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郎曹奋的幕客。
今早,孙献忙又寻到吏部员外郎曹奋的宅子。员外郎是七品官职,孙献的父亲才是从八品,除了父亲的同僚,孙献从来未和高一些的官员有过交结,这位曹奋更是素未谋面,自然不能向他直接打问这点小事。他走到那宅子附近张看了半晌,见一个中年仆人走了出来,忙迎了上去,赔着笑脸打问。
那仆人上下打量,见他衣着还算齐整,便停住脚答道:“那位幕客叫蓝威,跟随我家相公已经三年多了。上个月忽然跟相公辞别,说自己丈人殁了,得去料理丧事。”
“他丈人是哪里人?”
“听说就是汴京人,在东水门外汴河北街经营着间卖小酒的酒肆。”
孙献忙又赶到东水门外,在汴河北街果然找见一家小酒肆,门檐挂着面“小酒”的旗招,店里没有什么人,一个妇人在扫地,一个中年男子坐着发呆,眉毛和眼睛都呈斜八字,看着一副哀相,极似库监蓝猛,只是生了些胡须,比蓝猛年长几岁,应该正是蓝猛的兄长蓝威。
楚三官趁着父亲出去,也赶忙溜出了门。
那天,邱迁去找他,他躲在后门边,偷偷瞧见父亲一顿骂走了邱迁,乐坏了。这两天邱迁都没再来找他,他先还庆幸,回过头心里却始终有些不踏实。自己拿了邱迁十六贯钱,却没替他找见冯宝。他楚三官并不是那等稀滥下作之人,为这十六贯钱败坏了名声,也太划不着。
他想起郭盖儿和白花子那两个帮闲,两人苍蝇逐臭肉一样时常围着冯宝,应该知道冯宝的去处。于是楚三官赶到了东水门外。那两个帮闲没有主顾时,常在虹桥南桥根东头的严老儿茶棚里,茶也舍不得点,只蹭着两条凳子干坐。楚三官快到虹桥时,一眼就见郭盖儿果然坐在茶棚边的一条凳子上,垂头望着脚尖,似乎在生闷气。再一看,白花子并没和他在一处。楚三官笑着走过去,心想白花子一定是吃独食去了。
“郭老哥!”
“楚三官人!”郭盖儿忙起身赶了几步,抓住楚三官的手,“有几天没见小官人了,可想煞我了!”
“白老哥呢?”
“呸!那条白狗,闻着点腥味,就偷偷溜了,生怕我跟他抢食。他也不想想,我是那等歪滥货?从来只有我让人,什么时间见我跟人争抢过一丝一线么?”郭盖儿气恨恨数落不完。
楚三官笑着点了两碗茶,又要了一碟麦糕:“郭老哥消气,喝茶。”
“这等负心朋友,就当我从没交过!”郭盖儿嘴似乎不怕烫,喝了一大口茶,又抓起麦糕,两口吞了三块。
“郭老哥,你这一向见没见过冯宝?”
“没有。有许多天没见着了。”郭盖儿又吞下一块麦糕。
“你最后见他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郭盖儿又灌了一大口茶,咽尽麦糕,舔掉嘴角的糕泥,翻着眼皮,眼白望天想了想,“是这个月月头,不是初三,就是初四。那天我和那条白狗一起进城,刚进了东水门,就见冯三官人和一个人一起从孙羊店出来,两人在路口分手,那人拐向香染街,冯三官人独自往前走。我们赶忙追上去,冯三官人似乎有什么心事,连叫了几声才听见,看见我们两个,也不似往常那么亲近,板着脸只点了点头,就转身又走了。我问了好几声,他却都不搭理。那次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了。”
“哦?跟他一起那人你认得吗?”
