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莫洵,这个外人的话,让他再也没办法逃避。
“为什么不可能?”
殷商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跌坐在地上,莫洵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因为帝流浆一事,殷坊被除族。他意图带你远走,过安生日子,你却不甘心,还要搅进来,美其名曰要让自己的父母重新过上之前大权在握的日子,但你有没有问过他们愿不愿意?”
这句话出口,莫洵就觉得不对,有几分心虚,果不其然听见了苏泽浅在背后轻“呵”了一声。
莫洵没管身后的动静,心想着等会儿再找你,继续盯着殷商:“或许他们愿意,或许他们不愿意,但殷坊已经被你架了上去,再想下来就难了。”
这是他儿子弄出来的产业,他这个做爹的没权利替他否决,失去了脱离的机会,再次身处局中,想要离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再次享受到权利的滋味——不受制于家族意志的,全然自由的权利,殷坊或许也不想放手了呢?”
三年的等待,三年的折磨,殷商的心理防线本就摇摇欲坠,此刻被莫洵直白的点出,便如洪水决堤,全然崩溃。
一边是权利,一边是儿子老婆。
为了儿子殷坊已经放弃过一次权利了,得到的结果却不是自己想要的,现在他又一次站在岔道口上,做出同样的选择是否是重复错误呢?
殷商设身处地,觉得自己也会这么想。
儿子和老婆在山里死不了,既然能活着,就不算亏待了——而他们有营救行动,良心上也过得去了。
殷商眼神涣散,回到了刚开始的问题:“你是谁?”
这张脸是熟悉的:“莫洵?莫老师?”
莫洵回答他“是”。
殷商涣散的目光又凝回来:“莫洵,苏泽浅?”他用一种感觉稀奇夸张语气喊了两个人的名字。
他想到了当初苏泽浅三句不离莫洵,想到了那个嘴对嘴的人工呼吸,想到了自己傻乎乎的不设防备,对莫洵的殷勤备至。
回想起来,是那么的可笑。
于是他就笑了,笑得歇斯底里,笑得眼眶通红,笑得几乎哭出来。
有时候,让人崩溃只要短短一席话,毁掉一个人的一生,只需要小小一个决定。
人生如棋,一步错,步步错。
莫洵没兴趣看殷商崩溃的模样,招呼了声苏泽浅一起离开。
“所以我们现在是不是该相互坦白了?”莫洵环抱双手,靠在树干上看着苏泽浅。
一场浩劫之后,山中留存的老树不多了。
苏泽浅显然对莫洵的信誉还抱着一定的怀疑:“你先告诉我那两道光是什么?”
“是我的眼睛。”莫洵老老实实回答了,虽然这个回答听上去匪夷所思。
男人需要挽回自己的信誉所以进一步做了解释:“你看过我的本体,也见过我的记忆,想必也知道一个成语‘画龙点睛’。”
莫洵的记忆是在一片目不能视的黑暗中开始的,然后叹息声中,有人在他身上点了两笔,他才得见光明,并腾云而去。
苏泽浅:“你是画在寺壁上的那条龙……”
他说着有些不确定,画龙点睛的故事中,不止一条龙,而莫洵的记忆里,他却是唯一一条剩下的。
“封印真龙的不可能是凡人,给我点睛的又怎么会真的是个和尚。所谓故事,都是三分实,七分虚。”
“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现在轮到你说了。”
苏泽浅断断续续的将自己的行动补充完整。
他结束了天师和山里人供奉与被供奉的关系,结束了山里人凌驾于天师之上的地位,却为山里人赢得了在人类社会的话语权。
山里人争命,天道不允,他苏泽浅是个人类,他争,天道无可奈何。
唯一会带来天雷的,只有他身上的煞气,于是苏泽浅去学如何收敛灵力,如何隐藏煞气。
既然莫洵的封印能替他挡二十多年的灾,那肯定还有其他办法能瞒天过海。
苏泽浅确实找到了方法,而其中的艰辛,也不需要用言语多说。
“你争,天道要你死,你避,依然躲不开劫难。”苏泽浅说,“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争?”
“这一次,你还有我。”
“王老师替我卜卦,说我的命运曲折坎坷,却有一线生机不灭。”
“殷商搅风搅雨,落在敌人手里三年都能活着,我还有王老师的卦,为什么不大胆些?”
听完苏泽浅的话,莫洵沉默半晌,突然问了个看上去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问题:“你小时候,到底喜不喜欢国画?”
