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子,她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发呆,泪水不受控制地,吧嗒吧嗒地打落在紫漆桌面上,还微微透着热气。镜子里,她长眉入鬓,眼眸如画,红唇欲滴。
郎骑竹马,妾弄青梅。
我为君青丝长绾,我为君红妆待嫁,我为君红袖添香……
原来不过是一场小儿女的执念,纵然情意早已溢满沧海,到底争不过你一瓢饮。
女为何只为悦己者容呢?谢无忧慢慢拔下头上的碧玉簪花,绾好的发髻随之倾泻,满头青丝如瀑布一样翻滚在她的后背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从第一次情窦初开就将这一头青丝盼啊盼,期待着某一天与某一人的青丝结成一束,做一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结发夫妻,哪怕一夜白头也不怕。
伤过的指甲里又渗出了血色,鲜嫩的红色,流淌在光亮皎洁指甲缝里,竟然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她明明那么美,不施粉黛就很美。
☆、第十九回 和离书
华服褪尽,青丝重新绾上。
昏黄的铜镜中,浮华尽散,一抹释然后的倔强挂在她的脸上。
推开门,阳光微微有些刺眼,比阳光更刺眼的是周遭仆妇躲闪、回避的眼神。谢无忧理了理发鬓,将细碎的发丝微微藏好,抬眼一股不怒自威的神色跃然脸上,香穗搀扶着她缓缓走下台阶。不管多么不得夫君宠爱,到底是公主,那与生俱来的傲气从骨子里慢慢渗透,令所有人不得不另眼相看,屏退在旁恭敬地道声:“夫人!”
从前谢无忧本不愿拿出这公主的架势,可如今,除了她勉力支撑的气势,实则已经一无所有。她端着公主的气势步入走廊,笔直的回廊那头,新进门的二夫人也正以刚得宠的势头迎面而来,脸上满是炫耀的神色。
即将迎面撞上时,那二夫人微微膝盖微屈,略施了一礼道:“月娘,见过姐姐。”
谢无忧心里计较着别的事,本不想理她,但是她这虚浮的姿态实在让人无法视而不见。谢无忧望着她高傲地直起身子的样子,不禁觉得对方有些自作聪明的可笑,也罢,临走前就提点她一些尊卑礼仪吧,免得日后让别人笑话了这将军府。
“你既然给本宫行礼,本宫未叫你起身,你怎好擅自起身?”谢无忧停下脚步对着眼前的女子开口质问道。
月娘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安,连忙屈膝赔礼道:“姐姐教训的是,是妹妹疏忽了。”
“我乃大夏公主,你何德何能竟能叫本宫一声姐姐?”谢无忧冷斥道。
“姐姐与妹妹一同侍候将军,姐姐先于妹妹入府,妹妹便依着这个尊卑来叫的。”月娘有些局促道。
“本宫母亲圣德太后膝下唯有我一个女儿,本宫竟不知何时外头还多了一个妹妹?本宫的兄长乃当今圣上,本宫随了这个缘故,任何人在本宫面前都得俯首称臣,就连楚南,虽与本宫有夫妻名分,但有时他也得规规矩矩地尊称本宫一声公主殿下。”谢无忧字字句句直说得月娘心虚起来,谢无忧接着望着她厉声斥道,“且不说你刚才那礼不是觐见公主的,就算是寻常妾室给正室行礼也不该如此敷衍,如此乱了尊卑按本朝律法,本宫大可以治你个大不敬的罪!”
“奴婢,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月娘不知这里头有这么多道道,收敛了自己所有气焰,慌忙跪地哆嗦道。
“不是本宫今日刻意刁难你,需知日后你若在外头也如此不知轻重,不止你被别人说道,就连整个将军府的名声也会被人说道。”谢无忧又教训了几句道。
“公主说得有理,奴婢受教了。”月娘收起了姐姐的称呼,忙以“奴婢”战战兢兢道。
“起身吧。”谢无忧懒懒道,“你可知将军这会子身在何处?”
“回公主的话,将军从昨夜就一直呆在书房。”月娘低眉顺眼地回话道。
“书房?他不该跟你一起么?”谢无忧觉得奇怪道,从前那人与他隔了一道宫墙,他便天天去烟花巷中借酒浇愁,如今终于有个近水楼台的契机,怎还是做了柳下惠呆在书房。月娘也是低着头红着脸迟迟没有回话。
谢无忧不再追问,径直朝书房走去,香穗匆匆跟上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瞪了一眼月娘。
“一大早,就听到外头传来你跟月娘的争吵声,怎么她不好么?”楚南一张脸在书卷后深沉道。
“好与不好,都是将军自己带回来的,妾身能说什么?”谢无忧冷冷道。
“那你此番前来有什么事?”楚南放下书卷道,抬眼才看到眼前的人一头青丝只绾了个寻常发髻,没有任何金银发饰在,素日最爱的那身飘逸绰约绯红色的流仙裙也被换下,只一身银装素裹,不施粉黛的面容上干净如初,而抿得紧紧的嘴唇却透着冰冷。
谢无忧一言不发,伸手捋了捋膝盖上的裙角,屈膝跪于地上,低头抬手将一纸文书毕恭毕敬地高高递上,这颇有古人“举案齐眉”的意头。
成婚一年有余,楚南从未恩宠过她,她也识趣地小心翼翼地陪侍在侧,从未有过怨怼。如今突然恭敬中透着疏远与冰冷,却还是第一次。楚南接过那一纸文书,读完了开头的几个字后,意外而又愤怒地合上,盯着地上的谢无忧道:“你这是何意?”
