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的忘情吼叫、领舞小姐的妖娆起舞和迪斯科乐曲强劲冲击所混揉而成的动感氛围中,
吸引我的当然不仅是这一切,更准确点说不是这一切,而是那在低层大舞池中疯狂
跳着迪斯科的男女们。
他们一身黑服,在这个射灯光闪烁不停、照明度甚低的空间里,又每人戴着一
副镜框扁狭的墨镜,更有甚者戴着的是一副没有镜片的扁镜框墨镜,他们的眼珠在
这些墨镜后面可怖地凸现着。使我感触颇深的还有他们忘却一切的迪斯科舞姿(它
令我想起了两只好一斗、勇悍的鸡):一男一女或者两男两女相向而立,双脚叉开,
两手悬在胸前,上半身则随着音乐的节拍而狠命地摆动,在这样的摆动中,那些小
女子的头发仿佛中了魔法一样地四散开去,是如此的肆无忌惮,如此的不可思议。
他们对这些自然不会有我们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们以一个词来加以概括,
那就是“酷”。他们很“酷”,他们。
当然,这种“酷”的情景不只是出现在迪斯科舞厅间,在今天的城市大街上你
随时可见显示着“酷”的作派的人们。他们一般总是以一身黑服出现,头发尽一切
可能染成五颜六色,眼神也尽一切可能显得明郁古怪,他们倚在厕所的外墙间或走
在马路的两旁时,总是阴阳怪气地看着前方,给你以十分寒冷的质感。从某种意义
上说,他们和稍平时人们认识的“比朋克无聊的‘家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仿
佛是一棵树上结的两个果子。此外,我们还分明看见“酷文化”不但流行于像通通
迪斯科这种亚文化圈子,它还正对我们的日常生活进行着深入的侵略。今天,你每
时每刻都能与这些“酷文化”迎头相撞,无论是在主流的媒体上还是在公众的集会
已你会发现那些十分山清水秀的人们也会竞相说着“酷”并赞美着“酷”,以致于
有一瞬间你以为前卫男女的智力已达到了这样的水平,他们只需用一个“酷”字就
可以传递所有的信息。
对我们来说最有意义的不仅是这个社会又流行了一个词语,还因为它为什么引
起了如此众多男女的青睐,在它的流行背后又有着什么东西。
那会是什么东西?
你可以将它理解成是遭受压抑的青春文化试图摆脱羁绊时的一种激荡。
这种压抑是由今日的主流文化之———白领文化所造成的。它的表象特征是世
界名牌的服饰、优雅舒适的居室和一尘不染的轿车,当然还可以加上轻松自在的休
闲方式、活力四射的健身运动……总之,这种文化是对今日规整社会的一次同样规
整的映射,是对今日既定秩序的一次同样既定的描述,它内含的正是这个正在努力
走向现代化的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念,而它传递的则是整洁、明快、雅致、一丝不苟
以及适度奢华这样的审美。青春文化(我指的是比较极端的青春文化)敌视着这样
的“文化”,出于它天然的不稳定性、不确定性、好幻想性、好激动性,它试图以
漠然、轻蔑、无动于衷的方式向白领文化寻衅,试图以它所谓的格格不入和特立独
行来凸现自我价值,“酷文化”便由此而生成,它对应的正是我们时代里众多年轻
人和他们渴望挣脱成人文化脚镣的心理。
与此同时,你还可以将它理解成是一种文化的做秀乃至于文化的造作。
当那些怀抱着去除文化桎梏心理的人们还没有来得及说出自己感受的时候,他
们便已被更多更无聊的男女所吞噬,这些男女将“酷文化”的本意作了彻底的消解,
而将它仅仅阐述成为一种城市时髦,试图与这个城市已有的流行文化并肩而行。也
就是说,当他们在城市舞厅、酒吧、射击房、溜冰场、大街以及其他共享空间寒冷
地出现时,他们想说的并不是“对这个世界我有我的看法”,而是“请瞧一瞧,我
是一个多么时髦的人,这一个浪潮我又赶上啦”。
现在,将我们不朽的先人那句“满城尽带黄金甲”作一下改变,便成了“满城
尽是玩‘酷’人”。“酷”的作派如同大兴的路易·威登一样被批量出售,“酷”
的文化像冒牌的登喜路一样只有形式而无内容,当“酷”从通通迪斯科玩到了巴黎
春天,当全上海都“酷”了起来,我们就知道,“酷”只是一种文化做秀一种文化
造作,至多这里面还有一点商业集团的小小把戏罢了。
我想,应该还有更多的解释,关干“酷”。
真正“酷”的女人在哪里
“酷”的女人俯拾皆是。如同我在《在酷的背后》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样,只要
你有兴趣去迪高城之类的空间转悠一下,你便会发现那么多的“酷”女人盘桓于此,
她们留给我们的印象无一例外是一头染成不黄不红的头发,一身以黑色为基调的衣
服,一对冷漠而无动于衷的眼睛,有时,她们亦会在光线明灭不定的迪高城中戴上
一副墨镜从而遮蔽自己的眼神,从而更好地表达她们对“酷”的解释。
仅从形式感而言,我们城市的女人已经很好地表达和解释了“酷”,在表象上,
上海的这些女人以自己的身体力行呼应了这股滥觞自西方的服饰美学思潮。
但是,对上海的这些“酷”的女人来说,问题还应该以这样的方式提出:她们
中有多少人能够察觉到“酷文化”的内涵不仅仅是某一时期占据主流地位的服饰美
学在社会中的流行?又有多少人能够绕过伪情调主义的陷阶进而传达生命中令人不
快但发人深省的“酷”的意境?
