿们,全都不见了,只余下渺渺的花香。
金针花没了,餐桌上少了一道菜。茉莉花没了,糕饼铺子开不了炉。玫瑰、丁香、月季、白玉兰、晚香玉都没了,炼香油做香膏的师傅,个个愁眉苦脸。
寻不见花,采不到蜜,就连彩蝶与蜜蜂们,也都意兴阑珊。
束手无策的人们、彩蝶、蜜蜂,还有失去花朵而寂寞的绿树们,开始络绎不绝的前往木府。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历任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轻,也都没有姓名,男的称为公子,女的称为姑娘,不论是人或者非人的事情,只要来求木府的主人,没有不能解决的。
嘈杂的声音,打断春日的好眠。
门外的人声传不进木府,但是府里的庭院,每棵树、每株草,有的大声、有的小声,全都在议论著,听在她耳里隆隆的作响,再也睡不著。
「不见了。」树这么说。
「不见了。」草这么说。
「不见了。」就连伺候她更衣梳洗的更衣丫鬟,也这么告诉她:「姑娘,所有的花都不见了。」
桌上搁著一盏茶,还冒著热烫的烟,她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发现茶碗里只剩黝翠的茶叶,连熏香用的茉莉也消失无踪。
姑娘在大厅里,听著各方提供的线索。
「昨日夜里,晚香玉还开著。」晚睡的人这么说。
「太阳刚升起时,城里还采得著蜜。」早起的粉蝶这么说。
忙碌的蜜蜂,在大厅里飞进飞去,最后落在姑娘的发上,说出最详尽的讯息。
「今早,有个旅人拿走识字墙的一块砖,离开了砚城,经过的地方到处开著花。」蜜蜂们倾巢而出,追著旅人的行踪,再一一回报。
姑娘眨著清澄的眼,美丽的容颜,还带著一份稚气。她用脆脆的嗓音,轻声问道:
「那旅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东边。」
「那旅人是乘车、骑马,还是走路?」
「走路。」
她想了一会儿。
既然是走路,那么旅人与石砖应该距离砚城还不远。她要是尽快追上去,就可以赶在旅人踏进雾海之前将石砖追回来。
雾海是一片沼泽,边缘有摆渡人,外人出入砚城,都必须经过雾海。天晴时乘船,不到一刻钟就能到雾海的彼端。
若是遇上天阴的时候,就无法判定要花费多久的时间。
她望著窗外,正在瞧著天色,灰衣人搀扶著一个老人走进了大厅里。
老人家头发、胡须,都白得像是雪。他哭著哭著,哭得好伤心,胡须跟衣裳都被眼泪沾湿。
「姑娘,你得想想办法。」他泪眼汪汪,像是同时失去了所有的孩子与孙子,哭得肝肠寸断。「我家的花儿,一朵都不剩了。」他是历代相传的护花人,看顾雪山南麓的一树茶花,从少年、青年、壮年到老年,一生全给了那树茶花。
瞧见满树的数千朵茶花,在眨眼间消失,他悲痛地差点昏厥。
老人的哭声,回荡在大厅内,惹得人们都哭了。然后,粉蝶、蜜蜂,跟庭院里的草啊树啊,也跟著哭了起来。
砚城内外,每个时节都有不同的花盛开。一旦没了花,周遭就失去了颜色,就连砚城也不再是砚城。
姑娘只能安慰大伙儿。
「别哭了、别哭了,我这就去把花找回来。」
她刚走出木府,石牌坊的下头,已经有个肤色黝黑的男人,骑在枣红大马上正在等著她。
「上来,我送你去。」男人伸出手来。
她嫣然一笑,接受了他的好意,伸出软软的小手。男人稍一用劲,就把她带上马,用高大的身躯,将娇小的她护卫在身前。
「朝东方走。」她转过身来,抬头仰望,用脆而悦耳的声音告诉他。「要很快。」
「多快?」他问。
「像夏天的晚风那么快。」
一抖缰绳,枣红大马就奔跑了起来,载著他们穿过街道,飞奔出了砚城,速度快得没有人瞧得见,只感觉一阵风经过。
