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原恍然大悟地点头附和,似乎想起了出现于新闻之上的圭介母亲。她看起来的确暴躁易怒,但玲一所指的并非此意。
「你也知道我们是同一个镇上来的吧?我们那个镇有点奇怪。」
他们居住的社区极为常见,但由于地理上与其他地区以山坡相隔,形成了孤立状态,因此镇民会的约束力极强,对居民的影响力也是时下罕见地大。
「那块社区是在我小时候开始出售的,当时正好是我们的父母买得起的价位,所以有许多年龄相近的家庭入住,不过彼此之间的上下关系很明显。先入住的人地位比较高,以此类推。换句话说,就是以收入来决定。」
「这该说是势利眼,还是斤斤计较?」
「我妈也常说,早知道是这种鬼地方,她才不会在这里买房子。我们是后来才搬进去的,所以在别人面前比较抬不起头来;不过我爸妈都在工作,和邻居不常来往,所以还过得去。」
年龄相近,生活水准亦相近的家庭集中在一起生活,彼此间的龃龉便格外地大。为了保住自己的优势,或为了不被周围的人瞧不起,往往会在一些芝麻小事之上互相较劲;比如翻修住宅或庭院,以向邻居炫耀。
玲一的母亲最受不了的,便是圣诞节的不成为规定张灯结彩。若是不配合,就得被冠上不合群的罪名;假如选用便宜的灯饰,又会有人在背地里批评;都是那一家拉低了大家的水准。时间、灯饰费用与电费俱是非同小可。
这种活像强制劳动一样的张灯结彩,可是绝无仅有的啊!母亲的这番怨言不无道理,玲一也觉得这种活动应该是随人随兴才对。
最后是哪家发生火灾,到时就会停止啦!自从社区内开始流行张灯结彩之后,每到十二月,就必然会听见母亲的这番刻薄话。
然而,若不跟进,在镇里便越来越难生存。说坏话或视而不见只是开端,有人还会把垃圾扔进大门里来,或故意不传阅记有重大消息的传阅板。假如有人胆敢袒护,连袒护者都会成为标的,因此没人会袒护他人。
简直和学校中霸凌行为一样。甚至有人因为受不了这种有形无形的恶整,不惜放弃好不容易买下的房子,搬到他处去。
冬原一面聆听,一面歪了歪头。
「居然有这么极端的镇内情势啊?」
队员单身且住在宿舍之中的冬原而言,那是个无法想象的世界。
「这种情况每个地方多多少少都会有,毕竟孩子还小的时候,和邻居之间的往来比较密切嘛!当然啦,像我们镇上这么极端的是有点稀奇啦!」
说着,玲一轻轻地耸了耸肩。
「而远藤妈妈就是最早搬进来的,权力也最大。圭介自我意识很强,不过实际上都是他妈妈灌输出来的。」
「你还真有见地啊!」
「我爸是教育杂志的编辑,家里从没缺过这一类的话题。」
玲一家与镇上其他人家交往不甚密切,却未受强烈迫害的理由便在于此。虽然玲一的父亲只是个编辑,但看着镇上的三姑六婆眼里,便等于教育权威;站在为人母亲的立场,自然不敢招惹玲一的父亲,以免受权威批判。
「关于圭介,还有个了不起的传说。」
「咦?」
「幼稚园时有个孩子害圭介受伤;他们在公园里玩立体方格梯,那小孩不小心把圭介推了下去。虽然伤势不严重,远藤妈妈却大发雷霆,不但叫人把方格梯拆掉,还责怪那个孩子一家,指使其他人排挤他们。那个孩子后来在上小学之前就搬家了。」
正因为发生过这种事,才没有小孩敢反抗圭介。父母不允许小孩反抗圭介;若是对圭介态度不善,全家都会被逐出镇外。
「圭介一直是国王。我们镇上有一片独特的远藤时空,所以小孩都自动归属于圭介以下的阶级。不住我们镇上的学校同学是不是也这样,我就不清楚了。」
「我大致明白了,不过还是不太懂为何他对小望的态度那么差。」
「我不是说了?圭介是被他妈灌输的。其实讨厌望的不是圭介,是他妈妈。」
「原来如此。」
冬原耸了耸肩。「连恋爱都受妈妈掌控,真可怜。」
走出机械室后,冬原再度关上门,突然叫住了玲一。
「你站到那个牌子的旁边去。」
玲一不明就里地站到写着机械室的名牌旁去,突然被闪光闪得一阵眼花。
「为了答谢你告诉我缘由,替你拍张照。本来这种地方时不许民众照相的。」
冬原再度将数位相机收进口袋之中,再次叮嘱玲一「别到处偷看啊!」之后才离去。
夏木于发令所中待命时,补给长吉田茂久前来找他。
「夏木先生。」
茂久从发令所外探头唤道。
「哦,怎么啦?」
夏木一面忍着呵欠一面回答,茂久走近房内,一脸尴尬地开口:
「能不能借我手机?」
「小事一樁,用不着那么拘谨。」
夏木从口袋中取出手机,递给茂久。
「圭介的手机终于没电啦?你跟他说,我不会跟他讨人情,要用的时候别赌气,尽管来借。」
「我想他们应该没问题,雅之也有手机,只是不肯再借我而已。」
茂久原想轻描淡写,声音却显得略微僵硬。夏木的表情立刻认真起来。
「是因为你帮忙我们,所以被排挤了?」
「不,不是这样。是我不想再对圭介唯唯诺诺了。」
他那平静的声音仍显僵硬,却宛如对人宣言一般地充满骄傲。
「不管圭介再怎么恶言相向,我都得嘻皮笑脸;心里生气,还是得忍着,讨好圭介我已经受不了这些了。你们是外人,但是居然比我的朋友还对我好,这样不是很奇怪吗?他根本没把我当朋友。」
茂久以为自己已经释怀,但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仍觉得伤心。他低下了头,可是因为泪腺松弛之故?
