捣好茶饼,柳碧拂从银钵中取出纸包,轻轻打开,将碎茶小心抖进一只比手掌略大的白玉小碾里,双手握着玉碾轮,来回将茶碾细。碾好后,又取来一页净竹纸平铺在茶碾边,拿过一只白绢茶罗放在白纸上,一手斜端起茶碾,一手拿着把小竹茶帚,将茶末扫进茶罗。而后,双手轻轻抖筛,茶末如细雪一般飘落,一缕淡淡茶香也随之飘来。
冯赛见过许多人碾筛茶末,其中不少茶道名家,但大多都是男子。下手时,多少都有些硬朗。而这套工序到了柳碧拂手中,却如柳丝轻拂碧水,摇摇漾漾,异常清心悦目。
柳碧拂将细茶末收进一只粉青小茶筒里,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只茶瓯,用一枝碧玉茶匙舀了一些茶末在茶瓯里,用一只黑瓷碟托着,轻步走过来,放到冯赛面前。那茶瓯乌黑幽亮,瓯壁上丝丝银白细纹,是上等兔毫盏。
柳碧拂浅浅笑道:“让冯相公久候了。”
冯赛却早已失神,不知该如何应答,只笑着恍然点头。
这时铜炉上的汤瓶发出沸腾之声,柳碧拂转身轻步过去,弯下纤腰,侧耳细听。那清容秀态,铜瓶泥炉,再衬着朱栏后一丛碧绿芭蕉,如同一幅仕女候茶的院本绢画。
片刻后,柳碧拂用张白罗帕垫着把手,端起汤瓶,顺手抓过一枝茶筅,走到桌边。将汤瓶流嘴对着茶盏边沿,缓缓注入沸水,另一只手握着茶筅,轻捷搅动。只见茶盏中浪翻雪涌、清香漫溢,雪沫在瓯壁上溶溶漾漾,如同寒潭浮雪,又如碧空凝云。
“冯相公,请。”柳碧拂浅浅笑着。
冯赛早已看呆,迟了半刻才醒转,忙道:“有劳柳姑娘。”
“冯相公先慢慢品茶,奴家去烹两样小菜。”
柳碧拂轻步出去了,如碧叶隐没于春水。
冯赛又呆了半晌,才端起茶瓯,先嗅了嗅,茶香轻雾一般扑鼻漫来。他又轻啜了一口,而后闭目细品,茶入舌齿间,先是一阵淡香,继而一缕清苦,随后一丝细甜,心神随之也春云一般悠荡。
他虽品过许多茶,但从没有如这次般神魂皆醉。悠悠然不知过了多久,小小一瓯茶才品完。这时,水晶门帘响动,柳碧拂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个暗红漆木的托盘,仍浅浅笑着。走近时,冯赛才见盘中四只官窑青碧瓷碟,四样菜蔬:清炒蓼芽、过油蒿笋、白炸春鹅、酒香螺。
柳碧拂将四碟菜摆放到桌上,虽非盛馔,却清鲜素洁,正是冯赛最喜之味。他不由得轻声吟道:“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
柳碧拂浅笑着接道:“人间有味是清欢——东坡词中,这阙《浣溪沙》,最得我心。”
冯赛一听,不由得痴住:这阙东坡词也正是他之最爱。
他更没想到,之后两人这种心意相通之处越来越多。许多时候,甚而无需言语,只要目光一对视,便已彼此明了。
他每日游走盘旋于商人之间,处处都是算计,身为中人,时时都得赔着笑脸,用心应对,心里难免会积聚许多闷气,却不能轻易表露给外人。回到家中,也不愿多讲给邱菡听,一是怕她担心,二是说了她也未必能懂。
然而,在柳碧拂这里,冯赛却不由自主便会讲出来,柳碧拂始终静静听着,听了也并不多言语,像是池塘接纳细雨一般,让人安心。偶尔说一两句,却总是能一语中的,极有见地。
冯赛的心,便渐渐化在了她这里。
第十二章
毒杀