“似乎面熟,却想不起来,不过看样儿不是一般平人,应该是个官人。”
卢馒头将儿子和女儿痛骂了一顿。
馒头店重新开起来头两天,四个儿女都还有兴头,卖力做活儿,不嫌苦累。这两天却渐渐疲懒起来,又犯起先前的懒病,早上不肯起,做事你推我、我推他。今早他起来蒸好馒头,儿女们却全都仍在睡,他抄了根面杖子,冲进卧房,一人一杖全打了起来。
“好日子、歹日子,你们都经了,那滋味也该尝够了。这店是如何重新开起来的,你们都明白。罪孽我一个人担,但这往后是好是歹,我再管不得。你们若想有屋住、有床睡、有饱饭、有暖衣,就好好生生、勤勤恳恳;若是想回城外挤那间破屋、过那一年到头盐花汤水的苦生活,也由你们。今天我最后说一道,往后再不会啰嗦。”
他骂完,愤愤出门,心里又气又悲,闷头进了城,站在观桥桥头,恨不得投水一死了之。
劫走冯赛妻女那人的厢车,他已经找遍了全城所有车马雇赁店,却都没有那种式样。难道那车是谁家的私车?若是私车,这汴京百万人户,有私车的人家恐怕上万,就更加难找了。
他灰心至极,但这两天夜里常梦见冯赛妻女在黑暗中哭。一想到这罪孽恐怕要祸及自己那四个不成器的儿女,他就惊出一身冷汗。再难,也不敢不继续寻找那辆厢车。
地下暗室的门外传来脚步声、开门声。
邱菡腾地坐起身,盯着门口,心里已毫无顾虑。
门打开了,那个壮汉朝里望过来,目光投向邱菡。门外阶梯上方投下金红的天光,已经是暮色时分。那壮汉背对着天光,看不清神色,但目光竟然似乎有些关切。感到这目光,邱菡心中越发悲怒,但她尽力克制,一动不动坐着。
那个壮汉侧身站到门后,那个老妇人走了进来,仍端着饭菜,她也望了邱菡一眼,似乎在探询邱菡有多悲怒。邱菡回瞪过去,老妇忙躲开眼睛,小步走到桌边,从托盘中端出碗碟,一一摆放好。邱菡见壮汉在门外背对站着,便迅速起身,急步走到桌边,抓起桌上一只碗,狠狠摔在地上,米粒散落一地,碗也碎成十几片。柳碧拂坐在桌边,惊了一跳,老妇也吓得怪叫了一声,手边的托盘摔到地上,门外的壮汉也忙回头望过来。
邱菡一眼选中最大最锋利的一片,迅速俯身抓起,随即左手一把抓住老妇的胳膊,右手瓷片抵到她的脖颈上。
老妇又怪叫一声,那壮汉也已两步跨了进来。
邱菡朝那壮汉厉声叫道:“还我女儿!若不然,我就杀了她!”
壮汉猛地停住脚,惊望着邱菡。
“大娘子,我只是个老仆妇,这些事与我无关哪。”老妇一边哀求,一边伸手去抓邱菡的右手。
“莫动!”邱菡手下用力,瓷片紧压了几分。
“好,好!我不动!”
“我女儿呢?”邱菡又厉声大叫。
“你不会杀她。”那壮汉忽而平静下来,脸上露出些笑。
“我会!”邱菡尖叫道。
壮汉仍笑望着。
邱菡浑身发颤,手也抖个不停,却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而这心思又被壮汉看破。她一阵羞愤,眼泪不由得涌了出来。惊怒了片刻,她一咬牙,紧捏着那片瓷片,拼力朝壮汉奔去,近身时,挥着瓷片向壮汉乱削。那壮汉却只微微侧身一让,伸手一把攥住邱菡的右手腕,另一只手也随即捏住瓷片,微一用力,便夺了过去。
邱菡再顾不得其他,哭叫着向那壮汉抓扯,那壮汉却一把将她拦腰抓起,提拽着走到床边,将邱菡扔到了床上。
第三章
寄居、羊角风
困则刚见掩者也,在难中者也,不可以不动矣。
——王安石
冯赛听到僧榻那头窸窸窣窣声,是小和尚弈心起床穿衣的声响,再看窗纸,才微微透亮。他一夜都没睡好,十分困倦,却不好再睡,忙也坐起身来。
“春朝尚未晓,正是梦甜时。小僧扰醒冯施主了,罪过。冯施主再睡一会儿吧。”弈心趿上僧鞋小声道。
“哪里,我也该起来了。”
弈心轻步出去后,冯赛坐着发了一会儿怔,才拿过衣服慢慢穿起来。
昨晚家被抄没,他无家可归,本想去寻个客店,但一摸身上,只剩三百来文钱。又想去朋友家中寄住几天,但这次事件太大,不知道要拖多久,哪怕朋友不介意,自己早晚出入也不方便。最后,他才想起烂柯寺的乌鹭禅师,便徒步出城,来这里借住。幸而乌鹭禅师慨然接纳。只是寺中只有一间客房,现住着一位老僧,弈心那间僧房,又有个行脚的年青僧人寄住,好在是占了半间屋的通铺,能睡四五个人,三个人睡很宽绰。冯赛便被安排到弈心那间僧房里。对于此时的冯赛而言,这已是上好安身处。
坐在僧榻边,借着微光,他一眼看到衣襟上有一片油污,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往常他每天都要换身干净衣裳,这件却已经连穿了三天。哪怕是多年前刚刚来京城的头一年,他也带了几套衣衫,每天轮着换,那时舍不得拿去给洗衣妇洗,便每晚自己搓洗。后来娶了邱菡,邱菡比他更爱洁净,天天都让他穿得整洁如新……看着那片油污,冯赛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一晃眼,想起今年正月十五,他雇了辆车,带着邱菡、碧拂和两个女儿去看灯,灯会上有卖油糍糕的,他买给两个女儿吃,珑儿小手上满是油,在他衣襟上也抹出过这样一片油污……他呆望半晌,眼一酸,竟滴下泪来。猛然想起这僧房里还有个寄住的僧人,他忙向铺那头望去,还好,那僧人不在,不知什么时候起来,早就出去了。
冯赛抹掉泪水,深叹一口气,抖了抖衣服上的灰,慢慢穿好,走出僧房。弈心正在清扫庭院,佛堂里传来敲击木鱼声,乌鹭和那位老僧趺坐于佛像前,在修早课。他想自己不能白住在这里,去厨房舀水洗了把脸,便出了寺门,来到榆疙瘩街的关家米店,掏了三百文钱买了一斗米。拎着米袋回来时,见路口有卖菜蔬的小贩,摸了摸身上,还剩十几文钱,便全掏出来,买了一捆青菜、几个萝卜。
数钱时,一枚铜钱不小心掉落,他弯腰拣起,看着那铜钱,忽然想起市井间传说的“母钱”。他原不信这些,但这时望着手里这枚旧钱,不由得有些疑心。这钱铜绿已经有些销蚀,上面刻着当今天子瘦金体的“崇宁通宝”四字,由于字体纤细,有些笔画都已磨残。难道这真是母钱?自己昨天一下午便丧尽家业,是母钱在提醒?若真是母钱,就该早些提醒。眼下自己一文不名,再提醒又有什么用?