苏泽浅一愣:“国画?我……”他在真话和假话间犹豫了下。
犹豫已经给了莫洵答案。
“你果然不喜欢。”莫洵笑了下,眼中的一点儿期盼的光亮熄灭,整个人却是释然。
“你也大了,我不为你决定什么了,反正,路你自己走。”
第一三八章()
“路你自己走。”
莫洵的话说完,苏泽浅百感交集,他一方面欣慰于自己终于得到了莫洵的承认,另一方面又陷入了曾经有过许多次的纠结中。
莫洵的放手,是觉得自己管不了他了,失望的放任自流,还是认为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苏泽浅也知道,后面的担心是自己杞人忧天,但他就是克制不住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路我自己走……”苏泽浅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三年来每当负面情绪过多时,他总会这么做,此刻做来驾轻就熟,年轻人很快找到了又一个兴趣点,“我现在半步都不想走。”
在莫洵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之前,年轻人已经直直撞入了他的意识界。
视线骤然翻转,白色的天花板上有水沁的痕迹,挂着的一盏吊灯模样老土。
“你很喜欢这套老房子。”莫洵抬起视线,看把自己扑倒在床上的苏泽浅。
背后的床垫很柔软,该有的支撑力却丝毫不差。
苏泽浅想给莫洵改善生活条件,后者却不肯搬家,于是年轻人只能从家具上动脑筋,老房子里的老床上放着的是外国进口的乳胶垫,价值不菲。
苏泽浅活了二十八年,有一半的人生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这里有他的回忆,是他初心所始:“我喜欢的不是这套房子,是住在这里的人。”
年轻人的目光灼然,无声无息燃烧了三年的暗火,在这一刻终于吐出了明亮的火焰。
压在身上的年轻人一头短发,是莫洵看惯了的样子,身下的乳胶垫是刚开封的模样,连床单都没铺上,这是苏泽浅工作后,给莫洵买的第一个大件。
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苏泽浅对莫洵的感情已经发了芽。
白色的乳胶垫忽然变得云朵般柔软,承托不住两个男人的重量,莫洵和苏泽浅陷下去,陷进了一片雾蒙蒙的白色中。
他们穿透白色的浓云,掉入一片极深的水潭,坠势止歇,莫洵在苏泽浅胳膊上轻轻一扶,就带着人如同箭一般冲出了水面。
在破出水面的瞬间,往上的力道便止住了,两人**的浮在水面上,不远处瀑布飞泻而下,隆隆水声,蒙蒙水雾,莫洵半拖半扯着苏泽浅游到潭边,花木掩映,**的黑发男人将苏泽浅抵在石壁上:“越来越会说话了嘛。”
画龙点睛,两团光收入身体,莫洵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变成了一片赤金,那金色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如同燃烧的阳光。
苏泽浅不说话,直接吻了上去。
莫洵半合着眼睛回应他,指尖游走,将苏泽浅的衬衫扣子一颗颗解开。
苏泽浅修剑,手也是极稳的,然而他不熟悉莫洵的那身黑色袍子,笨拙的摸索着,缓缓的,试探的,抽开了莫洵的腰带。
齐腰深的水褪去了,倚靠着的岩壁变得平整,顺着岩壁淌下的水也变得温暖。
环境又变了,苏泽浅略微睁了睁眼,莫洵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响起来,是声不正不经的“会玩”。
他们站在相当简陋的公共浴室里,阳光从气窗中照入,被换气扇切成一格一格的旋转着。不是洗澡的点,灯都没开,水龙头却全部打开了,一道道水柱在阳光中折射出一道道彩虹。
这地方应该是莫洵避暑时住的农家乐的浴室,和现实中的相比,意识界中的浴室异常的干净,白色瓷砖上没有一丝水垢,白得像是上好的玉石一样。
苏泽浅趁着莫洵说话的当口喘了口气,两人的气息交缠,酝酿出满满的暧昧来。
年轻人已经解开了莫洵白色里衣的腰带,衣物下露出的胸膛上有金色的山形纹在蔓延。
莫洵也已经把苏泽浅的衬衫给脱了,细致的、慢条斯理的动作带着股撕扯的野蛮意味。
两人的动作都很慢,仿佛镇定、冷静,丝毫不着急。
然而气温已然被蒸高,不止是苏泽浅,连莫洵脸上都现了红晕。
炽热的胸膛贴在一起,苏泽浅勾住莫洵的脖子,而莫洵的手向下滑去——
模糊的呢喃声震动耳廓,低醇的声音带着从胸膛中发出的叹息,是莫洵在说:“真要命……”
情绪激荡间场景不断变幻,老房子,榕府,避暑农家乐,这是人间;三途川边彼岸花娇艳,不知什么东西敲击着发出更钟一样的钝响,又凉又空旷,这是地下;白玉宫阙,彩云飘浮,有香花飘落,这是天上。
而金光漫溢,梵音袅袅,是佛前。
莫洵在佛光外的黑暗中,金色瞳孔明亮,眼角带着动情的红,他说:“大不敬。”
苏泽浅含糊道:“你还想四大皆空?”