沿著雪山边缘奔驰,眼前是宽阔的平原,土壤受到雪水滋润,在这个时节里,遍地都该是黄澄澄的油菜花
但是,这会儿触目所及,油菜花全部枯黄了,就连绿叶也显得憔悴。
姑娘轻拍男人的手,男人就扯住缰绳,停下马儿。
「你们怎么了?」她弯下身子,问著油菜花,乌黑的长发也像瀑布般流洩。
枯萎的花无力回答,倒是垂头的绿叶还能挤出一些声音。
「我们太累了。」绿叶累得连晃动的力气都没有:「不久前有个旅人经过,他走过的时候,我们无法控制的开花又开花,把这一季的力量都耗尽。」
「请问,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东边。」绿叶的回答跟蜜蜂一样。
「谢谢你。」她说道,再度拍了拍男人的手。
男人先拉住她的身子,确定她坐好之后,才有策马奔驰起来。枯黄的油菜花田,飞快的往后逝去,马的速度连风都追不上。
油菜花田的尽头,是一处水潭,潭边坐著一个小女孩。她满头白发,衣裳是黯淡的黄褐色,正用手抚著心口,不断喘著气。
马儿在水潭边停下。
「你还好吗?」姑娘关怀的问道,认出那小女孩是桃树的精魄。
小女孩抬起头来,仍是喘个不停,眼里满是泪水。
「刚刚有个旅人经过,在这儿歇息了一会儿。我不知怎么的,开了好多好多的花。我年纪还小,不该开那么多的花,那旅人离开后,花也凋谢了,我就成了这副模样。」她啜泣著。
「请问,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小女孩伸出手,指著东边。
「谢谢你。」姑娘说道,用脆亮的嗓音,安慰对方。「我会尽快回来帮你的。」
小女孩抽噎著,一边点了点头。
马儿再度往东前进,进入杉木森林,花粉如浓雾般袭来,男人用袖子捂住她的口鼻,保护她不吸入那些花粉。
花粉太浓,几乎遮住了去路,当马蹄踏过时,地上厚厚的花粉,就被踩出一个个蹄印。
呻吟的声音、啜泣的声音、咳嗽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的小手,覆盖在男人的大手上,男人就扯缰停马。
仔细一看,在厚厚的花粉下,趴伏著众多的动物。
金丝猴不断咳嗽,拼命的抖动,还是抖不干净毛皮里的花粉。羚羊则是歪来倒去,被花粉蒙了眼,在森林里乱转,却一次又一次撞到杉木。一对犀鸟聚靠在一起,母鸟倒地呻吟著,公鸟焦急不已,用喙轻触母鸟,虽然清除了些许花粉,但又有更多的花粉飘落下来。
金丝猴看见她,急著忙挥手。
「快走快走,别在这里逗留。」
她摇摇头,非要问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有个旅人刚刚走过,杉木就全开了花,花粉全落了下来,害惨了我们。」金丝猴咳啊咳,还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快走,别落得跟我们一样,想走也走不来。」
花粉太浓,伸手不见五指,一只躲在树洞里的小云豹,好心的指点了方向。
「从这个方向走,很快就可以离开杉木森林。」它躲在树洞里,竖著耳朵,一步都不敢踏出来。「那个旅人也是往那里去的。」
男人立刻策马前行,连让她道谢的时间都不留。粉雾从浓而渐渐的、渐渐的淡薄,日光终于能够穿透粉雾,四周逐渐变得清晰,杉木森林的阴影,终于被抛在脑后。
森林外,是全然不同的光景。
触目所及,全是花。
茶花、梅花、樱花、桃花、菊花、茉莉花、金银花,各式各样的花,全在同一个时节绽放,色艳香浓,让人目不暇给。
花海之中,有个男人正往前走著。花朵以他为中心,簇拥绽放著,当他走过之后,鲜艳的花就迅速枯萎。
她远远就看见那个旅人,也看见了旅人的前方,有阵灰黑色的浓雾。浓雾的边缘,依稀可以看见码头以及摆渡人的轮廓。
旅人尚未踏进雾海!