心虚邪易入,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一抬眼,见那个菜贩望着自己,脸上有些纳闷,这菜贩恐怕还没听到母钱的传说。冯赛苦笑了一下,将那枚铜钱递到菜贩手中。
他提起菜和米,刚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人叫,回头一看,是邱迁。
“姐夫,我到处找你,你为何不住到我家里去?”邱迁下了驴子,满眼关切。
“让你费心了,你是听阿娴说的?”冯赛心里一暖。
“嗯。她偷偷告诉我的,父亲和母亲并不知道。昨晚我跑去姐夫的几个好友家里,问遍了都没找见姐夫。今早想起来姐夫和烂柯寺的长老有善缘,常来探望,才赶过来找找看。”
“你莫担心,我暂时寄住在这里,行事方便些。”
“我把姐夫前两天送过来的钱带来了,姐夫先用着,用完了我再从家里取。还有,这头驴子姐夫也先骑着,行路办事快当些。”
“亏你想得这么周全。不过你不用愁我,钱我会想办法,你还是拿回去,你在家里使钱并不自主。至于驴子,你买物送货离不了。我刚才想起来,清明那天,二郎的一匹马还寄放在曾胖川饭店,一直没去取,正好取来骑。”
“驴子我留着,钱姐夫一定要拿去,急切间哪里去找钱?”邱迁急起来。
冯赛见他这样,只得笑着说:“这么吧,我住在寺里,没处放钱,你就先给我三贯钱,我若用完了,再去跟你要。”
邱迁这才点了点头,随即又道:“昨天我从芳酩院顾盼儿那里打问到,三哥寒食前去跟她道别,看着心事很重,说是要去办一件要紧事。”
“哦?他没说什么事?”
“没有。我姐姐和甥女们,仍没找到一点线索?”
“没有。眼下只知道劫匪或许是那个炭商谭力,但谭力现在哪里还不清楚,我正在想办法找。你还是继续寻冯宝。我们两下里一起尽力。不过,可能要耽搁你店里的事情了。”
“店里这两天已经停工了,我正好专心寻冯宝。”
“哦?为何?”
“京城的矾断货了,已经几天了。”
“矾?!”冯赛听了一惊,立即想起一件事。
矾和茶、盐、香料都是榷卖物。“榷卖”指朝廷专卖,民间不得私自生产销售。朝廷每年向民间发售专卖钞引,商人只有买到钞引,才能去买卖这些货物,运到指定路州出售。
钞引是冯赛这几年最主要生意,由于今年年初的茶引、盐引买卖遇到些麻烦,冯赛腾不出手,便将矾引生意交给了柳二郎。柳二郎跟了他大半年,已经熟络,很快便找见一个大买主,那人将冯赛手头所有的矾引都买了去。冯赛只在最后签约时,才和那矾商见面。那人叫樊泰,说话带着江西口音,当时还攀过同乡。
江西口音?姓“樊”?不正和“矾”同音?而且也断货?
曹三郎说,炭商谭力、鱼商于富、猪商朱广和另一个人,一共四个江西商人都住在他店里,难道那第四个人正是那个矾商樊泰?否则怎么会如此巧,行事如此相似?
矾,虽然平日难得见到,但染色时,它能防止褪色、浸乱、渗污,因此漂染布帛万万离不得。布中之矾,如同食中之盐,都是极要害之物,须臾断不得。矾断货,比猪、鱼、炭更加严重。难道这四个江西商人真是串通合谋?这么说,并不是柳二郎找见那个矾商樊泰,而是樊泰有意找见的柳二郎?
孙献站在力夫店边,朝斜对面蓝威的小酒肆偷瞧了一阵,时候还早,店里并没有客人,蓝威一直坐着出神,似乎有什么心事。
孙献常来这一带雇募力夫,很熟,知道这家酒肆原先的店主姓白,是个老翁,前不久病故了。却没想到,他竟是蓝威的岳丈。孙献本要过去,但转念一想,先进到了他隔壁的郑家小食店,坐到了朝东的棚子下,离蓝威的酒肆有些距离,说话应该听不到。
早上出门前,他正要吃饭,才吃了两口,妻子又在一旁怨东怨西,他一恼,将饭碗摔到地上,城里城外奔波了一上午,这时已经饿得浑身发虚,见店头蒸的好馒头,先要了