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真正的神明。他们对人类没有恶意、却也绝不抱善意,只有随意取用丢弃的漠然。而这样天真的冷漠,与被利用的人类无关。
--人类的意志于神而言根本不存在。
可是……就因为西莉亚是这位“上主”的投影,渺小到微不足道,就理应被对方随心所欲召唤而来、使用完毕后弃之如履?她的存在价值就仅此而已?她上一辈子的人生、在迦南的人生都不过是神明无聊的一场梦?
不!她是西莉亚,她的存在是真的,她的不甘、喜悦、爱恨都是真的。
即便面前的人是神明,是创造了她的母体,也没有权力将她的存在夺走。她还什么都没有弄明白,还没有活够,怎么能就这么消失?!
西莉亚后退数步,终于挤出了第一句有声的话:“别碰我,我不想消失。”
神明一脸无可理喻的愕然,歪了歪头,不可思议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西莉亚握紧了双拳,恐惧和愤怒轮番折磨着她的思绪。神明之怒该有多可怖?只要对方愿意,她就会彻底消失。
但再害怕,她都绝对不能妥协。
与她有着一模一样脸孔的神明被逗乐了,却没有立即答话或强行回收这个不怎么听话的投影。因为水镜外侧的情状也发生了改变。
另一个世界里,卢克里修斯缓缓单膝跪下,谦卑地垂下头,做出了臣服的姿态。他沉吟片刻,语声平稳无一丝动摇:“上主不因我等罪孽深重厌弃世人,仍然降临此地,我等受宠若惊。但……”
他猛然抬眸,眼中有决然狂舞的火焰。他执拗地盯着某个不存在的方位,一字一顿地哑声呼唤:
“西莉亚大人,请您回来。我……更需要您。”
☆、第57章 饮鸩止渴
玛丽听卢克这般直言不讳地拒绝,吓得差点直接抱头蹲下。
如果这占据了圣女身体的神秘存在真的是神明,卢克无异于自杀。
银发紫眸的女子果然皱了皱眉,显而易见地不悦起来。但她还是很平静地询问理由,语调里甚至有孩童般的好奇:“为什么?”
卢克没有继续直视对方,反而谦卑地垂下了视线:“主无处不在,而西莉亚大人……绝无仅有。”
附身的神明却不明白骑士的意思,天真无邪地轻快道:“汝无需担心,她会成为吾的一部分,从此以后汝见到吾,便如见到她一样。”
骑士翠绿的眼眸中终于泄露出一丝慌乱,他语声急促:“她已经成为了您的一部分?”
“尚未。”神明大人歪了歪头,“她说她不愿意……啊,原来尔等怀着相同的想法?”她好像恍然大悟,却又迷惑地微笑道:“吾尚不习惯人类的思考方式,不明白汝与她都在坚持什么。”
在神明看来,被自己回收有利无害。
卢克挤出一丝笑,温和地提议:“可否求您将身体暂时还给西莉亚大人、让我等梳理思绪向您解释清楚后,再请您定夺?”
“汝在与吾谈条件?”神明的语声突然就冷了下来。室中门窗紧闭,却仿佛陡然吹进了一阵寒风。
玛丽在强大的威压中颤栗起来,却猛地想起此前圣女暴走时的情状--那时圣女身上有如出一辙、冷漠高傲到欠缺人类的气息。
女仆终于完全理解了事态:此前圣女的暴走其实都是真正的神明附体,圣女每一次力量的增长都是躯体渐渐接受神力的征兆。而现在,这位上主想要彻底夺走圣女的躯体,将西莉亚的存在吞噬。卢克里修斯比她更早明白过来,因此才不要命地与神明谈判。
卢克在骇人的压迫下挺直了脊背,神情镇定得异常,唇边甚至还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弧:“不,我不敢。我等凡人所思所想于您而言自然无足轻重,但您是否知晓,亚门刺客的匕首似乎能克制上主之力?”
“吾知晓,那是摩洛神在与吾争斗。”神明威压稍收,语调仍然十分冷淡,“那正是吾要彻底接管这容器的缘由。”
金发骑士的眸中闪过异色,他随即愈加虔诚卑微地垂头,言辞恳切道:“容我妄测,这具躯体尚不足承受您所有的力量,但您被摩洛教徒的动向惊动,才立即降临人世,想要查明状况、严惩异教徒。”
对方抬了抬眉毛,紫色的眸中幽光凌厉:“汝想说什么?”