故辩义行权,然后能以穷通。
——王安石
暮色中,冯赛匆匆向鲍宅赶去。
替汪石担保的三大巨商中,就只剩粮行行首之子鲍川了。
粮行行首鲍廷庵于正月间刚刚亡故。关于鲍廷庵的死,当时还闹腾了一阵。鲍廷庵有两个儿子,长子鲍山,幼子鲍川。正月间,由于京城闹粮荒,鲍廷庵派幼子鲍川去河东一路寻粮。鲍廷庵受了春寒,痰症旧疾发作,长子鲍山在病榻前服侍。有天,众粮商聚在一起,紧急商议粮荒的事情,将鲍山也请了去。等鲍山商议完回去时,鲍廷庵已经病故。死状极其狰狞,眼珠凸出,脸色黑紫,七窍渗出黑血,一看便知中毒致死。
鲍山急忙报了官,粮行行首在京城地位显赫,开封府立即紧急查问。问遍了上下内外人等,却找不出凶手。最终无意中发现一个疑窦——
粮行那天紧急商议,赴会的二十几位大粮商前一晚都收到邀约口信,甲是从乙那里听来,乙是从丙,丙是从丁,丁又是从甲……绕了一个圈儿。见面时,大家都只顾着商议粮荒的事,谁都没有提到这事。后来开封府查问时,几个粮商才说起这事,彼此一对,二十几个粮商全都说,自己并没派人传口信。再一问,传口信的都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厮,以前并未见过。
什么人会做这种事?这件怪事启发了开封府,不由得疑心起鲍廷庵的长子鲍山。所有粮商中,那次商议结束后,只有他家中发生大事,而且是毒杀案。服了毒的人,剂量不同,毒发时间长短也不同。鲍山早晨服侍父亲吃过药后,急忙赶去赴会,她母亲和两个小妾守在病榻前。鲍廷庵是接近午时毒发,这期间只喝了两口水,屋中也始终至少同时有两人,那只喝剩的水杯一直放在小桌上,放下后再没有动过,里面并没有毒。
毒药自然是投在早晨的药汤中。剂量只要掌握得好,便可以让毒药在一两个时辰后才发作。
另外,开封府在盘查过程中得知,鲍廷庵两个儿子中,长子鲍山资质平平,性子却有些执拗;幼子鲍川则很有才干,性情也活泛灵通。因此,鲍廷庵一直更疼幼子鲍川,曾数次流露将来家业恐怕得由幼子主持才成。
开封府断定,鲍山怕家业被弟弟夺去,趁弟弟远出,毒杀父亲。并买通一个传信小厮,给自己及粮行各大商人传出召集口信,让自己出门赴会,以避开嫌疑。
开封府羁押鲍山,虽然鲍山抵死不肯招认,开封府仍判其毒杀亲父、罪当弃市。案卷上报大理寺,大理寺核准判决,又交由刑部最终裁决,刑部却认为此案尚有诸多疑窦,将案子驳了回来。
这时鲍川也得到家中急信,从山东火急赶回。为救哥哥,到登闻鼓院击鼓鸣冤。开封府只得重新推查,但此后再找不到其他证据,鲍山也一直被监押在狱中。
孙献把管杆儿、黄胖、皮二支开,让他们分头去查是谁背后做局陷害蓝猛,吊着他们。他自己慢悠悠往虹桥那边走去,是时候去拜访拜访蓝猛的哥哥蓝威了。
暮色渐起,蓝威那小酒肆在汴河北街中段,又不临河,孙献走进去时,见店里空落落的没有客人。蓝威坐在一张桌上,他媳妇打侧坐在旁边,桌上摆着两碟菜、一瓶酒、两只酒盅,夫妻两个正在对饮。不知蓝威说了什么,那妇人咯咯咯地笑着,伸手在蓝威额头戳了一下。
孙献见他们两口子如此亲热,想到自家那碎嘴叨叨妇,不禁有些羡慕。两口子笑得欢畅,他进去都没发觉。孙献咳了一声,两人才被惊动,一起回头望过来,都有些发愣。那妇人忙先站起身笑着迎问:“客官吃酒还是吃饭?”