我的观察自始至终告诉我的是,上海女人对“酷文化”的认同,固然可以看成
是城市青春文化对日益占据主流地位的白领文化的一次极有意义的反动,但更多地
可以将它看成是城市伪情调主义分子们对她们认同的情调的又一次卖弄。譬如,Y小
姐(恕我不能将她的真实姓名写出)便是这样地解释她所推崇的“酷”:“我认为
‘酷’是一种作派,一种将我这个人与这座城市的许多女人区别开来的风格,装
‘酷’的人内心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希望其他人将她从汹涌的人潮中认出,以证
明她在这个美妙世界中的地位。”
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女人,如果她还有着最起码的感受力和分析力的话,她一
定会对自身的存在发出适度追问和适度质疑,她也应该懂得在一定的程度上坚持
“拒绝”这种理念对自我的含义,懂得“酷文化”与这样的“拒绝”之间的内在联
系,因为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酷”,是最清醒地反动着看似蒸蒸日上其实腐朽透
顶的市民生活,在它的冷静、冷寂、冷漠乃至于冷酷的审美中,传递的正是这个时
代最为缺失的意识:生命中的任何一次随波逐流和得意洋洋都不过是一种小市民的
无耻堕落。如果说“酷”是一种姿态的话,那么这也是一种拒绝、背后的姿态,一
种让城市女人在日益粗俗的生活中得以升华、得以超越的姿态。
上海的扮“酷”的女人有这样的认识吗?她们能够超越Y小姐有关“酷”的肤浅
解释而去表达一种时代的情感吗?换言之,她们能够真正地洞悉生活中的全部“空
洞性”而皈依内心的“酷”吗?
我从不敢奢望上海的时尚女人在对“酷”的理解上整体地超越Y小姐的水平,如
果我们这么想那只能说明我们是一些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然而,上海的时尚女
人如果清一色地和Y小姐看齐,那更令人沮丧。事实上,上海的时尚女人确实像Y小
姐那样地把玩着“酷”,将一种具有深刻内涵的社会思潮歪曲成某次流行指标的发
布,将一个颇具象征意义的反抗信号阉割成一次有关时髦的搔首弄姿。
因此,我想问:真正“酷”的女人在哪里?我又问:有这样的“酷”的女人吗?
玫瑰婚典与新人类狂欢
这一回,又有一个事件令我们为之吃上一惊,我指的是正在我们这座城市里甚
嚣尘上的玫瑰婚典。
已经有了并且显然将继续产生许多对这个玫瑰婚典的描述(在大众媒体上或大
众的口头传播中),这种描述让我们看见了过去全部婚礼中还不曾有过的东西,它
们是:浩荡于这座城市最好的大街——淮海路——上的古老花桥、记录于高科技产
物之一C.D中的人生片段,以及狂放于复兴公园广场中的各种情感……毫无疑问,
被历史所记载同时又被人们所遵循的传统婚礼形式,在玫瑰婚典中被彻底地颠覆,
取而代之的是新人类所推崇的开放风格,它们集中了后现代主义的美学特征:怀旧、
自恋、悠闲、激扬、狂放、忘我、夸张、戏剧化、精雅乃至粗俗。
已经有不少的说法指涉着玫瑰婚典的形式创意,并将这种形式创意提高到了革
命性的高度。对此,我们的观点有所不同。我们承认这种形式创意的与众不同,但
我们同时强调不必过于夸张它的革命性,因为在这座城市早期有过的集体婚礼中,
我们察觉到了玫瑰婚典创意的原始文本,今天创意者的才华更多地体现在整合上面。
更有意思的是创意者对这个时代所产生的新人群心理的把握。必须承认,他们
捕捉到了完全不同于婴儿潮一代的X世代的心理特征,对X世代来说,人生便是一个
硕大的舞台,生命的过程就是舞台上的一次又一次狂放自我、毫无顾忌的表演。
社会学家或许比我们更有能力说明传统婚礼的内在意义。多少年来,婚礼这种
形式在本质上指涉的都是家族意义上的生命意识,都强调着单体生命的继承和繁衍。
因而,当人们出演他们百年好合的这一幕时,那应该是极具私密性的,也应该是极
富个人的色彩。以往的历史无不证明了这么一点:当曲终人尽的时候,围绕着新郎