鲜少接触小孩的夏木不懂这种时候到底该说什么才好,因此还买说话便先伸出两手,摸摸茂久的头。
「你就原谅圭介吧!他没你成熟,不知道自己伤害了你。」
「可是我比圭介还笨耶!」
「考试分数高,不代表就能成为一个好的大人。在这方面你比他早熟,就等等他吧!」
只要我等,圭介就会向我道歉吗?茂久带着不甚期待的表情喃喃说道。
以潜望镜确认过上头之后,他们俩便爬上了瞭望台。
「慢慢讲没关系,让你厨艺高超的爸爸放心。」
夏木一面说着,一面走到瞭望台顶端,注意四下。茂久笑道:
「等到救援成功以后,欢迎你和冬原先生来我们店里吃饭。我会要我爸请客的。」
「好,回去时记得留店名和地址啊!」
小学生们似乎看腻了电视,今天开始玩起捉迷藏来打发时间。「好了没?」「好了!」招呼声在船内此起彼落;偶尔听见的拍手声是翔发出来的,他无法出声,所以用拍手代替。
「关着的地方不能进去喔!」
夏木对疾奔于餐厅旁走廊的亮太与翔说道。
「知道!」
留下的只有亮太的答复。在狭窄的船上四处奔跑,铁定会撞伤或淤青;但对于玩心正盛的孩子们而言,只是家常便饭。
不久后,平石龙之介与野野村健太从反方向跑来。这两人都是维持中立且不知如何自处的人自然凑成一块;年幼的光只算半个人,总是和杨分在同组,其余四个人便也顺理成章地两两一组行动。两个大人都曾叮嘱过不可让不会说话的翔单独行动,亦是原因之一。
奔来的两人在途中分道扬镳,健太跑进厨房,拿空纸箱盖住自己;龙之介则爬上了舱口梯。
「小望姐姐,别说出去喔!」
「我不说,但你可别掉下来!」
盯着他们看便会跟着紧张,因此望将视线移回电视之上。她从水手们捐赠的众多影带之中随意挑了一片来看。
「哦!你看这么粗犷的电影啊!『海底喋血战』?」
说着,夏木走近餐厅。
「好看吗?」
望到头,夏木高兴地笑了:「这是舰长推荐的电影。」
一瞬间,望心痛地眯起眼来,却又连忙露出笑容。
「两个舰长都好帅喔!」
「你比较喜欢哪一型?」
「呃,德军的那个。」
「寇尤宁斯啊?很性格。」
「我对这种型的没辙。虽然严厉,却重情重义。」
夏木一面往桌上坐下,一面满意地点头。
「你会成为一个好女人的,因为你看男人的眼光很好。」
望的心脏怦然一跳,抬头望着夏木,但下面似乎并无他意,依旧看着画面。
「天底下的女人总是被外表和甜言蜜语欺骗,尽巴着冬原那种型的不放。多看看内在嘛!」
「什么意思?你这话好像在说冬原先生的内在很糟。」
「本来就很糟。那家伙只会做表面功夫。」
夏木心里明明不是这么想,却还故意损人,教望觉得好笑。
「我觉得夏木先生也很帅」
这话本无深意,电脑说着说着,望却突然害羞起来,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
「谢谢你无力的安慰。要是二十岁以上的女人肯这么想就好啦!」
夏木一语带过,教望松了口气同时却也略微受伤。
「有什么事吗?」
莫名沮丧的心情让望略微冷淡地催促夏木进入正题反正夏木不可能没事来找望。
「哦,对。」
在催促之下,夏木从上衣口袋中取出手机递给望。
「刚才茂久来借,我才想起救援失败之后,你还没来找我打电话。」
望不知该不该接,夏木却不容分说地塞给她。
「打吧!现在一时之间回不了家了。」
明天就能回去,不急在这一时。这是救援之前望用来拒绝夏木相借手机的理由。
「你家里的人一定很担心。」
听了夏木的说辞,望半是直觉地明白了。
他不说「爸妈」,而是说「家里的人」夏木先生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世了。
去追究是谁告诉他的并无意义。毕竟圭介也在船上,消息走漏并不奇怪。
「或许他们并不担心。」