“先吃些酒。一角小酒,切半斤肝时件,再要一碟波丝姜豉……”各类卤煮凉切出来叫“时件”,下酒最好。
孙献说着坐在另一张桌旁,见蓝威一直望着自己,似乎是认得自己。他想了想,蓝猛倒是见过两回,他哥哥蓝威应该没有。
“相公可是姓孙?”蓝威忽然开口问道。
“是。店家认得我?”
“孙相公常在这一带往来,见过不少回。舍弟也曾多次言及孙相公和孙老相公呢。”
“店家弟弟是……”孙献本要绕弯打探,见他主动提起话头,轻省不少。
“他是孙老相公的下属,叫蓝猛。”
“蓝库监?”
“是。舍弟时常感念孙老相公的厚待。”
这时,那妇人端着酒菜出来了。孙献仔细打量,见她年纪三十上下,比蓝威年轻许多,而且眉弯眼媚,颇有些姿色风情。
“店家既是蓝库监的兄长,得好生敬几杯。这位嫂嫂,将酒菜摆到你们那桌,如何?”
妇人一愕,端着托盘望向丈夫,蓝威局促一笑,起身道:“不好叨扰孙相公的,该我敬孙相公才是——再去切盘羊肉来。”
妇人似乎有些不情愿,摆好酒菜后转身进去了。蓝威过来坐到孙献对面,拿起酒瓶替孙献斟上酒,自己也倒了一杯:“承蒙孙老相公多年看顾之恩。这一杯,代舍弟敬孙老相公和孙相公。”
“蓝兄说到哪里去了?亡者为大,该先敬蓝库监一杯……”孙献举起杯望天一祝,随即将酒洒到地下。
“舍弟当不起的。”蓝威忙道。
“平日看蓝库监,体格也还康健,没想到竟走得这么仓促。”
“他本就有这风症,又突然遇到那等惊吓……”
“说到那事,我父亲也是无辜受了冤屈。”
“是啊,想想就不由得人不气闷。那老天要收库钱,干库监巡卒什么事?这些年朝廷糟践多少钱?金涂墙,银铺地,一棵东南竹木运到京城,耗的钱,便是上百上千百姓一年的衣食。那些库钱飞走,是上天警示,若再这么下去,恐怕连这天下都难保。那些官儿却不自己反省悔过,只知道拿下面这些人遮掩挡罪……”
孙献见他起先始终拘拘谨谨的,这时却越说越激愤,忙打断:“蓝店主,你真的信那些钱飞走了?”
“那天连孙老相公在内,十几个人亲眼看见,难道还有假?”
“会不会是什么障眼法呢?”
“什么障眼法能让那么多钱全都飞上天去?”
“这我不知道,不过我始终有些不信。”
“今年各样奇事不断,清明那天一只大客船不是凭空也没了?上千人亲眼瞧见的,孙相公没听说?”
“听是听说了,不过……”
“仍是不信?这样的异事,古书上记得不少,天下将兴,必有祥瑞;天下将亡,必有灾孽。”
“呵呵,照你这么说,这天下要完了?”