“和离缔结书,我想里头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谢无忧昂首冷声道。
“你要和离?”楚南眼中怒色汹涌如墨。
“一份呈报内务府,一份给你,一份我留着。在内务府公文批下之前,我先暂居国寺。”谢无忧简洁有礼地说完。
“那之后呢,你要去哪里?”楚南问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皆可去得。”谢无忧道。
“是么?”楚南笑了,转过头,他尽量将眼角的湿润逼回,缓缓道:“如此,也好。”
“从今往后,天涯海角,人世沉浮,各安天命,”末了谢无忧复又深深叩首道,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从今往后,两不相见,才可两不相欠。”
楚南望着她,大婚那日她一袭火红喜庆的模样,仿佛昨日一般,一转眼却已是白衣素裹,恍若隔世。他这次,果然把她伤得太重了。
“你没有别的话要说了么?”楚南问道。
“没有了。”谢无忧冷道,从前种种历历在目,末了还是没有忍住,谢无忧幽幽道:“人心易冷,两送黄昏花易落,愿将军怜取眼前人,莫不要让月娘也步我今日之后尘。”不争气的泪水从眼角悄悄滑落。
从第一次遇着他时便在心里默默编织二人缘分,望着纸鸢从他掌心升起,她便默默祈祷,她什么都不怕,就怕,故事的结尾他娶了别人,如今他果真有了别人。她以为飞蛾扑火才是不枉此生,可蝴蝶终究飞不过沧海,飞蛾就算不扑火有时也免不了被烛火烧伤。一样结局,不一样的选择,痛苦却是加倍的。
就像你不能让太阳西升东落,让沧海水倒灌,让一个不爱你的人爱上你。
既然是执念,那就认命放下,如此放过自己,也放过他。
未几屋外传来几声争执吵闹声声,楚南的耳朵微微跟着动了动,心情越发烦躁。
可巧这时门外响起月娘几声火急火燎的“将军!将军!”的叫门声,听声音似乎遇上了什么要紧事,急着要进来禀报。
“有什么话就进来说,在外面吵什么?”楚南脾气上来怒喝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吵就吵,各个任着性子胡来,把个偌大的将军府当成什么了!”说完他手重重拍在了桌子上,拍得人心惶惶。
撞上枪头的月娘大觉不妙,进来扑通一声便跪在谢无忧身后,小心翼翼道:“回将军的话,门口来了个叫公孙的大官,是个老头儿,还带了好多人来,硬是要进来。”
“门口来人自有门房的应付,你来做什么?”楚南铁青着脸道。
“门房的不让他们进,他们偏要进,这事儿原本是,是公主打理的,可管事的今儿没寻着公主,就让奴过去,奴不知怎么办,只好过来请将军示下。”月娘小声道,边说还边瞧了几眼谢无忧,好像这事全赖谢无忧似的。
“事事都要来问我,以后我若是上朝不在府中,你是不是要跑到金銮殿上去让我示下?”楚南怒道。
月娘被激得无话可说,缩在原地又惊又怕,委屈得眼泪几乎要掉落下来。
“底下人办事不力,将军怪个不相干的人做什么?”谢无忧终于开口道,“将军昨儿才领她进的府,今儿便要她处理这些棘手的事项,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况且听她的形容,来的应该是公孙大人,就连宫里的大监都没胆子敢挡他老人家的大驾,将军府的几个看门小厮居然敢挡,能挡得住么?”
“凭他公孙家多大的架子,我将军府就是不见!”楚南强硬道。
“且不说他是内阁总辅,贵及公卿,皇兄都不敢怠慢,就算是个平常人,来者是客,将军府也没有无故挡驾的道理,怎能由着下人胡来,坏了将军府待客处世的规矩?传扬出去,别人都会说是下人仗了主子的势才这么嚣张。”谢无忧道。
“公主果然是个明事理的,说得如此通透。”月娘见谢无忧给自己解了围,便立即卖乖夸赞起来。
“那你就替我去见一见吧,看看这个老匹夫有什么贵干。”楚南冷道,接着顿了一下:“只是我忘了,公主都要跟我和离了,马上就要走的,不知道还能不能请得动你?”