一直以来无法对任何人提前的不安直涌而上,倾泻而出;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
「夏木先生,你已经知道了吧?我和翔是被现在的家庭收养的。」
望的口吻认定夏木已然知情,而夏木仍旧保持沉默,并不反问。换作是冬原,或许会巧妙的蒙混过去。
望觉得夏木的沉默代表他正竖耳倾听,便继续说道:
「我们的亲生父母已经过世了,我们全家开车出去旅行时,被对向车道的卡车正面冲撞,坐在前座的爸爸和妈妈当成死亡,我和翔是坐在后座。」
她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景象,只记得声音,喇叭声、破灭的碎裂声与各种警笛声,还有翔持续不断的哭泣声。
好了,别说了。夏木打断望,并搭着她的肩。直到夏木的手方式肩膀之时,望才发现自己的肩膀正在颤抖。
「现在的家是我阿姨和姨丈的家。他们膝下无子,就收养了我们。阿姨向来很疼我们,和我们的感情也很好;被她收养时,我还很庆幸。」
当时还有其他亲戚有能力收养他们姐弟,祖父母也仍健在;但祖父母住在望与翔住不惯的偏僻山间,其他亲戚又不如阿姨这般亲近。母亲与阿姨年岁相近,性别相同,因此在兄弟姐妹之中感情最好;被阿姨及姨丈收养,似乎是极为自然的事。
望与翔从小就喜欢开朗的阿姨,阿姨也很疼他们。
真希望我也能快点怀上想望和翔这么乖的孩子。直到望上国中以后,阿姨才不再提起这个朴实的愿望。母亲偷偷告诉望,阿姨已停止了长久以来持续接受的不孕治疗。
失望时在所难免,但阿姨对两人的疼爱之心并未有丝毫改变;因此望也认为阿姨当然会收养他们姐弟。
「不过,或许她疼的是身为外甥与外甥女的我们,并不想和我们当一家人。或许就是因为不是一家人,她从前才能那么疼爱我们。或许她是出于无奈才收养我们的。」
夏木似乎不知如何回答,一直默默无语。
「阿姨收养我们已经四年了,但到现在还没办理正式的收养手续。」
阿姨供应他们衣食无虞的生活,从未苛待过他们;正因为如此,望更不懂阿姨为何不办理收养手续。
「有很多邻居觉得奇怪,我们也不懂是为什么。」
新家所在的小镇是个邻居间往来密切的地方,阿姨收养孤儿之事转眼间便传遍了整个镇上;在这种状态之下,收养孩子却未改姓之事自然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
我看他们八成是被迫收养的吧!望与翔没有根据可否定这些闲话,因为他们的姓氏的确不同,阿姨也的确未办理收养手续。
「所以被收养之后,我们的心里一直有芥蒂,相处起来很不自在。阿姨一开始就声明她不能正式收养我们,我们也不敢问理由。」
阿姨不能正式收养你们,假如你们不在乎这一点的话,来阿姨家好不好?阿姨如此询问时,望没问理由便点头了。
因为望认为比起去其他家庭或孤儿院,不办理收养手续只是个小问题;但不敢询问亦是个原因。倘若正面询问,得到的却是个令人绝望的理由,该怎么办?
然而就算不问,不收养又能有什么正面理由?望只想得出负面理由,而她的负面想象与日俱增。至少做个乖孩子吧!但她越是规规矩矩,与阿姨及姨丈之间的关系就越是尴尬。她想帮忙做家事,讨好阿姨;但过去家事都丢给母亲,从未学习过,因此笨手笨脚,反而添了阿姨的麻烦。每当她失败,阿姨便一再安慰她,更教她觉得羞愧,在家里也越发不自在。
夏木思索片刻,说道:
「你阿姨姓什么?」
面对这道唐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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