“现今还只是警示,若还不悔罪,那就连上天也救不得了。”
孙献来打探蓝猛和库钱的事,却被蓝威引到这些话头,忙笑着道:“这天下的事,你我都管不到,还是喝酒。”
“嗯、嗯。”蓝威也自知言过,神色倏然回到拘谨,低下头,很不自在,不时用手摸弄着唇髭胡须。
这时,店里进来两个客人,那妇人正端了一盘羊肉上来,忙笑着招呼。
“孙相公,我不能陪你了,你自家慢用。今天这酒菜算我东道。”
“不必,不必。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孙相公第一次来,该当的。”蓝威唯唯致歉,起身去招呼那两个客人。
孙献什么都没问出来,有些丧气,店里又来了客人,更不好再问。酒菜舍不得浪费,便闷头喝酒吃菜。蓝威进到后面去置办客人要的菜,那妇人在前头招呼,不时望向孙献,眼神隐隐有些不喜。女人家心小,她恐怕是心疼这些酒菜。
孙献心想,白耗了小爷我这些工夫,听你丈夫泄愤,这顿酒菜算是贴补。想到此,他狠狠夹起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大声嚼起来。
冯赛来到城北榆林巷鲍家宅院。
鲍廷庵虽然家财如山如海,钱财上却极苛吝,任何一笔小账都算得清清楚楚。一把年纪,为省轿夫钱,出门都是自己骑马。因此京城人背地里都叫他“鲍算子”。唯独在这房宅门庭上,他却极舍得。他曾向边关供奉粮草,捐了个七品朝奉郎的散官官阶,建起高大门屋,宅门漆成朱红。虽然礼制明令,官民屋宅都不许彩绘栋宇,梁柱窗牖也不许漆成朱色或黑色,但近些年来,官员豪强都纷纷越制,竞相奢侈,朝廷也禁不住。鲍宅也不例外,虽然门前挂着孝幔、垂着白灯笼,一缕残阳映照下,仍掩不住楼宇耀彩、台阁宏丽。
冯赛下马拴好,走上台阶,门前四个仆役正在闲谈,见到他,都认得,忙一起拜问。冯赛一问,鲍川不在宅中,去东门外别院了。
冯赛又骑马向东门外赶去,虽然周长清开导他要信心信己,但独行于暮色中,看着沿路归家的人,念起妻女,他心里又升起一片凄茫。不知道自己这样奔波有没有用,能不能找见汪石,寻回妻女?
赶到鲍家别院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一通报,鲍川果然在。京城粮草主要由汴河运来,鲍家为求近便,在汴河北街后面买下一大块地,建了这座别院。仆人引着他穿过庭院,走到前厅。这座宅院不似主宅那么宏壮,杂植花木,多了些乡野趣。
“冯二哥。”鲍川站在厅前台阶上相迎,他四十出头,面容端雅,穿着一身素白孝服,越发显得风神俊逸,丝毫不见商人市侩之气。
“鲍兄。”冯赛也忙还礼,灯影下,见鲍川左手包着白纱布。
“我听说你的家宅都被抄没,着实担心,派人到处找你不见。”
“多谢鲍兄记挂。我刚去了榆林巷主宅那边……”
“今天运来一批粮食,几个粮商起了争执,把我强拉过来。刚刚才平息了事端。唉,连孝都守不安宁……”两人进去落座上茶,鲍川问道,“冯二哥找见那汪石了吗?”
“没有。我正是为这事来。有件事要请问鲍兄……”
“我为何替他作保?”
“嗯。”
“冯二哥也知道,正月间京城闹粮荒,我家中又遭了那些横祸,里外乱得收拾不住。朝廷一天催几道,逼着粮行出粮。那些粮商原本就彼此不服,这时谁也不肯出头,他们便强逼着我出来主事。我本在守孝,哪里能顾得上这些?却百般推脱不掉,只得顶着不孝大罪出来理事。若不是汪石,这囤积粮食、妄造粮荒的罪名便得由我一人来担了。”
“但汪石是越过了粮行,直接将粮食卖给了太府寺。”
“外人不知道,汪石私底下先来找过我,我怕他那十万石粮食交给粮行,那些粮商必定要争抢。我又没有家父那等威严,镇不住他们。若收了那十万石粮,不但压不下价,反倒会添出许多乱来。因此,我就让他越过粮行,将粮直接交给了朝廷。”
“原来是这样……”
“还不止。当时市面上粮价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