“你觉得呢?”莫洵嘴上问着,用行动给了回答,于是苏泽浅彻底说不出话来。
这一场欢宴炽烈又疯狂,意识界中场景不断变幻,到了后来,身处其中的两人都懒得去在意。他们从如茵的绿草中滚入绫罗铺就的卧榻,见过白雪皑皑的仙人洞府,亦听见了一墙之隔的鼎沸人声。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到了最后苏泽浅彻底迷糊了,他只知道紧紧抱住眼前的男人,生怕他又一次的消失。
莫洵一直很清醒,咬着苏泽浅的耳朵笑:“说我不行?呵——”
到底是莫洵克制住了自己,带着小徒弟脱离了意识界。
迷迷糊糊的苏泽浅生生被吓得清醒了一瞬,他和莫洵居然还在那棵大树边上。
“多久……”年轻人的嗓子是哑的,他问在意识界中呆了多久。
四大不空的黑衣男人唇角带着餍足的笑,打着佛偈:“恒河沙数,瞬间即永恒。”
也就是说现实中只过了一瞬。
莫洵一个公主抱抄起了苏泽浅。
年轻的剑修完全没力气动弹,破罐破摔的躺在男人怀里:“为什么之前时间的流逝是一样的?”
在此之前,他们几次进出意识界,内外的时间流逝速度是一样的。
莫洵回答他:“因为我取回了眼睛。”
画龙点睛,关在在于眼睛,老王说莫洵不会死,是因为他将双眼保存在山中,就如同上古修士将魂魄抽取出一分藏在某处保命。
魂魄不全,必然衰弱,莫洵亦是如此,他的时强时弱是有规律的,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在山中强,在山外弱。
山中存着他的眼睛,神魂合一,自然强大。
取回了眼睛的莫洵对苏泽浅说:“现在,我们都只有一条命了。”
第一三九章()
自从听了莫洵的一席话后,殷商彻底颓废了,枯槁的年轻人存了死志,开始绝食。
山里人无所谓,殷商不吃饭,他们也有办法让他活下去,他们不关心心如死灰的活在饥饿中到底是怎样一种折磨。
唯有做饭的小妖怪苦恼,殷商不吃,他是不是就能不做了?可做饭给殷商吃是上头布置的任务,哪能自己说不做就不做。
小妖怪去找森蚺拿主意,美艳的女人告诉他:“把他和殷夫人关一起去。”
殷商和殷夫人一直是分开关押的,山里人防患于未然,怕母子两个在一起商量出逃跑的计策来,现在,他们不怕了。
小妖怪将饿得连路都走不动的殷商送到殷夫人院子里时,扬声对着屋子里的人喊:“你儿子不肯吃饭,要饿死了,你管管吧。”
殷夫人眉宇间有抹不去的忧愁,但姿态还算沉稳,不管境遇多困难,她始终撑着一份体面。这份得体在看见枯瘦得不像话的殷商时破裂了。
“我的天呐……”一声惊呼之后是风度全无的咒骂,“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殷商只是看着殷夫人,竟是消沉得说不出一句话。
殷夫人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捏紧,自己的儿子变成了这个样子,做妈妈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妈,”殷商在殷夫人的痛哭中出了声,“是不是我们死了,爸就不会再束手束脚了?”
“你在说什么?别人和你说什么了吗?!”殷夫人疾声问道,“别听他们胡说!你爸爸不会放弃我们的!”
“是我不想成为他的累赘。”
殷商这么说着,没有向殷夫人转述莫洵的话,也没有提到自己的猜测。
“你什么意思?你不想成为他的累赘,然后呢?你就打算去死吗?!你死了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殷商说了句很不负责任的话,“我不想管了。”
殷夫人一直拿这个儿子没办法,只能老生常谈苦口婆心的劝,曾经的她没能说服殷商留在家里,此刻的她显然也没法让这个固执的家伙回心转意。
李木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殷商抬眼看他,殷夫人也止住了哭泣,女人脸上一塌糊涂,表情是凶狠、防备的:“你来做什么?”
和苏泽浅不同,三年时间在李木身上留下的鲜明的痕迹,他变成熟了,也消瘦了,一张脸棱角分明,从李林身上继承的,那股懒洋洋的腔调不见了,他的气质向苏泽浅靠近,变得锋利起来。
三年,苏泽浅蓄了头发,李木却剪掉了留了很多年的辫子,两个人用不同的方式向过去的自己告别,在痛苦中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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