“什么,和离?”跪在地上的月娘抬起头不相信自己耳朵道。
“要走也不急在这一会。”谢无忧对着楚南道,接着起身对着月娘细声漫语道:“你也跟着本宫来一趟,在旁看着就当是个历练,将军日理万机,以后这些小事都要你亲自过问了。”
☆、第二十回 失踪的状元公
“将军府向来不欢迎姓公孙的人,还请大人自重!”守门的仆从,人微言轻,却十分有骨气地拦着眼前的来势汹汹的一干人等。
“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公孙家来的人急的直跳脚道,冲着里头直着嗓子吼道,“你们家主子是个草莽,连带着这一屋子的人都是草莽么?”
“小的职责在身,不敢擅自放行,还请各位自重!”守门的仆从紧绷着脸硬气道。
一个身着华服的魁梧大汉从人群里走出来,一步步地迈上台阶,笔直地站在那个都没他胸膛高的仆从面前,粗声道:“那你的狗命还要不要了?”
仆从仰头望着眼前的庞然人物,口齿不利索道:“这可是将—军—府—!”
“将军府?”公孙鄙夷一笑,这三个字在他眼里根本没有任何重量,他伸手摸着仆从的头,像玩着好玩的玩具似得狠毒道:“本都督连大明宫都杀进去过!”说完像拎小鸡一样将那仆从整个人从地上拎起,就着他圆滚滚的头就要往墙上砸去!
门就在这时隆隆打开,楚南笔挺地身影像一座山一样强硬出现在众人面前,对着欲要当门行凶的公孙举语气刻薄道:“提督大人可要三思,他的脑袋不是萝卜青菜,砸了还能长出来!”
“可我想要!”公孙举对着楚南挑衅一笑,大夏第一杀将?他可不服!
“你尽管要!”说完目光一转,楚南伸手指着他身后所有人厉声道,“我会拿他们的来赔!”
公孙举将那个早已吓得脸色惨白的仆从高高举起,道:“是他先狗仗人势的!”
“他可不是狗,是人,因为只有人才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做不得。这就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楚南怒道。
“你什么意思?”公孙举顿时对那仆从摔在地上,那仆从啪嗒落地后,裤子上立即湿了一大片,直打哆嗦。
“你想跟我打?”公孙举跃跃欲试地握得拳头嘎巴嘎巴响。
“我跟你不一样,我领军三十万,打得都是匈奴、夷狄!”楚南道,“对,你也有战绩呢,如果策反手下御林军同室操戈,发动叛乱,弑君夺位也算的话。”公孙举的眼睛已经猩红,楚南接着道:“你现在是九门提督对吧,每当你的主子看着你这双沾满自己人鲜血的手,不知道他对你的几乎毫无价值的效忠有何感言?对了,刚才你说我的人是狗,那我宁愿养一只狗,也不要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在身边。”
“呀——”公孙举瞬间失去了理智,转身从身后侍卫腰间抽出一把刀出来,明晃晃的刀光下,他的脸狰狞如兽,带着浑身怒气三步两步冲到楚南面前,同时落下还有那把杀人不眨眼的刀口!
“住手!”楚南统领三军之时,谢祖龙就说过,考验一个人是否有将帅之才,首先就要看他有没有一个大嗓门,否则乌央央的一大群人根本听不清你发号的军命。而此刻冲出来喊“住手”的人显然就具备了一副震慑众人的好嗓门,一声断喝之下犹如雷霆万钧,势不可挡,转眼楚南就看到自己妻子的身影已经雷厉风行地挡在了刀前,眼睛眨也不眨地对上行凶的刀口!
“我乃大夏公主谢无忧!提督大人,您不会连本宫的脑袋也要一并砍了吧!”谢无忧直面刀刃,厉声斥问道。
公孙举幸而没有疯到那个程度,立即收了手上的力道,屈膝跪地顺带将刀尖磕在地上,整个人也如一把入鞘的刀,周身的戾气荡然无存,唯有恭敬与胆寒道:“公主恕罪,臣,万死!”
身后的人全都诚惶诚恐地跪成一片,高呼有罪,求死的之类的话。
谢无忧平复了激动的情绪,强装冷静地望着地上的公孙举,冷声道:“知道杀人者死,看来提督大人还有些救。”
“臣一时糊涂,失了性子发了疯,惊了公主凤驾,还望公主恕罪!”公孙举握着刀柄,大声赔罪。
“一时糊涂,不是什么大罪,只是日后提督大人在率兵打仗,为圣上效忠时不要糊涂了才好。”谢无忧扬声道。
公孙举掂了掂这话里头的意思,当下不敢再小瞧这个谢家小女子,即刻恭声道:“公主教训得是,臣必定恪守本分,不负皇恩!”
“尔等今日何故硬闯将军府,此事若不交待清楚,本宫虽是公主,却也是将军内室,将军要打要罚,也无项可说。”谢无忧道。
“回公主的话,本月初八,也就是后天的黄道吉日,臣的表弟便要与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