身后的男人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说:「我们追上了。」
连云愈走愈快,心里也愈来愈惊慌。
他是个俊美的年轻人,写得一手好字,习惯四处旅行,几日之前才来到砚城。白昼时,他沿著蛛网般的街巷走动,跟当地人攀谈闲聊;入夜后,就跟新结交的朋友们一起喝著琥珀色的窖酒,直到酩酊大醉。
今早,在离开砚城前,他特地来到识字墙前,观赏那些图画般的字。
日光透出云层,照亮一块石砖,吸引了他的视线,刻在砖上的那朵花,耀眼得像是活了过来。
连云在石墙前叹息,突然觉得,从不曾见过这么美的字。
为了留下这份美丽,他拿出随身的墨与纸,用最温柔的动作,像是怕碰疼那朵花似的,印了一张拓。
只是,纸上的拓痕还没干,石墙却发出一声轻响。那块石砖应声落下,砖上的那朵花,像个心甘情愿的少女,投入他的双手。
他被私心蒙蔽,瞬间只想到要收藏这份美丽,就带著那块石砖,一同离开了砚城。
但,怪事发生了。
各式各样的花,全都罔顾时节,当连云经过时,就一股脑儿的绽放。
当他走过油菜花,油菜花的颜色,是他从未见过的鲜黄耀眼。当他在水潭边休息,潭边的桃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像是一瞬间就经历了数十个春季。而在他走过杉木森林时,每一株杉木都开了花,花粉的浓雾,在他经过之后,就弥漫了整座森林。
连云的行囊里,长出绿嫩的藤蔓,卷绕他的头发、他的衣裳、他的鞋袜,在他全身上下,都开满了花。
他拿出水囊,想要喝水解渴,但是从水囊里倒出来的却不是水,而是无数细小的花朵。
当他伸手,掬起路边的清泉,清水就化成了满掌鲜花。当他饥肠辘辘,取出干粮,放进口里咀嚼时,许许多多大朵小朵的花,就塞满了他的嘴,甚至还涌了出来。
他不能吃、不能喝,更不敢停下来。
连云埋头赶路,而身上的藤蔓愈长愈茂盛,每走一步,就又有一朵花,在他身上绽放。
他愈来愈恐惧,脚步也愈来愈快。
走出杉木森林后,雾海就在不远处的前方。他走得更快,急著要搭上渡船,离开这个地方,以及这些异像。
就在这个时候,他蓦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脆脆的呼喊:「请等等!」
当他们追上连云时,他整个人都快被花淹没了。
肤色黝黑的男人先下了马,再将她抱了下来。她先望了望连云的左肩,才将视线转向连云,轻声说道:「我是砚城的人。」姑娘注视著他。「请问,你是不是从砚城里,带走了某样东西?」
虽然她的口气里没有半点责怪,但连云仍惭愧得脸红了。
「是的。」
「可以请你还给我吗?」姑娘问。
连云不是恶人,此生也从未偷窃过,心里纵然舍不得,却还是羞愧的点头,解下了行囊,想找出那块砖,才好物归原主。但是,不论他怎么找,行囊里却只有满满的鲜花,他掏了又掏,却只是掏出了一把又一把的花。
「我明明就放在这里的。」连云困惑极了。
姑娘叹了一口气。
「花儿,跟我回去。」她说道。
「不要!」
少女的声音,乍然响起。
连云吓了一跳。那声音靠得很近很近,就在他的左肩上。他转过头去,起初什么也看不到,但渐渐的就看见,左肩上像是有团漂浮的雾。
嫩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