新娘的都是与他们有着血缘关系的人们。
今天的新人类却无情地瓦解和破坏着这些做法和说法。由于他们将生命理解成
是一种持久的外倾叙述,而将人生看成是一出需要不断张扬的大剧,因此,即使是
最富私密性和家族色彩的传统婚礼在二十世纪最后这些时刻也被彻底解构,原本是
单体生命的密码交流变成一次面向世界的莫里哀式喜剧大会演,变成是一次密斯·
凡·德·罗式的自我表现。
玫瑰婚典的成功由此就变得不言而喻了,因为它的创意者满足了今天的新人类
的全部要求,那就是:节日般的气氛,狂放浪漫的动作,戏剧般的高潮,连绵不绝
的注目与喧哗,被人不断叙述和传播的可能……
在这样的意义上,不是创意者发现了与众不同的玫瑰婚典,而是在下一个世纪
将主宰我们这个世界的新人类,他们发现并创造了玫瑰婚典。
从“青春大使”到瓷器娃娃
先是某个超级购物广场寻找它的“青春大使”,随后是某个家喻户晓的品牌征
求“形象代言人”,再接着是某个国际化妆品集团对“上海新女性形象”的探索,
所有这些发生在我们城市中对女性新形态的寻找、发现的事件,都勾勒着都会流行
文化的新画面,同时,也传递着今天这个时代的重要信息。
“婴儿潮”一代有着一百个理由为自己的生不逢时而沮丧不堪。年近四十的她
们在其“窈窕淑女”的岁月,也拥有着让好逑的君子动心的能力,但社会的桎梏使
她们只能在幽闭的空间里去想象玛丽莲·梦露在白昼给她们身心两方血的刺激,她
们无法也没有任何可能将自己青春的赌注押在社会的任何一个赌盘上。
新新人类却有一百个理中为此而兴高采烈,所有这些评选正是为她们而准备,
经过了C.D、雪奈儿、蓝康等等美容品熏陶和锤炼的她们,早就在不经意之中便拥
有了这些评选(也可说是这个时代)所要求的东西:青春、美貌、情调、气质以及
那种在不断瘦身之后的肌肉感。我们可以想象她们中感觉特别好的人已经在设想成
为“青春大使”、“形象代言人”、“上海新女性”后的美妙情景:默默无名的她
们在这座城市一夜醒来之后,被她的子民照单全收,而在她们深入人心的形象背后
则是她们多年以来所梦寐以求的东西——那亲爱的人民币,几乎所有“青春大使”
或准“青春大使”的评比都辅之以六位数年薪的承诺和诱惑。
表象上,对新新人类来说,选择是如此地多样和丰富,在林林总总的选择中—
—昨天是“青春大使”,今天是“形象代言人”,明天则是“跨肚纪上海新女性”
——新人类似乎正经历着一个个性自由的时代,正随心所欲地书写着自我命运的
《独立宣言》。
但我的目击非常清楚地告诉我,一切并非如此,其实选择并不多样,自由更是
一种虚假的图像。
因为即使是新人类中的佼佼者,这个人群中那些最具张力的人们,当她们在参
与“形象竞争”时,都只具有一种姿态(这个社会所要求的妩媚姿态),都只会以
一种视角去思考问题(永不置疑、一个向度的视角),回此,她们其实只被一种力
量所控制(这或许是她们自己也未意识到的),那就是今日时代里正越来越显示着
它的霸权地位的商业力量。
是商业力量提供着似乎是多种多样的选择,这种选择由于它内在的“意图”和
“操纵性”,使得看来琳琅满目的选择其实变为一种选择,并且是一种极不自由的
选择:你要么成为这个社会所要求的“光鲜”的样板,要么被这个社会开除出局。
选择的多样并不代表着选择的自由,在今天时代所提供的选择中,新新人类更
多地显示的是她们纸一样的“平面性”。这或许正是这个时代与这些似乎非常现代
的女人共同达成的一种默契: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新女性形象”的发现中,让女人
再一次地放弃思想的深度,再一次地担当一个没有任何解构能力的瓷器娃娃。
“踢”弑父和谋反
“马丁博士”正在给我们上课,来自英国的这个与鞋有关的老品牌以它独特的
理念将我们洗了一回脑:穿着“马丁博士”最为重要的并不是你可以走遍大下,而
是你可以那么凶狠、那么无情、那么不顾一切地踢向面前这个世界,你可以踩扁所
有的一切。
是的,踩扁所有的一切,“马丁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