“上主荣光与威严超乎想象,凡人躯体却脆弱不堪,您也许高估了身体的极限……”
神明翻转手掌看了看,爽快地承认道:“的确,这容器还太过羸弱了。但摩洛神也不过初初降世,所拥有的躯体不会比吾纯熟,与他对抗这般已然足以。”
“希隆夜宴上,刺客凭空出现、而后带着亚门贵族共计七人转瞬离开,想来这都是摩洛神的手笔。上主……”卢克的话没说完,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捏住了咽喉,凭空提了起来。
“汝是说,吾如今办不到这点?汝亦不过是吾手中的器物,无礼之至!”神明终于完全被激怒了,吐出的每个字都震聋发聩。
卢克艰难地抽气,却没有就此住口,执拗地将话支离破碎地说完:“能承受您无上力量的躯体……非常稀少……胜利非一日之功……求您……多加思量……”
玛丽在这一瞬真的以为卢克会被这么掐死。
可神明却松开了钳制,若有所思地将五指松开又握紧。在她动作的同时,她的指尖隐约有裂痕般的纹路现形,纯白的光粒从中散逸而出。神力略微发作之下,这躯体就已经捉襟见肘,遑论直面死敌?神明不由表露出货真价实的惊讶和失望,仿佛觉得人类的躯体远不该那么脆弱。
她一时大为扫兴,长长叹了口气:“所以?汝有何想法?”
卢克跪倒在地,一手痛楚地捂住了咽喉,背脊也微微佝偻。他咳嗽了一会儿才出声,嗓音沙哑得刺耳:“信奉您的信众虽都是凡人,却都愿为您效力。西莉亚大人对这个世界也十分了解,懂得如何力所能及地使用躯体和您的力量。”
他顿了顿,露出毫无畏惧的微笑:“恕我直言,无需直接降世便能战胜摩洛神,那更加能证明您的强大。”
卢克这话几乎是在挑衅。
喜怒无常的神明大人却很吃这套,高傲地抬了抬下巴:“那是自然。”她突然沉默了片刻,好像在和其他地方的什么人对话。而那交谈的重要程度足以令神明暂时集中所有注意力。
卢克紧了紧唇线,握拳用力到手掌生疼却浑然不觉。
“吾知晓了。”神明自顾自点点头,“吾暂时容许她继续使用这容器,等到时机成熟再议。”
金发青年闭了闭眼,哑声道:“是。”
“卢克里修斯,”对方突然唤他的名字,他稍抬眸,神明紫色的眼眸莫测地闪了闪,“没想到汝这样有趣。”
没等卢克反应过来,神明便干脆地闭上眼。
室中瞬间被强光填满。须臾的光明过后,窗边人的身体软绵绵地向下坐倒。
卢克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将她接在怀里。
银白的眼睫颤动数下,终于完全显露出其下的眸色。虹膜边缘有一圈醒目的紫色阴影,但这双眼是灰色的无疑。怀中人眼神蒙蒙地盯着他看了须臾,神情骤然发生变化。
她不假思索环住他的脖颈,紧紧地贴上来。
室中壁炉的柴火烧得很旺,两个人却仿佛还觉得冷,紧紧拥抱的时候身体都一个劲打颤。
玛丽反手捂住嘴,眼眶也不由微微红了,转而从门缝中悄悄溜了出去。
但西莉亚和卢克都无暇顾及这些了。世界一瞬间变得这样小,他们的眼里都只有、也只容得下彼此。
无限拉长的对视中唇与唇自然而然相触,辗转研磨,额角脸颊轻蹭相贴,炽热的吐息互相交融。
她的手指穿入他的发,时而揪紧时而松开;他的指掌托住她后脑,另一只手却在后背腰际来回摩挲。
这个吻狂热激烈,却又因为压在头顶的绝望而显得苦涩。
等他们稍分开时,都觉得几乎要窒息。
西莉亚双手捧住卢克的脸颊,垂眸颤声道:“我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卢克痛楚地拧了拧眉,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分明想要安抚她,言辞却背离了本意:“刚才我意识到这点时,我……宁可立即死去。”
西莉亚严厉地嘘了口气让他不要说下去,自己却惨然笑道:“不,您会活得长久且康健。”她随即哽得说不出话来,僵着面孔嗫嚅了半晌才别开脸去,几不可闻地喃喃:“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明明好不容易看到了曙光,为何黑暗要再次铺天盖地地浇下来?
而且这一次拦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同为人类的敌人,不是身份之差,不是权力名誉,是根本无法丈量的强大存在,是神明本身。
他们到底该怎么逾越这根本无法丈量的幽壑?
卢克脸色同样苍白,却紧紧抱住她,在她耳畔轻声细语:“还有办法,肯定还有办法……现在您不是回来了吗?”
西莉亚却无法就此平静下来。她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到了神明的强大,更发觉了自己的渺小。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不管她随意还是用心地过活,她的意愿她的人生都毫无意义!
她只是神明手里毫无反抗之力的工具,即便这一次侥幸夺回了身体,可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天知道那时她是否就会被永远地回收?
情感激荡之下,西莉亚罕见地歇斯底里起来。
一瞬间,她痛恨所有人,包括自己。她第一次觉得,如果从来没有爱上卢克该多好,那样她会轻松很多。
每个念头在脑海里都是尖叫着出现的,可同样愤怒悲恸的字句到了嘴边,突然就陷入静默。她觉得很冷,翕动着嘴唇,半晌才靡哑地低语:“卢克,离开我,忘了我吧。”
☆、第58章 天国地狱
青年的每个字都伴随吐息刻进了肌肤里。
心还是冰凉的,血液却不听话地自顾自沸腾起来。
西莉亚低垂了视线看卢克,眸光水汽蒙蒙,莫测而蛊惑。她倏地露出一个湿漉漉的微笑,唇边的弧度含着凄凉与些微的嘲讽。
她默不作声,传达的意思却很清晰:她并非不相信他的心意,但她的去留已不是他两人可以决定的事。
卢克知道的不过是事实的一半,他知道神明想要侵占她的身体、吞噬她的意识,却不知晓她原本就是从另一个遥远世界跋涉而来。
这个世界崭新的环境万分险恶,西莉亚来不及多想,只凭着本能在神殿中努力活下去。而后圣城陷落,护卫一个个为她而死,缇娜反叛却依旧死在了她面前。在一天之内她见够了死亡,也恨透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只有在生死关头,她才发现上辈子那冷淡敷衍的生存方式有多天真可笑。她终于明白了奶奶即便难堪却也要活下去的缘由。
也因此,当卢克里修斯出现救下她、并无条件地向她效忠时,西莉亚其实是极受震动的。从水库的柱子后现身时她其实只怀抱一腔激愤--她不想再眼见着有一面之缘的人死在她面前。
那之后,上天似乎终于开始眷顾西莉亚,给予她力量,让她一步步登上权力高处。想要的东西她努力争取,不想要的东西她坚定拒绝。她终于成为了曾经憧憬却无法成为的那类人。她甚至拥有了上辈子无法想象的爱情。
可在西莉亚以为终于真的能安定下来时,整整两重的人生,不论她选择的是消极推诿还是积极面对,都在神明三两句间失去了意义。刚才一瞬间的孤勇让她有勇气与神明据理力争;如今暂时回到这句躯体,她却只感到疲惫。
西莉亚看上去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却又反常地疏懒淡薄。不论他要怎么做,世界要怎么改变,她好像都能接受,因为什么都已经无所谓。
辛苦经营的人生不过是替神明大人白白忙活一场。她之前认真地过活,现在却大约到了极限,再不想继续了。人世的阻碍再大,她可以相信只要努力就可能成功。可那样理所当然地漠视她的神明?她努力又有什么用?
严冬的霞光从窗户后照进来,是冷冷的紫红。西莉亚沐浴在这样艳丽而虚幻的夕照里,单手将银白的乱发往后捋,微微抬起下巴,从指缝间与卢克对视。她好像在无声地质问他,如果她成了现在这幅样子,他是否仍然需要、想要她?
消失只是一瞬间,漫长的告别却要煎熬数倍之久。她不怪他,但他无法真的理解她为何这般绝望而疲倦。
这股自暴自弃的慵懒别有一种勾人的风情。
西莉亚的眼神姿态都在不动声色地发出邀请,卢克里修斯却不安起来。他预感自己再不做些什么,她便会随着渐沉的夕阳一起沉进空阔的雪夜里,在神明夺取前自愿消失得干干净净。更令人恐惧的是,即便他真的付诸实践,她也未必真的会为此辛苦地留下来。
他真的会失去她。
这个念头太沉太痛,卢克不由得将顾虑尽数抛开,一伸手便将西莉亚箍进怀里。
他的唇毫无章法地落下来,吮吸辗转流连着向脖颈、向更隐秘的方位滑去。睡袍本就不能遮蔽什么。隔着薄薄的布料,躯体的热度、线条的起伏反而愈加诱人,只牵着他的指尖、他的唇舌探索更多未知的场所。
西莉亚保持了片刻的静默,半眯了眼任由卢克动作。
他听见她的心跳,渐次因为他而加快了步调,一声声地让他稍感安心。她的肌肤因热度微微发红,从滑到肩膀的领口露出来,只一眼便烧得人心头同样滚烫。他想,至少这一刻,至少他触碰到的、听到的、看到的都是真切的。再之后的事想了就会心痛欲死,这一刻就暂且将其忘却罢。
直到两个人不发一语地从窗边纠缠到了床沿,西莉亚才不再刻意回避卢克的注视,反而主动勾着他的脖子将帘幔扯下来。
她启唇,刻意冷淡的字句微微带喘,反而显得婉转:“您真的考虑清楚了?”
卢克原本在吻她的发梢,竟然真的因为这一句话停下来。
西莉亚并没有感到意外。
他们在做的事是犯罪,稍有些理智的人都会犹豫。她其实希望他能够就此罢手,他值得更好的人生,她不值得他搭上身家性命陪伴。
但卢克下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